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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再世權臣在線閱讀 - 再世權臣 第70節

再世權臣 第70節

    蘇晏望著一地狼藉,夜風吹來,血腥撲鼻,不禁搖頭嘆息:“造孽?!?/br>
    褚淵勸道:“蘇大人,此地血腥污穢,要不先回客棧,明早去了府衙再說?”

    -

    “賊匪伏法梟首后,暴尸三日,以儆效尤?!标懹奉C發的討賊令中如此寫道。

    于是當夜城門外的高桿上,又多了七顆人頭。

    丑時夜黑如墨,守城門的兵丁困頓不堪,背靠墻根打起了瞌睡。

    一伙黑衣蒙面漢自夜色中浮現,潛至桿下。其中一個格外瘦小的,身手靈活如猿猴,幾下躥身爬上桿頂,將新掛的人頭逐一取下。

    蒙面漢們將人頭用布包裹,裝入石灰箱子,牢牢綁在馬背上。

    “快馬加鞭,送去鷹嘴山?!?/br>
    “五哥六哥要是知道他們的爹娘嫂侄……唉!這狗屁官府,天殺的御史!”

    “齊猛大哥被下了獄,說不得什么時候沒了性命,我們得去救他?!?/br>
    “不可貿然出手!暫且忍耐一下,等五哥六哥那邊拿主意,我們聽命行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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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并未沾染半點血腥,蘇晏回到客棧后,仍忍不住反胃作嘔,重又沐浴了一次。

    荊紅追站在房門外,聽著水聲與布料摩擦身體的微響,將內功心法從頭到尾、從尾到頭默背了十遍,終于等到蘇大人懶洋洋一句:“我好了,進來吧?!?/br>
    他深吸口氣,推門入內。

    蘇晏穿著中單與綢褲,坐在床沿,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烏黑長發,拿了條棉巾在發間笨拙地絞來絞去。

    荊紅追看不下去,接手棉巾輕柔擦拭,又運起內力,將他頭發慢慢烘干。

    蘇晏抱著一條屈膝的右腿,神情有些沮喪,無聲地嘆口氣。

    荊紅追知道他心中懊惱,寬慰道:“今夜之事,大人已經盡力。生死有命,要怪就怪那個姓陸的殘暴,怪不得大人?!?/br>
    蘇晏低聲說:“哪怕知府在場,我也能以御史身份鉗制他幾分。偏偏對方也是個御史,又有專理捕盜的敕令在身,我只能極力說服?!?/br>
    “那姓陸的十分固執,根本聽不得勸,白費大人唇舌,不如用尚方寶劍直接把人砍了,不是說先斬后奏么?”

    蘇晏失笑:“你身在江湖,不知官場上的事。畢竟是政見不合,又不是對方貪贓枉法,我若二話不說砍了他,回頭被眾臣彈劾,皇爺自然會保我,因為劍是他賜的,今后卻難以再如此信任我。因為我妄殺官員,辜負了他的信任?!?/br>
    荊紅追本想答“辜負了又如何?他給你劍,又不讓你用,給了做甚”,但念及蘇晏人在官場,怕是身不由己,便沒有說出口。

    蘇晏仿佛聽見他心聲,哂笑:“你知道什么叫核武器?只有握在手里,讓你知道我有這東西,但我用不用,什么時候用,誰也說不準,這樣才能震懾四方。一旦發射出去,”他攤了攤手,“反而把底牌都暴露了,還會犯眾怒,被人集火攻擊?!?/br>
    “底牌……對了,不是還有一道圣旨?拿來給我瞧瞧?!?/br>
    自從在京城的豆花攤上,從蘇小北手中拿到圣旨,蘇晏還沒打開看過,怕自己看了那些貶斥之言,心里會難過——盡管只是掩人耳目的官話套話,還是出自司禮監秉筆太監之手,由掌印太監蓋的玉璽,皇帝只負責點個頭,但畢竟也算圣意。

    他不怕眾人彈劾辱罵,卻在皇帝那里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動不動就扒著腿連哭帶撒嬌,跟小孩兒似的,想起來就覺得羞愧,可這羞愧中又帶了幾分……蕩漾?蘇晏不禁打了個哆嗦,驅走心底這個鬼使神差的閃念。

    荊紅追找出圣旨遞給他。

    蘇晏強打精神,靠在床柱上,慢慢展開卷軸,只看了兩行,便怔住了。

    荊紅追見他失神,輕喚:“大人?”

