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41節
卻聽雄渾低沉的男子聲音自場邊傳來—— “這三個人證,莫非也是他勾結本王偽造的?” 豫王在侍衛的簇擁下,也不乘坐肩輿,大步流星趕來。身后的隨從抬著兩具凍過的尸體,將擔架擱在廣場上。 馮去惡一眼認出,是千戶范同宣與他手下一名總旗。 豫王朝皇帝拱手行禮,而后道:“皇兄命臣弟與蘇侍讀暗查葉東樓案,臣弟夜入小南院,意外撞見三名錦衣衛喬裝改扮,要殺蘇侍讀,被臣弟當場拿住,反殺兩人。還有一人負傷,現跪在場下,任憑皇兄發落?!?/br> 豫王來得及時,全因為蘇晏在出發前,讓沈柒手下的錦衣衛探子高朔,帶著太子腰牌前往豫王府,說明今日打算,請他屆時協助。高朔身懷東宮腰牌,守衛王府的親兵不敢怠慢,當即上報,節約了不少時間。而豫王那晚殺了行刺者其中的兩名,本想一并處理掉尸體,也是蘇晏勸他暫且保存著,不日將有大用。 此刻,蘇晏看到被侍衛押跪的那人,面如金紙,顯然受傷頗重,仔細分辨五官,發現正是那個被他用一招“葉里藏花鴛鴦腳”踢碎了蛋蛋的老兄……就算被救回來,也是半個廢人了。 他在心里給對方發送了個“允悲”的表情圖,轉而逼視馮去惡:“罪證如山,你自己認或不認,又有何區別?” 尸體與人證擺在眼前,群臣再次嘩然如沸,連接跪地,懇求皇帝誅殺jian邪。就連平日趨炎附勢,與馮去惡走得近的一些官員,也唯恐受到牽連,趕忙撇清自己,一個比一個請愿得更大聲。 賈公濟臨時炮制了一篇《劾馮去惡眾罪疏》,洋洋灑灑開始發揮嘴炮特長,極盡唇槍舌劍,指著馮去惡的鼻子,將他罵個狗血淋頭,既毒辣刻骨又不帶半個臟字。沒看到前半場的人,見這番光景,還以為彈劾馮去惡的正主是他賈公濟呢! 蘇晏對此搶功之舉并不以為然。心想:這位賈御史不就是想博個直諫鋤jian的名聲么? 他以官微年少之軀,為替恩師洗冤昭雪,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貴jian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平反,使權jian伏法。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場戲,比起最傳奇的話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擔心聲望值不被刷爆? 他自己大塊吃rou,不妨也給賈御史喝喝湯,說不定將來哪天,還需要用到對方,多條路子總是好的嘛。 皇帝順水推舟,下旨:“馮去惡惡貫滿盈,朕實難寬宥,著褫其官、革其職,下入詔獄,擇日問斬。 “卓岐一案中,大理寺卿余守庸從其惡,事后又為掩飾罪行做偽證,本該一并治罪。念其舊日當職尚勤,貶為狄道典史,終身不得回京。 “錦衣衛中馮黨眾多,當一一查明各自罪行,按律發落。此事交予……蘇晏去辦,由司禮監掌印太監藍喜、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共同監理。查清之后,立即向朕稟報?!?/br> 皇帝不愿把清洗錦衣衛之事交給刑部或吏部,就是擔心文官插手親軍十二衛,分薄了皇權。 任用蘇晏,一來知道他有才能,又不鉆營,在朝中沒有多少瓜葛,正合做天子之刃;二來他年少新晉,資歷不足。錦衣衛素來剽悍囂張,風氣不正,以此來歷練他的秉心與手段,是個上佳的機會。 佐以言官監理,堵朝堂異議之口。 佐以宦官監理,遇事能直奏御前,即便星夜火急也能出入宮門。 如此都考慮周到,只欠一樣——蘇晏自身官職太低,不足以支撐他行事的底氣。 于是皇帝接著下旨:“另,司經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遏惡有功,忠義雙全。