再世權臣 第86節
蘇晏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充足的睡眠后,他感覺精神飽滿,連滿身淤青也沒那么疼了似的。就是身上的衣物經過水浸火烘,又在石床上壓了一整夜,已經皺得不成樣子,想必此時的自己也是形容狼狽。 山洞里只有他一個人。蘇晏揉揉臉,剛想跳下石床,荊紅追捧著樹葉碗進來,看到他的第一眼,臉頰微微泛紅,低頭道:“大人,喝點水,我們就出發?!?/br> 今日天晴,前夜的雨水已經蒸發,清水想必不好找。蘇晏喝了些水,端詳荊紅追的氣色,有點擔心:“你的傷……” “不礙事,帶大人出谷的力氣還是有的?!?/br> 蘇晏堅持拆開纏繞在他腰間的布條,查看傷口,發現發炎癥狀更明顯了,甚至開始流出黃褐色膿水。 “走吧,趕緊上去找個大夫,實在不行,找點消毒工具和草藥也好?!?/br> 兩人走出洞外,順著荊紅追剛才探出的路線,向谷頂攀登。 ——本來貼身侍衛要背著他家大人上去,但蘇晏考慮到他后腰的傷和失血過度的身體,堅決拒絕了。 “不要背。也不要公主抱……呃,‘公主’就是個修辭詞,與我并無關系……總之困難時候拉我一把就好?!?/br> 話是這么說,然而蘇晏還是低估了峭壁的攀爬難度,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所以全程基本上都是靠荊紅追扶持著,用凝滯不順的輕功一點點蹭上去的。 終于登上崖頂,兩人大是松了口氣。 休息片刻后,兩人緣著河流朝上游走,在附近的一座村子里找到了個兼職赤腳郎中的伐薪人,給荊紅追的傷口敷上去腐生肌的草藥。 當然,蘇晏再次強調了他的“消毒”理論,先用沸水煮過的竹片制成鑷子,清理傷口內的木屑碎石。這些雜物已和皮rou粘連在一起,取出時免不了要撥開血rou黏合處,鉆心劇痛比受傷當時更甚。 赤腳郎中cao著兩人幾乎聽不懂的濃重鄉音,比劃示意要把化膿處的壞rou剜掉。 蘇晏看看對方滿是陳年污垢的指甲縫,決定還是在對方的口述指導下親自cao刀,折騰出一頭冷汗。 荊紅追趴在木床上,側臉看他,神色柔和,眼底滿是純粹的信賴,除了偶爾咬緊牙關,額角青筋跳動幾下之外,并未露出半點畏疼之色。 傷口比預想的更深,蘇晏前世并未接受過正規的醫療培訓,故而也不敢深入處理,剔除雜物、剜去壞死組織,把傷口用烈酒清洗一下,就敷上赤腳郎中炮制好的草藥膏。 接下來就只剩下每日換藥和聽天由命了。但愿傷口不要被細菌感染,蘇晏在心里向上天祈禱。 救了沈柒性命的那份土法青霉素可以算是曇花一現的奇跡,也就比古人用長綠毛的糨糊敷涂傷口先進那么一點。在成立菌種培育實驗室,研究出可以依托于這個時代科技水平的提煉方法之前,他想他再也沒可能制出第二份可以救人的青霉素了。 赤腳郎中對荊紅追的意志力很是佩服,加之聽蘇晏說他們是逃避韃子時摔下山谷,導致盤纏遺失,不但沒索要診療費,還贈送了一大包草藥。 蘇晏想買馬,但這個村子貧窮得很,連頭拉磨的毛驢都沒有。他們只得感謝過郎中之后,徒步前往幾十里外的橫涼子鎮。所幸行到半路,遇上幾名鹽販子,蘇晏猶豫片刻,用身上唯一值錢的火鐮換了一匹老馬和裝滿清水的一個牛皮水囊。 荊紅追見他猶豫,便猜測這個火鐮不止是個精美飾物,還另有意義,否則依蘇大人的性子,連豫王送的價值連城的玉石西洋棋都不上心,轉手就束之高閣,何以會對一個火鐮露出不舍的神情。 “屬下去幫大人拿回來?”他目視遠去的鹽販子,向蘇晏提議。 蘇晏知道這個“拿”肯定不會走正當途經,搖頭苦笑:“讓你去做偷雞摸狗的事,太丟份。沒了就沒了吧,說明我和這東西沒緣分,走吧?!?/br> 兩人同乘一匹馬,為了照顧荊紅追的傷口不敢疾馳,讓馬匹悠悠小跑著,天黑前抵達了橫涼子鎮。 