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68節
王辰愣住,說:“不錯,我們兄弟的確是馬戶出身。我哥也在牧軍里待過幾年?!?/br> 蘇晏問:“你們既然是馬戶、軍士,為何監守自盜,還落草為寇?” 王辰道:“活不下去了,除了落草,還能咋地!” “怎么說?” “還不是因為朝廷什么狗屁的‘戶馬法’!把軍馬交給我們民戶飼養,按期繳納馬駒,說是抵一半田稅?!?/br> “民牧,也是為了減輕官牧壓力,戰馬多了,國家軍力才能增強,才能不受外敵欺辱,怎么不好?” 王辰呸道:“官府說得好聽!我們馬戶,五丁養一馬,從15歲養到60歲,不能養死了,每兩年還要上交一匹馬駒。養死的、交不上的,就要賠錢。馬駒賠二三十兩,成馬賠五六十兩,把我們全家賣了都賠不起! “養雞養鴨尚有雞鴨瘟,養馬就能保證不病不死?還要保證生小馬駒?生不出來怎么辦,叫我們替馬生不成!好容易生了馬駒,戰戰兢兢養大,吃的草料豆餅比人還精細,熬到繳納期,百里迢迢送去太仆寺,一路人困馬乏。驗收的官吏又各種挑剔,查完說馬匹不合格,該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白養兩年不說,還要賠錢。為了過關,馬戶們不得不湊錢賄賂查驗官,請他們放人一馬。 “為了養馬,耽誤種地,交不上公糧,縣衙老爺又不高興,和太仆寺爭搶人手。一頭催我們種地,一頭催我們養馬,就這么一雙手,剝皮拆骨也干不了這許多事,你說這‘戶馬法’,不是折磨老百姓,又是什么!” 蘇晏陷入沉吟。銘太祖開創先河的民牧政策,雖說減輕了國家養馬的壓力,卻是把這壓力轉嫁給了老百姓,在田賦勞役之外,又增加了新的負擔。 苑馬寺、太仆寺,太祖皇帝疊床架屋似的設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牧馬管理機構,運營成本大為增加,官吏們要吃要喝要領工資還要克扣勒索,難怪弄得民不聊生。 太祖皇帝本想以馬抵賦,只能說,設想很美好,可是執行起來難以落實到位,只會進一步激發社會矛盾,導致走投無路的百姓揭竿而起?!段饔斡洝防稞R天大圣,“敢叫俺當弼馬溫,俺就給你來個大鬧天宮”,不就是影射此政么? 蘇晏輕嘆道:“‘戶馬法’著實苦民,若是官牧能自給自足,也就不必增加民牧了。對了,陜西靠近河套一帶,我記得草原綿延,適合放牧養馬。按理說,光是苑馬寺與戍邊軍士們養馬,就已足夠供應,你哥身為牧軍,為何要當逃兵?” 王辰恨恨然道:“他也不想當逃兵的,可牧軍也不比馬戶好多少!聽說監苑里不少官馬都被盜賣,草場也被許多豪強侵占去,那些當官的又貪污成性。官馬們無人料理,都是又病又瘦,邊軍們人人養私馬倒賣給官府。我哥用心養的官馬,某天夜里忽然被人毒死,他怕掉腦袋,無可奈何才逃回來,和我們一同落草?!?/br> “竟連邊軍也參與其中,這陜西馬政真是爛透了……”蘇晏眉頭緊皺,意識到自己接手的新差事不僅是個燙手山芋,還是個巨大的爛攤子,想必背后利益網錯綜復雜,處理起來棘手得很。 倒在地板上的王武咳了幾口血沫,逐漸清醒,喘氣道:“你真是當官的?來陜西做什么……” 蘇晏起身走近。王武只見眼前一雙赤足,白玉雕也似的玲瓏秀氣,即使足底沾染了灰塵也未損其顏色,是一種近乎春風秋月的天然美好。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強忍咳嗽,不敢把血沫濺上去。 “我是圣上親封的巡撫御史,來此撫治地方,整飭吏治,束理馬政,還陜西一個清明太平?!?/br> 少年官員用并不鏗鏘,卻清澈堅定的聲音說道,“我要讓你們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們,都解甲歸田,讓官員各司其職,讓百姓安居樂業?!?/br> 王氏兄弟怔住了。王武喃喃道:“御史……欽差……天使?” “這么說也沒錯?!