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63節
沈柒心底一沉,知道該來的總會來,面上倒也不慌不忙,回答:“因為臣那天審問了馮去惡,得知去年寧王曾派使者來暗訪他,懷疑他私下結交藩王,有所圖謀。臣去他家搜尋證據,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來往書信之類。臣竊以為此事關系重大,故而前來稟報皇爺?!?/br> 皇帝從永寧宮回來的半路上遇到他求見,談論的正是此事,兩人都懷疑寧王暗中收買京官與天子親軍,是陰有所圖。此番皇帝忽然舊事重提,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從藍喜手中搶人,假傳圣諭帶蘇晏出宮,此事遲早要暴露,沈柒對此心知肚明,隨時等著接受盤問,卻不想隔了十天才來發落他,頗有皇帝慣會的秋后算賬的意思。 “你孤身進的宮,出宮時卻是兩人同行,還有一個是誰?”皇帝拿起畫,對著陽光端詳,微皺了眉,似乎不太滿意。 沈柒不假思索地說:“微臣偶遇蘇晏蘇大人,一同出宮?!?/br> “那日是蘇晏生辰,他在宮里多喝了幾杯,朕有些忘了,是否吩咐過你,送他出宮?” “并無玉旨,是臣自作主張,還狐假虎威借了皇爺的名頭,臣有罪?!?/br> 皇帝將畫揉成一團,擲在沈柒腳下,踱到他面前,居高臨下道:“沈柒,你在東苑出首馮去惡,向朕投誠表忠心時,朕就看出,你是個有手腕魄力,也有頭腦心思的。朕欣賞這一點,故而任用你,希望你好好替朕辦事。你救了蘇晏一命,朕論功行賞,將你擢為僉事。如今你卻假傳圣意,辜負朕的信任,是什么原因讓你如此膽大妄為?” 沈柒伏身道:“臣一時利令智昏,不敢求皇爺饒恕,愿意受罰?!?/br> 皇帝目光冷凝:“利令智昏?你想得到什么利?又得到了什么利?” “臣在東苑受馮賊鉗制時,感念蘇大人忠義,不忍加害,其時不過一點小小的善念,不料事后險些搭上性命,又因禍得福升了官。沈柒感激陛下皇恩浩蕩,感激蘇大人在‘十二陳’中仗義執言,卻也因此生出了私心雜念,以為蘇大人深得圣眷,若是能繼續示好于他,總歸有好處沒有壞處?!?/br> “那日臣遙見蘇大人出殿時酩酊大醉,連轎子都坐不穩了,便想過去問候一聲。待走近后才發覺蘇大人情況不對勁,像是……”沈柒略一遲疑,毅然道,“像是中了什么惡藥。臣在北鎮撫司負責偵緝刺探,素來疑心重,也見過不少奇情怪狀,不禁懷疑蘇大人遭人暗算。詢問抬轎的內侍,又一個個言辭閃爍,不提圣意如何,只說奉藍公公之命,送人去南書房,可蘇大人已然半昏迷,不及時送去就醫,送南書房做什么?” “所以臣進一步懷疑,是不是蘇大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藍公公,以至于被他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打擊報復。情急之下,才假說奉皇爺口諭,送蘇大人出宮?!鄙蚱庹f著,露出幾分慚愧之色,“倘若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藍公公,臣愿向他賠禮謝罪。不過,遇事有疑點,就要深挖到底,這是臣在錦衣衛十年訓練出來的本能反應,并非有意針對藍公公,還請皇爺明鑒?!?/br> 皇帝低頭審視他,面上神情只是淡淡,喜怒不形于色,片刻后才開口:“你說他中了惡藥?是什么藥?怎么個發作法?” “具體什么藥,臣不通醫術,不敢妄斷,但他發作時喊熱喊難受,扒拉著馬車座位滾來蹭去,就跟蛇蛻皮似的?!?/br> 皇帝用拳頭掩著嘴,清咳一聲,“什么蛇蛻皮!好好一個人,被你形容得如此不堪?!?/br> 沈柒忙低頭認錯:“是臣口拙,實在不懂形容?!?/br> “……你帶他出宮后,又是如何處理?” 沈柒本想回答送蘇晏回家去了,轉念一想,皇帝未必查不到,于是七分真三分假地回答:“他說要回家找小妾。臣思忖著,找小妾還不如找大夫,于是先送到鄙宅,又尋大夫來為他醫治。大夫說他是誤食春藥導致亢陽熏爍,要么與女子交合泄欲,要么喝幾劑清燥降火的湯藥,壓制下去就好了?!?/br> 皇帝問:“然后呢?” 沈柒答:“臣家里雖有不少侍婢,卻都是些不堪采的蒲柳。且蘇大人年幼體弱,萬一弄出什么……脫癥更不好,于是讓大夫給他灌了幾碗藥,昏睡了七八個時辰,次日下午便無礙了?!?/br> 脫癥就是馬上風?;实坌牡装盗R沈柒臭嘴一張,又覺得他雖自作主張,但臨事有根有據,處理妥當,對藍喜的懷疑也頗為合理,并且陰差陽錯地說中了大部分。以小見大,是個堪用的人才。 至于扯著虎皮做大旗之舉,雖著人惱,倒也不值得為此大動干戈,左右沒讓蘇晏吃大虧。盡管心底還有些將信將疑,為了蘇晏名聲,皇帝還是決定按下不表,若有必要,回頭還可以再徹查。 但沈柒畢竟有過失,也不能輕饒,以免他將來行事更加放肆。 皇帝拿定主意,道:“此事你有三錯,其一動機不純,逢迎朝臣,挾恩以期私利;其二假借圣諭,有欺君之嫌;其三自作主張,舉止放肆。朕本欲將你革職,但念你有功在身剛剛擢升,朕也不愿被人說朝令夕改,你這便自己摘了官服紗帽,披枷帶鎖,去詔獄牢房蹲上半個月,飲食住用必須等同其他犯人,不得有半點優待,好好長長記性?!?