免洗馬一職,擢升為大理寺右少卿。同時選館入翰林院,任庶吉士?!?/br> 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長官為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余守庸被貶,大理寺卿一職,不出意外將由大理寺左少卿升任。而右少卿因肺癆纏身,前幾日告病還鄉,空缺的職位尚未來得及填補。 如此一來,蘇晏等于是一躍三階,年未弱冠,便升為正四品實權官,實屬朝中罕見。 而庶吉士雖然是虛職,卻比之更為清貴。 所謂“庶吉士”,是從殿試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稱為“選館”。蘇晏這個殿試二甲第七名,論資格倒也名至實歸。 但庶吉士的重要意義不僅在眼下,更在將來。 須知成祖之后便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能成為庶吉士的,將來都有機會平步青云,甚至入閣。 內閣是整個朝廷的行政中樞,閣老們輔助皇帝參決國家大事,話語權在六部之上,有時也兼任六部尚書,權力幾乎等同于前朝丞相?,F任的五位內閣大學士,首輔一名,次輔四名,全是庶吉士出身。 皇帝此舉,隱隱透著一股深意,使得在場眾臣不得不再次掂量起這個少年官員的分量,暗暗揣測宸心所在。 蘇晏才不管別人怎么想。他立了功,論功行賞問心無愧,況且皇帝升他的官是要讓他辦事,又不是享福,有什么可心虛的,于是大大方方地領旨謝恩。 藍喜卻在一旁打起了小算盤:皇爺如此鐘愛蘇晏,他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區區皮rou還舍不得奉獻嗎?咱家既然是他世叔,就有權替他決定一二,先好好與他分說利害,他肯聽就千好萬好,若是倔強犯渾起來,少不得要用些手段。咱家這么做,可都是為了他好??! 第四十八章 來你家打秋風 “不在家?”太子朱賀霖把蘸飽了墨的湖筆一丟,皺眉問,“他才剛受的傷,不好好在家休養,瞎跑什么呢!” 富寶答:“小廝說,蘇大人有要事出門去了,早則當日,遲則翌日方能回來。奴婢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人影,又擔心宮門落鑰,只好先回宮。不過小爺吩咐的東西,奴婢都一一帶到,兩位私廚也留下了,小爺大可寬心?!?/br> 朱賀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明日尋個機會溜出宮,我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br> 結果到了明日,文華殿授課尚未開始,太子侍讀蘇晏敲登聞鼓、闖奉天門為師伸冤,又彈劾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十二條大罪,最后將他扳倒判斬的事跡便傳到了東宮。 朱賀霖驚喜地擊節贊嘆,覺得十分解氣,連聲說“我們清河就是厲害”。一忽兒回過神,又勃然作怒——小南院行刺之事,原來父皇、四王叔,甚至那個叫什么沈柒的千戶都知道,唯獨瞞著他一個! 就連蘇晏也故意瞞著他,說什么“已經在查了”,實際上早就搜羅證據張網以待,就等著在朝會上一舉成擒! ——全都把他當小孩子! 他這個太子當得還有什么意思?! 朱賀霖氣得眼眶都紅了,恨不得當即沖到蘇晏面前,揪住衣襟大聲問罪??赊D眼又覺得索然無味——問罪又如何,還不是被一通巧舌如簧的鬼話糊弄過去? 他極為沮喪地問富寶:“小爺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傻,特別靠不???” 