隔著幾十丈就聞到臭氣熏天,是血rou腐爛后散發出的氣味。荊紅追從衣擺處撕下所剩無幾的布料,將兩人口鼻層層覆蓋,驅馬進入鎮子。 鎮子已成了空無一人的廢墟,遍地尸體卻不知所蹤,想必是被人處理掉了。 在他們原本激烈戰斗的地方,不見死去的韃靼騎兵與錦衣衛的尸體。兩輛馬車也不見了,黃土路面的車轍痕跡,被之前的暴雨沖刷掉了,無法判斷車子被趕去何處。 只大片大片的黑褐色血跡殘留在四處,陽光下散發出難聞的臭氣。 兩人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更多的線索。蘇晏被熏得頭昏腦漲,不得不離開鎮子。 到了上風處,蘇晏滾鞍下馬,扶著樹連連干嘔。荊紅追給他拍背順氣,又打開水囊,喂了他幾口水。 蘇晏好容易壓住了反胃嘔吐的感覺,喘氣道:“韃子會趕走馬車,但不會掩埋百姓尸體,應是我國人所為。這方圓十里,人煙并不稠密,百姓為生計所催無暇他顧,城鎮之間往來的也只有零散商賈,由此可推測,能在屠鎮后的兩天內,處理掉這么多尸體的,只有大銘軍隊?!?/br> 荊紅追說:“或許是衛所邊軍及時趕來,救了褚淵等人。但還有個可能……” 他沒再說下去,但蘇晏聽懂了言下之意:還有個可能,褚淵等人盡數死在韃靼騎兵手下,馬車也被搶走。邊軍來遲一步,只來得及收斂遍地尸體,以免爆發瘟疫。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誰都不希望后一種可能性是事實。 “接下來,大人有何打算?”荊紅追問。 蘇晏略一思索,眼底乍亮:“有件事,可以間接證實褚淵他們是否還活著!走,去我前兩日墜谷之處?!?/br> 路上他向荊紅追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倘若邊軍及時趕到,褚淵等人死里逃生,勢必會努力搜尋他的下落,少不得要探查兩人滾下去的那處陡坡。 荊紅追背的包袱在那里遺失。內中有圣旨、尚方劍、官印和任命文書等重要物品,褚淵也知道,在附近尋找時若是發現包袱,定會拾取,妥善保管。 倘若包袱不見,很有可能就是被褚淵撿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包袱滾到了河灘上,被漲洪的河水沖走了。 但總歸是個線索。而且圣旨等物太重要,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去找找。 兩人匆忙趕到落水處的河岸邊。 荊紅追把蘇晏留在馬背上,自己沿著陡坡下去,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回來,對蘇晏說道:“沒找到包袱,但我發現有個布條綁在顯眼的樹枝處?!?/br> 蘇晏接過那根巴掌寬的絳紅色布條,翻看后,發現與前兩天褚淵穿在身上的外衣布料吻合。 布條上有些黑色污跡,他嗅了嗅,懷疑是炭粉。 “這應該是褚淵留下的記號。我猜他在布條上寫了字,用以告知他們的去向,也許還約定了碰面的地點,希望我們回頭尋找包袱時能看見。但當夜下過暴雨,把字跡沖散了?!碧K晏說。 荊紅追拿過布條,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也沒法辨認出原本的字跡是什么,便順著他的思路繼續道:“褚淵若是被衛所邊軍所救,又能以錦衣衛令牌說服他們前來尋找大人的話,從這陡坡下來沒找到人,應該能考慮到大人可能被河水沖走,會沿著河岸往下游尋找?!?/br> “但當夜大雨,河水暴漲,他們這兩日遍尋不到,也可能會誤以為我們已經葬身洪水。唉,他們往下游,我們往上游,竟沒能遇見,也不知是否在哪處岔路擦肩而過?!?/br> “這年頭,遠程溝通太不方便了?!