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84節
蘇晏下意識地掙扎推搡,想把對方推下馬,結果這韃子就跟扎根馬背似的,紋絲不動。 對方胸口的狼頭被蹭得有些糊了,蘇晏看著自己滿指的污黑一怔:這紋身還掉色?韃子連刺青染料都買不起,也太特么窮了吧? 韃靼人滿面怒容,嘴里不斷冒出蠻語。雖然聽不懂對方在罵什么,但蘇晏從他眼中看出了野獸般的嗜殺之意,只覺后背發涼,仿佛脖子下一秒就要被擰斷。 一支羽箭如流星閃電般飛來,狠狠扎進這名韃靼騎兵的脖子,把他從奔馳的馬背上掀翻。 蘇晏險些連帶著被扯落,頭朝下掛在馬背上,聽見身后遙遙傳來荊紅追的呼叫:“大人,抓緊韁繩,腳勾馬腹,穩住身形!” 黑夜降臨在荒涼的原野,耳邊風聲呼嘯,劇烈顛簸中天地宛如又回到遠古的混沌一片。蘇晏全身骨頭被震得散了架,強忍手腕疼痛,拼盡全力抓住韁繩,按荊紅追提示的,雙腳勾緊馬腹,努力想要挪回馬鞍上。 ——堅持一下,阿追就要到了,再堅持五秒! 五、四、三、二、一……零點九、零點八……蘇晏極力數著數,雖然很想再數到小數點后兩位、三位,但自知已撐到了極限。舌頭不知什么時候咬破,口中滿是鐵銹味,血唾倒灌進氣管,他劇烈嗆咳起來。 戰馬無人驅策,任意狂奔,沖到了一道峽澗邊,就在此刻一個縱躍,橫跨過五六丈寬的大地罅隙。 蘇晏力竭被甩落馬背,半空中青色衣袍被勁風鼓蕩,長發飛舞如瀑,宛如夜色中失翼的青鳥。 追在后方的荊紅追眼眶紅得像要滴血,腳尖在馬鞍上一蹬,將輕功催發到十二成,堪堪在內力耗盡的最后一刻接住了他。兩人順著陡坡滾下去。 天翻地覆間,蘇晏只覺自己被一個火熱的懷抱死死護住。翻滾間不斷撞到巖石樹木,因為有了另一具rou體的緩沖,并未傷及他要害。 阿追……他焦急地想要開口,卻在落水的瞬間砸暈過去。 - “咳、咳咳……”蘇晏吐出幾口水,驀然清醒過來,艱難地翻了個身。 周圍一片漆黑,只河床內湍急的水聲嘩嘩不息,空氣沉悶如漿。蘇晏痛苦地喘了口氣,神智逐漸回到大腦,有些慌亂地叫起來:“阿追!阿追!” 沒有回應。 他爬在碎石灘上,焦急地四下摸索,忽然觸到了一只濕透的手,沿著手臂,一路摸到那人臉上。 是荊紅追!蘇晏驟然松口氣,感到一陣眩暈。 荊紅追一動不動,像是處于昏迷中。蘇晏擔心他溺水,又是心肺復蘇,又是人工呼吸,折騰了好幾分鐘,也不見他醒來。 他感覺手下觸碰到的皮膚越來越冷,空氣里血腥味濃重,懷疑對方哪處的動靜脈破裂,導致失血休克。但苦于沒有光亮,懷中的火折也在河水中打濕,只好把對方衣服全部解開,從頭部開始,一寸一寸軀體往下摸,終于在右側后腰找到一處傷口。 傷口約有三四厘米長,不知有多深,僅從長度上估摸不像刀傷和箭傷,還在淌血。蘇晏懷疑是對方抱著自己從陡坡上滾落時,被尖銳的巖石或是樹枝刺傷,當即從衣擺撕出布條,在他的腰身上繞了好幾圈,將傷口扎緊止血。 天際悶雷滾動,隱隱有電光流竄,像是要下大雨。 夏季雨水最容易導致山洪,有時水面會在一夜之間上升五六米。這里兩岸都是陡坡,河段狹窄,一旦暴雨,水位必然高漲。 河灘不能再待了。蘇晏急著在下雨前,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但兩眼一抹黑,該往哪里走? 他把荊紅追的衣褲胡亂穿回去,抓著對方胳膊環過自己脖子,半扶半拖地沿山坡向上爬,黑暗中摔了幾跤,最后把荊紅追給摔醒了。 荊紅追回魂似的抽口冷氣,嘶啞地叫了聲:“大人?!?/br> 蘇晏心虛地問:“摔到你傷口了?” 荊紅追覺得腎都要被地上的石條捅穿了,捂著傷口起身,“無妨,勉強還能夜里視物,大人抓緊我?!?/br> 蘇晏連忙扶住他,“你失血過多,最好先找個地方休息。下面河灘夜洪危險,我想往坡上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br> 荊紅追點頭,低聲說:“走吧?!?/br> 此時夜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轉眼將互相攙扶的兩人淋成落湯雞。 