富寶吃一驚:“哎呀小爺,如何說這等喪氣話!自小老師們都稱贊小爺聰穎機敏,一點就通,一學就會,只是缺了點兒勤奮勁,就連皇爺都說您頗有幾分先帝當年的精氣神,可不能妄自菲薄?!?/br> “可清河為什么就是不肯信任我?寧可去求助調戲過他的四王叔,都不來求助我!”朱賀霖煩惱地嘆氣。耳邊又響起豫王的揶揄——“青澀過頭,全無致趣,恰似那如米苔花”,他惱恨交加,悻然狠踹了一下花梨木圈椅。 富寶也弄不清楚,不過他知道該如何說話,太子聽了才會舒心。 “因為蘇大人還未知曉,小爺已經是個男人了呀!只要小爺表現出男人的擔當和氣概,相信蘇大人一定會對小爺刮目相看,信賴有加?!?/br> 這話還真說到太子的心底去了。 朱賀霖心想:對呀,他還不知道呢!可這種事怎好往外說……也不知他是幾歲開的精關,當時又夢見了誰……總歸不是小爺我!這真是太可惡了,憑什么我要比他晚生三年! “晚生三年也不打緊,將來的三十年、六十年、九十年,還不都是小爺的?!?/br> 富寶這一接茬,朱賀霖才發現,自己因為心神不寧,竟把最后一句話喃喃說出了口,頓時滿心羞恥。都說“城府深深,自語無聲”,他的確還欠修煉,比起父皇甚至是四王叔,都差了不少火候。 但富寶這句話,又著實慰藉了他——可不是,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他朱賀霖總有一日要君臨天下、統御四海,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個蘇清河。 只是這個“總有一日”,實在是有些難等??! 朱賀霖坐在蘇晏睡過的羅漢榻上,抱著膝蓋陷入沉思,忽然又問:“你剛說父皇免了他的洗馬一職,擢升為大理寺右少卿?那么‘太子侍讀’呢,可還在?” “在的在的?!备粚毭Σ坏?,“按理蘇大人在授課日還得來文華殿侍讀。不過奴婢聽說,皇爺似乎有事交辦,他向大學士告了假,近期都不會來了?!?/br> 朱賀霖一拍榻面:“沒事,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只要還留著這個頭銜,小爺找他就名正言順!” - 大理寺的官署里,蘇晏一身簇新的緋紅色云燕補子四品常服,向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關畔見禮,又與新提拔的左少卿聞征音互相一揖。 關畔年約四旬,方臉髭須,在左少卿的位置上熬了七八年。他自知這個主官得來意外,若不是余守庸忽然倒臺,他還有一二十年好熬,按理說該感謝蘇晏。 然而余守庸平日里待他不薄,將大理寺打理得井井有條,雖說無甚功績,但也不犯大錯,唯獨沒抗過馮去惡的威勢,栽在了卓岐案里。 他想到這里,又有些替舊長官嗟吁。故而對面前這個摸不清底細的蘇少卿也只是淡淡,笑不達眼底,面上過得去就行。 左少卿聞征音是個三十出頭的白面書生,倒還算熱情。堂上見禮完畢,他請蘇晏喝茶,笑呵呵道:“昨日早朝,我雖無福在場,卻也聽聞了蘇大人的事跡,當真是智勇兼備,仁義無雙。蘇大人可知,你彈劾馮賊的那‘十二陳’,已被刊在今日發行的邸報上,傳遍京城大街小巷,人人看了都交口夸贊,說蘇大人是清流楷模?!?/br> 蘇晏聽了不免耳熱?;ɑㄞI子人人抬的道理他懂,但當面被同僚猛夸,他還是感覺有些尷尬,客套地說了不少謙詞。 聞征音又與他閑聊幾句,顯得很開朗健談。蘇晏自覺與對方氣場不太和,托詞說奉命調查馮黨,時限不寬裕須得抓緊,作揖告辭。 “蘇大人慢走。對了,關大人托我轉告,既然圣上有事交辦,這陣子蘇大人只管用心辦案便是,不必來官署點卯,免得來回路上耗時?!?/br> 蘇晏感謝過他后離開。 聞征音看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面上笑容頓斂。