    蘇晏醍醐灌頂般清醒,抱著圣旨朗聲長笑,又驟然側身躺倒,把臉轉向壁里,掩飾濕潤的眼眶。

    “既然報答不了朕,那就報于天下吧!”

    ——皇爺真的將這句承諾,履行到了極致。

    這道圣旨賦予他的權力,遠遠超過一個普通臣子所能得到的極限?;薁斨浪?、也相信他,甚至是擔心他不會輕易動用尚方劍,故而另賜圣旨,作為他行事最大的倚仗與底氣。

    蘇晏抱著圣旨,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只有君臣二人脈脈相對的御書房,回到了那個灼熱又克制、隱秘無聲又驚心動魄的擁抱中。

    他在輕笑的余音中,無聲地流下熱淚。

    荊紅追聽見他急促不定的氣息,顯然情緒激蕩,又躲著臉不發作,不知是喜是悲,恐他七情內傷,忙問道:“大人,圣旨上寫了什么?”

    “寫了……‘情義’二字?!碧K晏胸口梗塞,抽氣道,“阿追,我胸悶得很,你幫我揉揉,揉揉?!?/br>
    第七十七章 你真的想看劍

    這一夜,蘇晏在貼身侍衛的陪伴下挑燈夜戰,給景隆帝寫了一封長奏折,并一封給東宮的問安信,打算天一亮就拿去驛站。蓋上“馬上飛遞”的戳兒,四百里加急,六日便可抵達京師。

    這一夜,高朔來到延安城內的錦衣衛衛所,將一卷小紙條封入蠟筒,系在信鴿腿上,三日后便可飛抵京城北鎮撫司。

    這一夜,響馬盜的徒眾們帶著一箱人頭,披星戴月快馬加鞭,兩日后便可抵達鷹嘴山。

    這一夜,錦衣衛指揮僉事沈柒囚期已滿,釋放出獄。他孤身站在蘇府空曠寂寥的庭中,遙望天際一鉤殘月。

    豫王的馬車帶著一疊工部新畫好的學院建筑圖紙,從黃華坊經過。馬車在蘇府門口奉命停下,王爺掀簾久望,卻在侍從恭問是否要下車入內時,搖頭離去。

    養心殿內,燈火如晝,皇帝點著奏折上的批紅,問太子有何見解。太子吭吭哧哧答得吃力,卻在父皇皺眉時,靈機一動,說了個另辟蹊徑的想法?;实蹌傸c評了一句“不循正道,哪里學來的”,忽又沉吟不語。

    太子想蘇晏了,很想很想他。

    -

    翌日辰時初,府衙后廳,朝內外有“鐵血御史”之稱的陸安杲坐在圈椅上,精神矍鑠到近乎亢奮,臉上已看不出昨夜受驚的痕跡。

    延安府知府周之道踱步而入,朝他客氣地拱手互禮,坐在主人座上,聊起昨夜法場之事。

    茶過兩巡,另一位重要的當事人還沒來,陸安杲冷哼:“這個蘇十二,還真是傲慢,約好辰時來辯議,如何遲遲不到!”