山坡陡滑難行,許多地方直到踏足其上,才會發現前方無路可走,不得不掉頭繞開。荊紅追受了重傷,一身內力又耗盡,拉著蘇晏吃力攀爬了小半時辰,仍未爬出峽澗。 本來他們滾落下來的地方,并沒有這么高,但落進水里后,被急流沖走不知幾里,最后擱淺在這段人跡罕至的深谷。 蘇晏靠在一塊大石上,扶著搖搖欲墜的荊紅追,在大雨中喘氣道:“夠高了。左右爬不上去,這烏漆墨黑的,萬一再摔下去更慘。找個平坦點的地方窩一宿,等天亮再說?!?/br> 荊紅追已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閃電撕開漆黑天幕,在轉瞬即逝的亮光中,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巖層凹陷處。蘇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有個山洞!” 兩人千辛萬苦爬進那處洞窟,發現雖然算不上寬敞,但容納幾人避雨綽綽有余,而且內中有塊完整平坦的巖石,從巖壁里伸出來,像一張天然石床,下沿高出地面近兩尺,可避蟲蟻。 蘇晏發現荊紅追又陷入半昏迷狀態,忙把他平放在石床上,望著暴雨如注的洞口,暗自焦灼。 人體失血超過20~30%,會出現血壓下降、休克等癥狀,如果失血達到50%,會嚴重休克,甚至導致死亡。蘇晏不知道荊紅追究竟流了多少血,眼下又沒有火、沒有食物、沒有藥,他能熬過這一夜嗎? 褚淵他們還活著嗎,能否從韃靼騎兵的圍攻中逃出生天,能不能找到這里來? 自從穿到古代,這是蘇晏最束手無策的一次,之前哪怕刀斧加頸,他都覺得只要不失去智慧和勇氣,就能找到一線生機??蛇@一回,他幾乎是絕望地意識到,除了托賴老天爺的造化,根本無計可施。 “當初我從橋洞下把你拖回家,你傷成那樣都痊愈了,現在也不會有事的,對吧?”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荊紅追的臉,喃喃道,“我把下半輩子的幸運都給你,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掌心下的臉頰冰冷異常,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而潮濕會加速體溫流失。 蘇晏摸黑把荊紅追身上的濕衣全部脫去,又脫了自己的衣物,躺在石床上抱緊他,仿佛冰雪入懷,不禁連打了幾個哆嗦。 好在時值七月盛夏,即使山野雨夜,氣溫也不算很低,十七八度總是有的。蘇晏忍受著背后濕漉漉的堅硬巖石,把荊紅追摟在身前,使他后腰傷口朝上,并盡量讓他不接觸到石面。 他苦中作樂地想:幸虧阿追體型不大,不然真要把我壓扁了……噫,看著瘦,其實還是挺沉的,到底是骨骼還是肌rou的密度這么高啊…… 此時的蘇晏筋疲力盡,連饑餓都感受不到了,只覺渾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疼。但他無暇自顧,只希望能把身上的冰塊捂熱,在雷雨聲中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九十三章 敬你是條漢子 常年在刀鋒上訓練出的警覺意識,先身體一步醒來,荊紅追感受到身下另一個人的體溫與心跳,眼睛尚未睜開,手已然探向枕邊慣放佩劍的地方。 他在冰涼堅硬的巖石上摸了個空。 昏迷前的記憶灌入腦海,他猛地睜眼,雙臂撐起俯臥的身軀,看清下方被他壓了一整夜的人—— 荊紅追膽裂魂飛地從石床上滾了下去。 這聲悶響驚醒了蘇晏。 蘇晏緩緩睜眼,眼皮酸澀,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感覺自己成了攤在石鍋上的煎餅,朝下的一面還粘鍋。 “……我昨晚做噩夢,被匹馬壓了一晚上?!彼粤Φ嘏ゎ^,脖子側面的筋咔咔作響,把焦距對準摔在地面的男人。 荊紅追保持著努力起身的姿勢,茫然望過來,臉上神情看似僵硬,可在眉梢眼角仔細捕捉,卻能發現內中翻涌著的震驚、慌亂、羞愧、自責,以及更加隱秘的思渴與摯熱……簡直比萬花筒還精彩。 