/br> 詔獄條件苛刻,空氣污濁蟲豸遍地,犯人們僅有的待遇便是窩頭涼水稻草堆。這個責罰稱不上十分嚴厲,敲打的意味多過于懲治,但很是磋磨人。沈柒恭敬地叩頭:“臣領旨謝恩?!?/br>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滾蛋。 在他退了兩步后,又吩咐道:“朕聽聞你對北鎮撫司了如指掌,天黑之前給朕擬一份名單,要十名……不,二十名錦衣衛好手,忠心、機警、武藝一樣不能少,相貌不用太出挑,但必須能干,既要懂得怎么服侍人,必要時還能充當戎衛與探子?!?/br> 沈柒半個字沒有多問,領命稱諾。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繼續滾蛋。 沈柒退出南書房,在炎熱的夏日午后抹了把冷汗,趕著回府去告訴蘇晏這個不幸的噩耗—— 背傷未愈的沈僉事又要遭罪了。 詔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蹲上半個月得脫三層皮。 沈僉事連給兄弟送行的權利都被殘忍剝奪,內心之愴痛猶勝軀體。 總而言之,沈僉事眼下一片凄風苦雨,亟需來自好兄弟身體力行的安慰。 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 沈柒出了宮,快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內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馬,進去軟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來露了餡。 這大夫受過沈柒的恩惠,沈府里眾人有什么頭疼腦熱,也都是他診治,之前沈柒還借著幫忙安排差事的由頭,把他兒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點異心不敢起。 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蘇晏賣慘求安慰。 誰料蘇晏竟然不在,據管事與門口守衛回稟,是被豫王接上馬車,還帶走了書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冊子,至今未歸。 沈柒心中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他知道豫王覬覦蘇晏許久,懷疑對方要借機下手,一逞yin欲。但蘇晏愿意上豫王的車,同時帶走了親手寫的天工院創辦章程,又像是公事公辦的架勢,暫時不好定論是綁架還是誘拐。 倘若不多時能回來,應該還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遲遲不歸,只怕要節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塊擦刀布來來回回拭著雪亮森冷的刀鋒,只言不發,從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見蘇晏回來。 派出去打聽的探子也回報說,蘇晏并沒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與怒恨長時間地煎熬著,五內俱焚,面上陰沉沉的有如黑云壓城,只手中利刃翻動時掠過令人心悸的寒光,時而投在眉目間,映出眼底暗流涌動的悍戾殺氣。 待到最后一抹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沈柒長身暴起,揮刀將廳堂內的桌椅統統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著刀尖,站在滿地狼藉中喘粗氣,眼眶泛出獸血般的赤紅,滿喉嚨的鐵腥味咽不盡,從嘴角沁出一絲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燒著他,他想把這痛楚千百倍地報復給始作俑者,報復給所有擋路礙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災業火燃盡天地,焚毀萬物。 沈柒驀地把繡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剛到院門口,見一小隊御前侍衛排闥而入,為首的朝他拱手道:“僉事大人,卑職奉皇命來取名單?!?/br> 仿佛大浪當頭拍下,他于水深火熱中掙出幾分理智,啞聲道:“稍等,我去書房取來給你?!?/br> 他轉身走去書房,在桌前揮毫劈劃出二十個名字,繼而把筆一扔,轉頭看了眼屋角的羅漢榻。 榻上似乎還隱現著兩個交頸廝摩的人影,殘留著令人沉醉的幽香與體溫。 恍惚間蘇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橫波地笑了笑,說:“七郎,你別鬧?!?