    周知府覺得被輕視,心里也有些不快,但仍打圓場:“他初來乍到,許是水土不服。本官派一名差役,去客棧探看情況?!?/br>
    這時下人進來通傳,說蘇御史到了。蘇晏隨之走進后廳,笑道:“有勞知府大人掛念,本官無恙,還在街上用了早點,陜西油潑面與葫蘆頭真是名不虛傳?!?/br>
    這兩道地方菜是周知府的心愛,當即表示贊同:“再擱些花椒與茱萸醬,微麻微辣,風味更佳?!?/br>
    蘇晏說:“店鋪中怎不見辣椒醬?茱萸辛烈中略帶苦味,不如辣椒香辣回甜,口感好得多?!?/br>
    “辣椒?是哪里特產?本官浸yin食道多年,竟不知此物?!?/br>
    蘇晏忽然想起,這會兒美洲大陸才剛剛被發現,辣椒還沒從墨西哥傳入中國呢,還得再幾十年才能吃到。不由遺憾道:“是西夷香料,我在泉州聽聞過,但還未見到實物?!?/br>
    周之道也跟著遺憾起來:“本官要囑托泉州港的親友多加留意西夷商船,如有辣椒種籽便買下,寄回來種植。我后園里種了姜蒜、花椒、茱萸、芥菜,還空出一畦地,正好——”

    “嗯哼!”陸安杲重重咳嗽了一聲。

    周之道頓時回過神,發現自己又忍不住與人聊起飲食,有些尷尬,忙喝茶掩飾。

    陸安杲知道這位周知府是個守成有余、銳進不足的溫吞性子,甚至有時失于軟弱,否則治下也不會被各路賊匪弄得雞飛狗跳。這一年來若不是他坐鎮延安,殺伐果斷,周知府能被賊匪拌著臊子給吃了。越想,越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而橫插一杠、指手畫腳的蘇晏就顯得尤為可惡。

    他沒好聲氣地對蘇晏說:“今日大家齊聚一堂,有話明說,本官要與蘇御史劃下道來——昨夜你無禮之舉,我看在周知府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今后凡屬緝盜捕匪范圍之事,本官職責在身,全權做主,你蘇清河不得干涉。而養馬之事,你自去管,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我不管?!?/br>
    此番話實在是倨傲強勢,沖得可以,還把蘇晏這巡撫御史貶低成了養馬官。

    蘇晏卻不立刻發怒,轉而問周之道:“陸御史的意見,知府大人以為如何?”

    周知府吃不透新來的蘇御史的底細——看著過于年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但說起話來又聲東擊西,叫人摸不清套路。

    他在京官中亦有關系,聽其中一個語帶嘲諷:今年恩科有位新貴,頗得圣眷,太子與豫親王也喜歡他。其人很會蹦跶,在京城咬了這個咬那個,落下一地雞毛,結果不止搭上了錦衣衛指揮使一條命,還把國戚侯爵也整個半死。若是他去陜西,周大人你可得小心著點,別被他咬了。

    又聽另一個贊口不絕:今年恩科有位才子,以官微年少之軀,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貴jian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洗冤昭雪,使權jian伏法。實乃貞臣風骨,清流楷模!若是他去陜西,周大人你不妨多多結交,此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周知府面對截然相反的評價,不知該聽誰的好,最后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多聽少發表意見。

    見蘇晏問到自己,周知府撫須說了個千古名句:“嗯……唔……哎?!?/br>
    陸安杲暗惱,用眼神瞟周知府,示意他別和稀泥,勇敢站出來為真理吶喊。周知府被他逼得沒奈何,斟酌后開口:“蘇御史你看,陸御史說得頗有幾分道理……”

    蘇晏打斷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贊同他?”

    周知府又開始“嗯唔哎”,陸御史用杯蓋撇著茶沫,下巴抬得老高。

    “三人投票,兩人贊同,按理說我再怎么反對也沒用了?!碧K晏遺憾嘆口氣,話鋒陡然一轉,“不過,這里卻不止三個人。在我表態之前,還是先聽聽那位的說法罷?!?/br>
    周知府左右一看:“那位是哪位?”

    陸安杲冷嗤:“故弄玄虛!”

    蘇晏從寬大的官服袍袖中,抽出一個黃帛卷軸,正容峻聲:“圣旨在此,請兩位大人聆聽圣訓!”