碧K晏嘆口氣,情真意切地說,“我真的很想念我那支用了好幾年的老mate 8。一機在手,天下我有?!?/br> 然而沒有無線信號覆蓋,即使讓整個電子城的手機都一同穿越過來也是白搭。 蘇大人又在說他聽不懂的話了,不過沒關系,他大約能猜到兩三分意思。據說相處越久,越能心意相通,一顰一笑皆能傳神,總有一日,他與蘇大人會心有靈犀,荊紅追想。 他建議:“大人可以先去延安城,畢竟只有周知府見過大人,其他府城官員不見印信,怕是不敢輕易相信。到了延安,再派人傳遞消息給各府,尋找褚淵?!?/br> “可是如此長途往返,太過耽誤時間,搞不好得兩三個月才能見到褚淵,怕是要誤了皇爺交付的差事?!碧K晏皺眉思忖,片刻后下了決定,“我們不回延安,去靈州?!?/br> “靈州?繼續往西北邊陲方向?” “對。我曾對錦衣衛們說明過此行的路線,考察的最后一站就是靈州清水營。褚淵若是還記得我的話,若是對我生還的可能性還有一點信心,應該會找到那里去。而且高朔告訴過我,靈州有北鎮撫司的暗哨據點,飛鴿傳書,比驛站遞送更快捷。去靈州,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身上的傷?!?/br> “大人也太過看輕屬下的武功。隨著內力恢復,傷口很快就會愈合?!鼻G紅追挑眉,為了紓解蘇晏的心情,難得開了個玩笑,“大人與其擔心我這點傷,不如擔心一下盤纏問題。就算大人愿意打短工,譬如去食肆洗盤子、替車馬店磨豆料之類,可這窮鄉僻壤的,也沒幾個錢可賺哪?!?/br> 蘇·身無分文·畫餅充饑·晏:“……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不可能打工的?!?/br> 蘇晏作勢攤手:“做生意又沒本金,看來只有把貼身侍衛稱斤輪兩賣了,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br> 荊紅追被他逗得笑出了聲,縱身上馬,將蘇晏也輕巧地拉上馬背,雙臂從他肋下向前伸,握住韁繩,幾乎將他整個人圈在胸前,“放心吧,有我在,必不叫大人吃苦受累?!?/br> - “稟報大人,沒有任何發現?!?/br> “沒找到人為痕跡?!?/br> “河北岸沒有?!?/br> “南岸也沒有?!?/br> “……” 這兩日來,隨著兵卒們的回稟,褚淵的眉頭越皺越緊,黑炭般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想起當時在陡坡發現的痕跡,一路撞折了不少樹木,河灘上灑下的血跡一直延伸進水里,他不得不考慮最糟糕的可能性——蘇大人與荊紅追一同滾下陡坡,昏迷中落進河里,被湍急的水流沖走,葬身河底。 荊紅追雖然武功高強,但之前與韃靼騎兵惡戰一場,消耗甚巨,摔下河谷時或許還受了不輕的傷,未必能護得蘇大人周全。況且當夜又暴雨漲洪,整條河谷被淹沒大半,怎么看都是兇多吉少。 褚淵將找到的包袱緊緊抓在手里,隔著布料握住了堅硬的尚方劍,心想蘇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就算在皇爺面前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自己的過失。 盛千星見他一臉沉痛與絕望,勸慰道:“蘇御史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會有事。我們再繼續找?!?/br> 褚淵默然點頭。 盛千星是陜西都指揮使司的指揮僉事,奉巡撫魏泉之命,帶一千精騎前來保護蘇晏??