碧K晏微微一笑,“你們真想一輩子當響馬盜,在官府的追緝中東躲西藏?” 王辰大聲道:“要是能平平安安活著,誰愿意做這種刀頭舔血的行當!說什么劫富濟貧,其實不過圖得自己心安,真要餓昏了頭,管他好人壞人,搶也搶得,殺也殺得,反正已經是亡命徒,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來?” 荊紅追劍尖微微一滯,望向蘇晏的寂然眼神中,掠過一絲感激與更深的情愫——若不是遇上了蘇大人,他與這些落草為寇的響馬,又有什么區別?不過是個獨行的亡命徒而已。蘇大人不僅救了他的性命,更給了他一個可以重新展望的未來,一個再世為人的機會。 蘇晏嘆息著,將手按在了王辰的肩膀上。 王辰像挨了炮烙般,身軀猛顫,不禁抬頭看他。 蘇晏說:“待世道清明,你們就散伙吧,回鄉做個良民,如何?” 王辰心頭一股熱血激蕩,大聲道:“把我手腕解開!” 蘇晏朝荊紅追點頭示意。荊紅追一劍挑斷繩索,又粗暴地接上兩人脫臼的肩關節。 “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當什么響馬盜、山大王了,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好好過日子?!蓖醭饺掏磼嗔藪嗉绨?,扶著王武起身,朝蘇晏抬起手掌:“擊掌為誓!” 荊紅追在他抬手時,條件反射要出劍,被蘇晏以眼神阻止。蘇晏伸手,與他滿是繭子的粗糙手掌對擊三次,說:“誓不可違?!?/br> 王辰大笑道:“好!”又轉頭對王武說:“哥,你說呢?” 王武道:“我們兄弟同心,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此刻屋外有人高聲叫道:“大當家!二當家!你們在里面?” “在,怎么了?” “楊哥帶著兩百多弟兄,在山坳里和一伙硬點子干上啦!對方也不知什么來頭,就二十個人,扎手的很,廢了我們七八十個兄弟,楊哥命我來找兩位當家,請你們出馬哩!” 蘇晏一怔,說:“那是我的侍衛!” “哎呀哎呀,”王辰揚聲朝門外道,“你速去通知楊會,趕緊?;?,就說一場誤會,他們家大人在寨子里做客!” 蘇晏說:“我不出面,他們不會停手的,還是趕緊送我過去,解釋清楚?!?/br> 王辰哎了聲,就要去開門。 蘇晏:“等等!我衣服!我不能穿成這樣!” 王辰一怔:“這樣,也挺好看……” 荊紅追面上殺氣凜冽,眼看要割人舌頭,蘇晏忙道:“給我找套新衣褲,要沒人穿過的?!?/br> - 入夜,寨中四處燃起大火盆,在正廳前方的廣場,馬賊們把方桌拼成一條長席,和便服的錦衣衛緹騎大碗喝酒,大塊吃rou。自古軍匪不分家,幾碗黃湯下肚,就成了酒rou兄弟,紛紛劃拳打關斗,大呼小叫,席間不時爆發出陣陣哄笑。 王武受了內傷,服了荊紅追給的傷藥,臉色好轉,但還吃不得酒,只能郁悶地喝茶。王辰給蘇晏斟滿一碗,雙手端上:“敬御史大人!” 蘇晏喝了一大海碗,見他又斟,擺手笑道:“我就這點酒量,適可而止,適可而止?!?/br> 王辰端著滿滿的酒碗,看著火光中御史大人的臉發呆,酒液灑到腳背,方才如夢初醒地跳起來,一仰脖把酒喝了。他訕訕道:“我們兄弟向大人賠不是,說話無禮,還把你當麻袋扛……” 蘇晏干笑:“尷尬事莫提,提了大家都尷尬。再說,你們兄弟也沒真把我怎么樣,就此揭過吧?!?/br> 王辰心道:你那侍衛要是遲來一步,怕就真“怎么樣”了。但這話是死也不敢說出口的,他為了掩飾內心動蕩,又連喝三大碗,決定把自己灌醉,醒后徹底斷了妄念,再也別胡思亂想。 蘇晏頭重腳輕,吐完一場,悄悄問荊紅追:“有沒有魚湯喝?” 荊紅追眼中笑意閃過:“有,按你說的,用砂鍋煲一個時辰,熬成稠稠的奶白色,過濾骨rou后,以油花、姜片煎湯,灑細鹽和蔥花,其他什么都不放?!?/br> 蘇晏光聽就覺得鮮香在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趁熱倒一碗給我?!?