    陸安杲手一抖,茶杯險些墜地,guntang茶水潑到大腿上,燙得他跳起來,忙不迭把茶杯往桌面一擱。

    那廂,周知府對此反倒有所意料,整了整官服下擺,朝蘇晏手中的圣旨跪下。

    陸御史也只好跪下。蘇晏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膝蓋:“跪歪啦,陸兄!這道敕諭不是給你們的,是給我的。我又不是宣旨太監,跪我做什么。朝東北紫禁城的方向跪呀!”

    陸御史咬牙,挪動膝蓋,轉身向東北,震聲道:“臣陸安杲聆聽圣訓!”

    “臣周之道聆聽圣訓?!?/br>
    “……陜西近來官不得人,馬政廢弛殆盡。今特命爾前去彼處,督同行太仆寺、苑監寺官專理馬政?!碧K晏在這里停了一停。

    陸安杲抬眼看他,面上頗有得色:你看,朝廷就命你專理馬政,誰給你的權力手伸那么長?

    蘇晏微微一笑,繼續念道:“除馬政外,吏治、邊軍、安防、農商等一應涉及,若有不得理處,亦由爾便宜行事,全權節制。巡撫、巡按等衙門不得干預爾職。陜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員,唯爾所統,俱聽爾約束委用。欽此欽遵?!?/br>
    他每念一句,陸安杲的臉色就白了三分,待聽到“唯爾所統,俱聽爾約束委用”時,簡直面無人色,失態叫道:“既如此,你還當什么御史,直接封你個陜西王得了!”

    “陸御史此言差矣?!碧K晏笑瞇瞇道,“我只是來收拾園子的。把枯草敗葉打掃好,旁逸斜出的枝杈都修剪掉,等這園子恢復得整整齊齊,我還要回京復命呢。

    “周知府,你不介意我把延安府這畦地,給耙一耙,施個肥捉個蟲吧?這樣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在干凈肥沃的田地里,愛種茱萸種茱萸,愛種辣椒種辣椒了?!?/br>
    “不介意、不介意!既然敕諭里寫得明確,蘇御史盡管施為,本官一定全力配合!”周之道起身拱了拱手,暗道:幸虧我未雨綢繆,方才留了一手,如今說話才有寰轉的余地。

    他一面慶幸,一面又有些擔心——陸御史雖然獨斷專行,好用嚴刑峻法,但也多虧他坐鎮震懾,延安城如今還算是太平。這新來的蘇御史年紀又輕,權勢又重,也不知能不能成事?萬一壓不住場面,反折了進去,本地豈不是永無寧日?

    蘇晏轉向陸安杲,一臉正色:“都說完,最后輪到我表態了。

    “陸安杲,你一不撫愛黎民百姓,輕賤人命;二不思治理之法,行事殘暴;三不聽忠言勸告,剛愎自用。實不配為官!而今我持天子敕諭,罷免你‘專理捕盜’之職責,革除你都察院御史之官身,削籍為民,命人將你押解回京,聽候圣命處置。

    “我已寫了奏折,飛報上呈御前,待你回到京城,自會有應得的處罰等著你?!?/br>
    陸安杲腿一軟,跌坐于地,難以置信地咆哮起來:“我是朝廷命官!吏部官名冊里注了名的!你區區一個七品御史,與我同屬都察院管轄,有什么資格將我革職削籍?簡直荒謬!”

    蘇晏手握圣旨,垂目俯視:“這道天子親手所書的敕諭,便是我的資格。既然三司以下官員均由我約束委用,那么實不堪用的,就地罷免,有什么問題?”

    “我不信!”陸安杲絕望地大叫,“這圣旨是你偽造的!我為官十一年,從未見皇爺下過這等偏恩盲信的敕諭!”

    “污蔑我偽造圣旨也就罷了,還敢出犯上之言,你是覺得我沒當場砍了你的腦袋,不得勁是吧?”蘇晏厲聲道,“抗旨不尊,是想見識一下先斬后奏的尚方劍?”

    “——尚方劍!皇上還賜了你尚方劍?”陸安杲打量他周身,眼中浮現驚懼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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