上Т巳诉\氣不佳,趕到延安,得知蘇晏要去各個監苑;一路詢問驛站趕到平涼,又打聽到類似形貌的人剛離開靈武監,不知去了何處;他想去最近的清平苑碰碰運氣,誰料還是前后腳錯過。 最后沒奈何,準備回頭再找找,結果在半途中誤打誤撞救了被韃靼騎兵圍攻的褚淵等人。 褚淵出示了錦衣衛令牌,盛千星意識到,這應該就是他要保護的蘇御史一行。結果蘇御史剛剛被韃子追得墜谷失蹤,他始終慢一步沒趕上。 沮喪之下,他只能與褚淵沿著河流兩岸向下游搜尋,最后仍然一無所獲。 褚淵道:“今日再找不到蘇大人,就得把消息傳回京城,上報天聽?!?/br> 盛千星唯恐受罰,還想再拖延一些時間,勸他:“要不再找兩日,實在找不著了,再上報?” “不能再拖,否則罪上加罪!”褚淵囑咐他,“你繼續找,我帶手下前往最近的錦衣衛駐點,飛鴿上報。蘇大人的兩名小廝,就留給你照顧,萬一有人冒充,他們能辨認真偽?!?/br> 他交代完,領著剩余的八名錦衣衛,策馬星馳而去。 盛千星無可奈何地嘆著氣,心道攤上這份差事,他也是倒霉透頂。原本還想是個肥差,聽聞蘇御史頗得圣眷,若是把對方照顧得舒心稱意了,回頭在奏折里為他美言幾句,指不定升職有望。眼下人還沒見著,就失了蹤,萬一圣上龍顏不悅,遷怒于他,該如何是好? 褚淵的密折與高朔的小紙條,在四日之后,隨著信鴿前后腳抵達京城。 其時,景隆帝正在御門聽政。玉階下,兩名工部官員正對治理黃河的不同方法爭論不休。 錦衣衛上送的緊急與機密折子有自己的通道,可以隨時直達御前。藍喜接到專人呈遞的密折,須臾不敢耽誤,立刻上呈。 皇帝接過密折,打開才掃了一眼,神情驟變,霍然起身。 場下兩名官員正吵到激烈處,其中一人指著另一人毫不客氣地罵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潘皎自己家宅尚且不齊,被老婆戴了綠帽,弄得全京城人盡皆知,有什么面目在朝堂上夸夸其談?想和本官爭論治河之道?好啊,先把你老婆那條泛濫成災的河道治了再說!” 那名叫潘皎的官員面青如鐵,正要不顧一切地揮拳,卻聽玉階上砰然一聲響! 其他朝臣正在看戲,都被這聲響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頭望去,只見景隆帝猛地起身離座,舉止全然失了平日雍容,袍袖竟將面前玉案給帶翻了。 兩名正在吵架的官員,以為是自己御前失禮,引發龍顏震怒,當即兩股戰戰地伏地請罪。 文武百官大驚之下也隨之跪伏,口稱:“陛下息怒,保重龍體?!?/br> 廣場上“息怒”聲響成一片。 誰料皇帝根本無心訓斥,連多看他們一眼都欠奉,只丟下一句“退朝”,便匆匆離開太和門。 藍喜提著袍角,小跑地跟在身后,聽見皇帝用前所未有的焦灼聲音道:“立刻傳旨,叫錦衣衛首領來太和殿?!?/br> “皇爺指的是哪位首領?”藍喜斟酌著問。 “沈……不,叫指揮使辛陣海過來?!?/br> 被授予錦衣衛指揮使頭銜的有三人,但都不是掌印的本官。其中辛陣海是最年長的一位,曾在平定信王叛亂中立過功,行事頗為沉穩,但景隆帝總覺得他沉穩有余、銳意不足,處理棘手事務時手段也不夠靈活,故而并未將錦衣衛的管理實權交予他。另外兩人是從父輩手中蔭襲來的虛銜,更不被皇帝看在眼里。 藍喜領命,當即命人去辦。追著皇帝進了太和殿,他擦了把汗,呈上新沏的香茗,小心問:“皇爺,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沒接茶杯,把手里緊攥的密折丟給他。 藍喜瀏覽后,失聲道:“蘇晏——蘇御史被韃靼騎兵圍襲,墜落河谷失蹤,至今仍未找到?皇爺之前不是下密旨,讓巡撫魏泉從都指揮使司調派一千精兵去保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