/br> “……我不鬧?!鄙蚱忄?,狂亂的表情逐漸收斂,化作眼神中一點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著?!?/br> 他歸刀入鞘,整個人如同被霜雪洗過,愈發峻酷,捏著一紙狂墨淋漓,回到廳堂,交予侍衛首領。 首領將紙頁仔細疊好,收入懷中,又說:“僉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鎮撫司?卑職順路,護送大人一程?!?/br> 沈柒知道,這是在催他去詔獄。 受罰,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沒趕在蘇晏離京前見一面,問問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懷里抵死纏綿,紅燭淚盡到天明。 “有勞?!鄙蚱饷鏌o表情道,“這便出發?!?/br> - 蘇晏猛地驚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藍色天光,約莫五更將近。 床板上蘇小京手腳并用地把蘇小北纏成一團,睡得死沉,兩人縮在小半邊,大半位置都讓給了他。蘇晏低頭看兩個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搖醒他們:“準備出發了?!?/br> 洗漱更衣后,蘇晏騎馬趕到戶部官署。此刻才剛點卯,他向一名呵欠連天的主事領取了任命文書,回程路過皇城正門承天門時,忍不住望向重重宮闕之內,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應賜他尚方劍,可至今連根劍穗兒都沒見著,搞不好貴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戲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樣。 天威難測,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書房里那個潛流暗涌、隱秘克制的擁抱,直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蘇晏心底很有些沮喪,惆悵地嘆口氣。 又想到太子朱賀霖,近來課業日重,聽說連晚上也不得閑,被拘在皇帝身邊學習政務處理,再不能到處玩耍。而他這些日子也忙,突發事故又多,確實對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幾次鴿子,前天從御書房出來,也只去東宮稍坐片刻,便急著回府打理行裝,也難怪朱賀霖氣恨難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類的玩意兒砸他,放言要和他絕交,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 蘇晏想起小鬼那張怒氣沖沖又眼眶泛紅的臉,苦笑著搖搖頭,希望等自己辦完差事回京,這個驕縱而又熱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長,成為景隆帝治國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繼續保持這份赤子純真,別讓尚且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扛起江山重擔。 馬兒唏咴咴打了個響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動身。 蘇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貶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還指望人家夾道歡送不成,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吧?!?/br> 他兩腿一夾馬腹,策動韁繩,朝來路飛馳而去。 晨光熹微,兩輛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京師外城門。蘇小北趕著前頭一輛,車廂里坐著他家蘇大人,后一輛裝著各種用具行禮,由蘇小京駕車。 蘇晏穿著一身寬松的雪青色道袍,懶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無的離愁別緒。馬車忽然停住,傳來蘇小北的聲音:“大人,前面有兩排緹騎,氣勢洶洶擋住去路,莫不是來尋仇!” 他暗驚,眼前忽然掠過初見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橋上,火光照亮了一隊氣勢洶洶的緹騎,為首那人錦衣霜刀,用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直看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其時天地間嘈雜盡褪,一眼萬年。 