/br> 嫣紅粉嫩的舌尖在唇間一閃而過,將唇瓣染了層薄薄的水潤光澤。眼力過人的前殺手、現侍衛不禁耳根發熱,連帶身體深處也燙熱起來。他按捺住這股異樣情緒,聲音有些暗啞地道:“是,大人?!?/br> 第七十五章 還讓不讓人睡 在鷹嘴山匪寨借宿一夜,翌日拂曉,趁著日頭未出山,天兒還不太熱,蘇晏一行人就下了山,繼續奔赴延安府。 王武、王辰給他送行。蘇晏在馬車旁交待他們:“劫幾個為富不仁的豪紳也就罷了,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也別輕易害人性命?!?/br> 賊頭兄弟倆點頭稱是。蘇晏又把王辰拉到一旁,低聲責罵:“尤其是你!再敢欺男霸女,法不容情!找不著相好,就去逛窯子,別禍禍良家,否則日后就算招了安,也要治你jianyin罪,聽見了?” 王辰一聽,知道兄弟倆在門外的交談被他知曉,又尷尬又羞慚,低頭說:“我知道了。以后不敢再犯?!?/br> 蘇晏這才緩了臉色,揮揮手道:“回吧,好自為之?!?/br> 車輪碾著凹凸不平的山路,兩輛馬車在緹騎們的護衛下逐漸遠去。王辰嘖了一聲,對他哥抱怨道:“明明你也同意一起玩,為什么只罵我一個?” 王武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因為你嗓門比我大?!?/br> 三日后,延安城的城墻已遙遙可見。 在城外驛站勘合過符契,驛丞不敢怠慢,忙親自將御史大人迎往上房。蘇晏卻不急著回房,站在驛站大院門口,見官道對面百丈外,空地人群聚集,周圍搭了遮陰的棚子,似乎是個臨時市場,便問:“對面是什么?” 驛丞答:“是個牙行。因官道人來人往,有不少商販沿路擺攤,便有牙子自發成市,為買賣雙方穿針引線,做些rou鹽豆谷生意,還兼居停貨物、安頓客商、代雇車船人丁等?!?/br> 哦,古代中介公司。蘇晏覺得新鮮,就攛掇荊紅追和他一起過去瞧熱鬧。褚淵聽見了,不放心,親自帶了七八個侍衛同去。 蘇晏本不想引人注目,但褚淵因為他孤身洗澡洗進馬賊窩一事,自覺有負圣恩,對不起皇爺的囑托,執意要跟去,蘇晏也只得同意。 結果眾星拱月的架勢一擺開,精似鬼的牙子們便知道來了個非富即貴的人物,十二分熱情地涌上來,七嘴八舌介紹貨物。 一個中年牙婆領著幾個幼童擠到蘇晏跟前,扯開嗓門,用詞粗鄙地招呼:“貴人,來看看這幾個娃娃,賤賣!看這女娃,多水靈,再養個兩三年,就能梳攏了。還有這對雙生的男娃,別看瘦,眉清眼秀的,再長開一點就是好小廝,也能cao,也能做粗使活兒,再不濟轉手一賣,賺的有多無少?!?/br> 蘇晏還來不及反應,荊紅追便將劍鞘往牙婆身前一攔,皺眉喝道:“污言穢語什么,滾開!” 那幾個孩童從五六歲到十歲左右都有,頭發間插著草標,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哭哭啼啼。后方樹旁蹲著幾名枯瘦漢子,看著這邊,用破破爛爛的衣角揩眼淚。 蘇晏惻隱之心頓起,問牙婆:“哪里來的孩子?” 牙婆趕忙道:“不是拐的!一應契書干干凈凈!這些都是父母自愿發賣,貴人看,樹旁那幾個就是娃娃的爹?!?/br> 蘇晏走過去,問:“怎么要賣孩子,自己生養的,不心疼?” 一名枯瘦漢子哭道:“賣出去還能活命,放在家里,要與爺娘一同餓死?!?/br> 另一個也說:“辛苦養的馬死了,官府要我們賠銀子,哪有銀子!屋子、田地,能賣的都賣了,就算把兩個娃娃也賣了,也只賠得起一半!” “只求老爺發善心,把我娃娃買了,給口飯吃?!毕乳_口那人跪求道。 “至于我們這些老貨,能活一日算一日,死了拿草席一卷埋土里,也就解脫了……” 蘇晏看著這些走投無路的農夫馬戶,長嘆一口氣,轉身走到牙婆面前,說:“這些孩子我全要了,多少銀子?” “十……”牙婆遲疑一下,道,“三十兩銀?!?/br> 褚淵當即喝道:“漫天要價!京城一個十二三歲小廝才賣三兩銀,還少吃幾年飯——” 蘇晏抬頭阻止他繼續說,從錢袋里取出三錠銀,交給牙婆。 