蘇晏從一個新奇的距離和角度,觀賞他赤裸的貼身侍衛,心底不無嫉妒地想,這丫身材真好。 這種“好”,不同于豫王的雄逸與沈柒的俊健。 荊紅追的個頭不算高,身形乍一看只覺勻稱,覆蓋在略深膚色下的肌rou,也并沒有多么夸張的鼓脹感。但仔細端詳,這副身材簡直就是“高效能”的具現化,沒有絲毫累贅與缺薄,線條極為流暢,每塊肌rou的形狀與走向,都仿佛吻合了最精準的人體動力學。如同一柄被錘鍛到極致的劍,是純粹為殺戮而生的利器。 這讓蘇晏想起了后世的特種兵。國內被稱為“兵王”的,沒有一個是人高馬大的肌rou男,相反個頭都只在一米七左右,一身精瘦的肌rou看似不起眼,卻能輕易打倒體型比自己大得多的對手。 何況,阿追比目前的自己還略高一兩公分呢,蘇晏只能自我安慰:原主的皮囊才17歲,還有好幾年的發育時間,將來突破一米八的標準線不是夢啊不是夢。 與此同時,荊紅追也在明亮的天光中,把仰臥的蘇大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在黑色巖石與及腰青絲的鋪襯下,蘇大人是墨玉盤中的一瓣冰蓮,夜色里的一道月光,是令他自慚形穢的最皎潔美好的存在。 可是在那本該無暇的雪色上,卻遍布著淤青與紅腫,還有不少血跡已干涸的擦傷與割傷,看著觸目驚心。 內疚與關切壓倒了驚慌局促,荊紅追忙不迭問:“大人受傷了?覺得哪里疼?” 蘇晏剛醒時感覺不到肢體存在,這會兒血脈終于恢復暢通,但隨之而來的刺痛感令他險些叫出了聲。皮rou間萬針攢動,他額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荊紅追連衣服都顧不上穿,探身過去搭他的脈門。 蘇晏此刻皮膚敏感至極,容不得一點點觸碰,一碰就是鋼針齊下,幾乎是尖叫起來:“別碰我!別碰……” 荊紅追受了極大的打擊般,低下頭后退幾步,并膝跪在地面,一副任憑發落的模樣。 蘇晏熬過十幾秒,刺痛感消失,方才長出一口氣:“沒事了?!彼饋?,將鋪在石床上的潮濕外衣披在身上,對荊紅追說:“做什么又下跪,快過來躺著,讓我瞧瞧傷口怎么樣了?!?/br> 荊紅追見他態度如常,胸口的苦悶痛楚方才消弭了一些,低聲道:“一點皮rou傷,無妨。大人的傷……” 蘇晏見自己滿身的青青紫紫,疼是疼,但應該只是軟組織挫傷,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嚴重。原主的身體就是這樣,似乎皮膚特別薄,稍微一點磕碰就會淤青,有時他看到小腿上的淤青,都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磕到的。 “真沒事,就是些淤青,過幾天就散了。倒是你,昨夜可嚇我一大跳,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真怕你休克后醒不過來了?!碧K晏系好衣帶,走過去把荊紅追小心扶起,去看他后腰。 經過剛才那番動作,血跡又隱隱從染成褐色的繃帶里滲出。蘇晏想把繃帶解開查看傷口,手指剛觸到腰身,荊紅追立刻后退一步躲開,面紅耳赤道:“大人容屬下先穿上褲子?!?/br> 這話不說,蘇晏倒還沒在意。被他這么一說,蘇晏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對方腿間,又是一陣羨慕嫉妒恨:說好的和身高成正比呢?怎么你就可以不遵守基本法? 荊紅追忙撿起角落里的褲子穿上,眼神不敢與他交觸,艱澀地說:“昨夜……屬下神志不清時,是不是……冒犯了大人?” 昨晚你血都快流干了,冒犯個鬼啊。蘇晏本以為都是男人么,摟著睡一覺也沒什么,而且對方是個鋼管直,身為江湖人應該比自己更灑脫才是,沒想到阿追竟是這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倒叫他生出了幾分捉弄的興致。 蘇晏板著臉,回答:“是?!?