蘇晏心頭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過神,呼吸不定。 蘇小北又在外頭叫:“大人先別下車,小的去前面問個究竟!” 蘇晏借著整理衣襟,平定心緒,推門下車,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緹騎們見他現身,齊齊下馬,抱拳見禮。為首一人二十來歲,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揚,抱拳道:“卑職褚淵,見過蘇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后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馬后追隨,絕無貳意?!?/br> 蘇晏原以為這些是沈柒派來的侍衛,匆匆掃視一圈,不見正主,又在隊尾依稀看到個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難免有些疑惑。 褚淵低聲提醒:“蘇大人回頭,往上看?!?/br> 他依言轉身,仰視城門上方,見高而宏闊的城樓上,一襲緗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撐起的傘蓋下。定睛看去,發現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宮。 蘇晏心驚rou跳,提著袍角匆匆爬上城樓臺階,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禮。 “朕微服,不必行禮,以免招人耳目?!被实垡皇滞凶∷母觳?,朝后揮了揮袖,藍喜心領神會地收起傘蓋,遠遠退走。 “皇爺這是……” “朕出宮透口氣,欣賞這湖光山色,順便也送送你?!?/br> 說反了吧,分明是特地來送行的。蘇晏心中感動,注視著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輕聲說:“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擔得起?!?/br>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劍,朕望你永不會用上它?!?/br> 蘇晏握著沉甸甸的劍身,見劍鞘紋飾一面是騰云金龍,一面是翔舞鳳凰,劍鍔上七星環繞,一派莊嚴華貴的天家氣象。他撫摸著劍鞘上的龍身,聲音微顫:“謝陛下隆恩?!?/br>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樓下眾目睽睽,這個念頭甫一生出,就如晚發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黃魏紫都被壓在了積厚的嚴霜之下。 天子無聲地嘆口氣,親手將佩劍系在蘇晏腰側,說道:“除了這柄劍,朕還賜你二十名侍從,護你一路平安。陜西不比京師繁華,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勢有變,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顧慮各種規矩章條,萬萬以自身安危為要?!?/br> 一國之君,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全,不惜折節躬親以呈心意,蘇晏這下終于體會到,歷史上那些忠臣名將為什么會死心塌地為認定的君主賣命了?;实垡試看?,他又怎能不以國士報之?披肝瀝膽,冰雪相照,說的大概就是此刻兩人的心境吧! 蘇晏拱手深深一揖,哽咽道:“臣走了,皇爺保重龍體?!毖粤T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 他走得有些倉促失禮,皇帝卻并未在意,只盯著條石地面上的兩點深色水跡,仿佛是兩顆滾熱的酥油,燙在了自己心底。 城樓下,蘇晏上了馬車,二十名訓練有素的緹騎當即分為左右長列,在馬車兩側翼護。 城樓上,藍喜重新上前打傘,小聲提醒:“皇爺該回宮了。今日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這會兒百官在午門外,想是也集合得差不多了?!?/br> 景隆帝微微頷首,說:“回罷?!?/br> 蘇晏坐在車廂里,將尚方劍橫置于膝,摸著劍鞘紋路,心神搖蕩。忽而感念皇帝情意,恨不得身懷張良孫臏之才,傾力以報之;忽而又生出莫明的遺憾與失落,甚至忍不住心生埋怨——上司都來送行了,兄弟怎么就沒來呢,一點都不講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