牙婆喜笑顏開地收了,自取一錠,將剩余兩錠遞給賣家,又押著孩童們給貴人磕頭,嘴里不停說著吉利話。 蘇晏沒搭理她,徑自走到樹下,把錢袋丟給那幾名枯瘦漢子,說:“這里的錢,夠你們賠今年的馬錢了。孩子領回去,誰生的誰負責養,再想發賣,天理難容。以后日子好過了,送他們去念念書?!?/br> 那些漢子徹底愣住。 孩童們撲過去,爺呀爹呀的嚎叫,大大小小抱頭哭成一團。 “……這是遇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漢子們涕淚交加地朝蘇晏離開的背影磕頭,“活菩薩呀……” 蘇晏沒了逛集市的心情,回到驛站客房中,心底仍難受得緊,喃喃道:“人活著,怎么能苦成這樣?”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國家強盛富足,盡管也有貧困人口,但再窮也不至于鬻兒賣女。這一世不說從小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專心讀書進學,從未為生計發愁。金榜題名當了官,身處京師繁華地帶,也沒有直面過如此慘痛難言的人間疾苦。 荊紅追沉默不語,蘇晏忍不住問他:“你小時候呢,也這么苦?” “好一點。爹娘死得早,至少沒人賣我?!鼻G紅追語氣平靜,“八歲那年鬧蝗災,實在沒東西吃了,jiejie要自賣,只換一袋陳米。我死活拽著她,還咬了人牙子,險些被對方打死,于是沒賣成?!?/br> “你……”蘇晏忍不住雙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眶泛紅,喉嚨酸澀說不出話。 荊紅追看著自己決意追隨的蘇大人,忽然極淺淡地笑了笑:“我現在好了?!?/br> 他平時神情沉寂,眼神冷銳帶煞,說話總像一粒粒生硬的石子,除了面對蘇晏時柔和些,被過分戲弄偶爾一兩下還會臉紅,大部分時候都是一把陰影中的利刃,體內封存著沉冤未洗的厲鬼。此番倏然露出一點笑的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發出嫩綠新芽,談不上有多好看,卻動人心魄。 蘇晏怔忡過后,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說:“以后也會好?!?/br> 這個擁抱過于溫暖與真摯,帶著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體溫熱意。荊紅追從蘇晏雙臂間滑落下來,半跪著,一手按膝,一手點地,聲音難以抑制地微顫:“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時屢次庇護,又好心收留我。我……屬下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大人恩情之萬一?!?/br> 蘇晏頭疼地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要動不動就恩來恩去,跪來跪去?” 蘇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須得緊緊箍在他那顆逐漸貪婪而癡妄的心上,嵌入血rou。每當生出一兩分迫切,便會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謹言慎行,不要把現有的好都敗壞掉。這份好,有多么來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蘇大人不明白。荊紅追垂目不看他,“屬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報,不喜善行被人掛在嘴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