/br> 荊紅追臉色一白,抬頭飛快地看了看他,眼底掠過絕望之色,“大人好心為我取暖,我卻恩將仇報,做出豬狗不如之事,我……無顏面求大人原諒,任憑處置,是殺是剮,絕無二話?!?/br> 蘇晏一臉冷漠:“你覺得我會殺你?”前前后后加起來,好歹也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我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即使是個普通侍衛,我也不會隨意打殺,你就這么輕看我們之間的情義? 荊紅追卻從這句話中聽出另一層含義: “真請罪就自己動手,還要我親自殺你不成?” 他痛苦地咬緊牙關,萬念俱灰道:“大人說得對,屬下會自行了結。浪跡半生,沒什么好牽掛的,唯一放不下就是jiejie,我把jiejie的骨灰藏在大人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樹底下,求大人回京后,代為建墳立碑,讓她入土為安。至于衛賊,橫豎已經是半死的人了,大人若能取他性命最好,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吧?!?/br> 他說完,掃視一圈山洞,想起佩劍在自己抱著蘇晏滾下陡坡時,與裝圣旨的包袱一同遺失了。眼下,丹田中內力恢復了些許,武功施展不出,但自絕經脈還是辦得到的,于是抬手便朝天靈蓋拍去。 蘇晏不料他說自殺就自殺,就跟那古代傳奇里的俠客似的,看著義薄云天以身踐諾,什么大丈夫重義輕生死,實際上就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命,彪得一比。嚇得撲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連聲叫:“沒有冒犯!絕對沒有!只是抱著,你失血過多昏迷了,全身又冷又硬,唯獨那話兒是軟的,想冒犯也沒硬件支持??!真的,咱倆之間比小蔥拌豆腐還一清二白!” 荊紅追聽他說沒有冒犯,心弦微微一松,又聽到什么軟的硬的,頓時尷尬到無地自容,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象著,雨夜兩人在石床上赤身擁抱的一幕:他壓著蘇大人,像粗陋的頑石碾著白雪美玉,像墮落的朝圣者褻瀆著侍奉的神靈。而雪一樣玉一樣的神靈,憐憫地伸出雙臂摟抱他,接納了他所有的貪婪、癡妄與不堪…… 失神的荊紅追,被蘇晏撲得趔趄一步,向后倒在了石床上。 蘇晏一手按在他赤裸的胸口,另一手把他的手臂拉下來,忽然神情一僵,脫口道:“你硬了?” 他的后腰頂在石床邊沿,繃帶很快被新血濕透,蘇晏又說:“哎你傷口裂了!都傷成這樣了還能硬……我敬你是條漢子?!?/br> 荊紅追原以為剛才的尷尬已經是無地自容,沒想到現在的尷尬才叫做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揚灰。他呼吸急促地從蘇晏身下鉆出來,從地上撿起被樹枝巖角劃爛的上衣,胡亂往自己身上套。 但夏衣太薄,昨夜被雨淋得濕透,眼下又還沒干,貼在身軀,把難以啟齒之處勾勒得頗為明顯。 蘇晏忍不住笑起來,戲謔道:“你這晨勃的反射弧有點長?!?/br> “言傳”能不能傳的通,在此刻語境中絲毫不影響“意會”,荊紅追尷尬到了極點,面上凍成冰雕,除了無表情還是無表情。 蘇晏走近一步,他就如臨大敵地后退一步。 蘇晏斂笑,命令道:“不許躲!過來傷口給我看看?!?/br> 荊紅追站在原地,背上冒出了冷汗,哀求似的望著蘇晏不做聲。 蘇晏毫不留情地撩起他的外衣下擺,解開繃帶,見右側后腰的那道傷口足有四五厘米長,呈現不規則的形狀,從外表看不出有多深,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里面的臟器。傷口內還有些木屑,與血rou粘在一起,已有紅腫發炎的趨勢。但好在,剛才撞到那一下,導致的流血基本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