他捏著蘇晏用過的茶杯蕩了蕩,語氣涼?。骸吧倌晷疫M,不知能風光多久?!毖粤T將殘茶潑在地上。 蘇晏不愛坐官轎,覺得速度慢又顛簸,吩咐差役備好馬車,前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官衙。 這是錦衣衛的總署,如今正因為掌事長官馮去惡的倒臺,群龍無首,人心惶惶。 見到皇帝欽定查案的大理寺少卿上門,四名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十分殷勤地上前迎接,將蘇晏迎入內堂首座,上茶上點心,先是噓寒問暖,緊接著例數馮去惡的罪行,唯恐被劃入馮黨,一并給清算了。 蘇晏見這幾個錦衣衛二、三把手都是久混江湖的老油條,明面上又互相保全,嘴里怕是沒有半句真話,便虛與委蛇地應付了一下。 轉頭出了廳堂就直取經歷司,叫負責人調出馮去惡上任以來的公務文書,和百戶以上的官員檔案,整整裝了十個大木箱子,全部貼上封條,命人搬去大理寺。 幾個指揮同知和僉事原本欺他年少,閱歷不足,還想著對他推八卦打太極、重金行賄,再提供一些“馮黨”名單,不傷元氣地把此事了了。 誰料這位蘇少卿很不好糊弄,直接釜底抽薪,將經歷司的文書庫房給掏了,個個面上發綠。又不敢阻止,只不甘心地站在大門口,臉色難看得很。 蘇晏看著箱子裝車,笑著拱手:“幾位大人不必相送,本官認得回去的路?!?/br> 他施施然上車走了,留下四個人面面相覷,一名僉事問:“怎么辦?” 另一名僉事道:“近十年公文,百來份檔案,且有的工夫查。他短期查不完,我等須抓緊打通關節,將他收買?!?/br> 一名同知點頭:“說得在理。若是任由他一查到底,還不得幾十顆人頭落地。屆時你我四個都逃不脫干系?!?/br> 另一名同知冷笑:“派人去查他的底細和喜好??此呛妹?、好權、好財還是好色——反正我就沒見過真正無欲無求的官兒?!?/br> 蘇晏的確有些頭疼。 錦衣衛從上到下五六千人,沒辦法也沒必要全都查,還是得提綱挈領,抓大放小。 儀仗隊還好些,這些“大漢將軍”們基本就是個彰顯天子威儀的擺設,自成一營,馮去惡根本不管。 其他負責管理隨駕侍衛的錦衣衛官員,涉及天子出行的安危,個個都要徹查。 北鎮撫司傳理欽案,權柄最大,同時也是急需清理的重災區。因為馮去惡掌錦衣衛事又兼攬詔獄,坐鎮本衛,從上到下插滿了他的親信。 南鎮撫司掌管本衛的法紀、軍紀,基本上形同虛設。 如此一梳理,還得先從北鎮撫司下手。 蘇晏命人將文書檔案運至大理寺官署,鎖進房間里,又馬不停蹄前往北鎮撫司。 北鎮撫司的朱漆銅釘大門依然威嚴,詔獄依然陰森,但他已不是當初被逼無奈提著食盒來探監的犯官弟子了。 他提出要看馮去惡,鎮撫使便點頭哈腰地帶路,領著他來到詔獄最深處的牢房。 馮去惡被剝除官服,只穿臟兮兮的囚衣,坐在發霉的稻草堆上,臉色陰沉灰暗??匆娞K晏露面,他憤恨怨毒的目光從鐵柵欄間刺過來,一聲不吭。 鎮撫使對蘇晏說:“蘇大人可是要親審犯人?下官這就命人準備刑具?!?/br> 蘇晏皺眉:“我不玩這一套,跟一個將死之人也沒話說。你轉告他,交出黨羽名單,不得胡亂攀咬,我便替他向皇爺求個情,改腰斬為斬首。否則,該死多慘就死多慘?!?/br> 鎮撫使還沒來得及應聲,馮去惡往地上呸了口濃痰,表情極盡不屑。 蘇晏冷冷一哂,不回應他的挑釁,轉身走了。 一個堂上官,一個階下囚,自己多說一個字都是掉價,蘇晏才不在乎失敗者的白眼與仇視。 回頭將詔獄中這些年的案件卷宗又打包了幾大箱子,同樣運回大理寺。 需要調閱的資料太多,他不可能獨自完成,便想了一招:叫來手下所有刀筆吏,列隊站好,讓他們自報姓名和任職時間,挑出了十幾個看著踏實能干、經驗又豐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