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27節
吳名身軀似乎震了一震,臉色更加嚴肅,提劍跟過去。 沈柒將蘇晏放在架子床上,撥開他面上幾縷黏膩發絲,用被角印了印汗濕的前額,“且忍一忍,我去取藥?!?/br> “不必,我有?!眳敲龅氖堑额^舔血的買賣,身上少不得帶些外傷藥。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鐵盒打開,黑褐色膏體散發出冰片與麝香的濃郁氣味,是活血化瘀的良藥。 “給我?!鄙蚱馍焓值?。 吳名見這錦衣衛千戶對蘇晏舉動親密,而蘇晏卻不翻臉,還稱他為“自己人”,隱隱懷疑先前見到的一幕未必是逼jian,也許是和jian。 他想不通。 豫王那般身份和體貌,撇開cao行不談,怎么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物了,蘇大人對其不假辭色,逼急了還要用棋盤砸臉,真真是行端立正,不畏強權,使人敬佩。 而這沈柒,容貌未必勝過豫王,品性也卑劣毒惡,又是個鷹犬身份,哪里就入了蘇大人的眼? 好比天上皎潔月光,嫌棄招風楊柳的輕浮姿態,不愿去照臨,卻又為何要去照陰暗溝渠!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這錦衣衛先前用什么令人不齒的手段,拿捏住蘇大人軟肋,蘇大人一時不慎或是身邊無人,教他得了手。他又以此為要挾,屢屢故技重施,一來二去,蘇大人灰心消沉,也只好由他擺弄。 吳名想通了,卻寧可自己想不通。 他心中愧疚,疑是自己被救回蘇家養傷,才引來豺狼入室,而他走得又那么輕率決絕,絲毫沒有考慮到蘇大人的后續安危,這才陷對方于萬劫不復之地。 蘇大人救他性命,為他療傷,好飯好菜精心調養,將向陽透氣的屋子讓給他居住。哪怕他來歷不明,又孤僻無禮,連個像樣的武功招式都不愿傳授,也絲毫不怪罪,沒有半點官宦世家的架子。他卻無一物可回報,甚至為恩公惹來欺身之災! 憶及幼年失怙,家中赤貧如洗,他終日挨餓,是荒地里一棵青黃不接的瘦苗。新開的包子鋪老板可憐他,給了他個包子,他揣回去塞進jiejie的枕頭下,又跑去偷了兩個。jiejie知道了,挽起滿是補丁的粗布袖子,用竹篾狠狠抽他,哭著罵:“背恩忘義,豬狗不如!我們家窮得清清白白,沒有你這樣的混賬兒!” 他還了包子,在父母靈牌前跪足一個時辰,方才得到jiejie諒解,從此以后再不敢偷竊。 jiejie出嫁后,忙著cao持家務,伺候公婆丈夫,沒空教誨他。他年少叛逆,性子又執拗乖張,失手錯殺惡仆,就此離家別鄉,浪跡江湖,終于還是辜負jiejie教誨,成了個認錢不認人的亡命之徒。 再后來,jiejie遭了衛老賊的凌辱與毒手,連個全尸都收不齊。原以為苦盡甘來,卻誰料家破人亡! 如若仇恨是墨,他的五臟六腑與每根骨頭都已染作漆黑,拿劍剖開皮rou,便能聽見jiejie凄烈絕望的哭聲,整日整夜在體內回蕩。 他身為生者的意氣,就維系在衛浚的死上了。衛浚不死,他就只能活成個行尸走rou,茍且于世。 這是jiejie去世后的頭一次,他從無休無止的哭聲中,清晰聽見了她當年的教誨: “背恩忘義,豬狗不如!” 言猶在耳,吳名無地自容。 見他怔忡地看著床上的蘇晏,沈柒滿面陰霾,冷笑道:“你是要我來搶?我倒是想與你分出個勝負,但不在此時此地?!?/br> 吳名遽然回神,臉色冷寂地走到床尾,半跪下來,將蘇晏受傷的腳踝輕放在自己膝蓋上。 沈柒本坐在床沿,這下變色起身,劈手去奪藥盒,厲聲道:“你敢碰他一下,我剁爛你的手拿去喂狗!” 吳名護著膝蓋上的一只赤足和手里藥盒,格開沈柒的手。 電光石火間,兩人從指到掌到拳,拆了七八招,勁風激蕩,刺得蘇晏腳踝處原本就腫痛不堪的皮膚更加作痛。 他怒不可遏地捶床板:“媽的藥拿過來,老子自己上!你們滾出去打!” 蘇晏氣得肝疼,撐了撐上身,又倒回去,后腦勺一陣抽痛。他用手一摸,摸到個鼓包,方才在浴桶上撞的。 “我腦袋上腫個包,是被你甩出去撞的!”他朝沈柒控訴,“萬一腦震蕩了你負責?” 沈柒愣一下,只好坐回去,查看他的后腦。發根間鼓起個銅錢大的包,有些紅腫,并無大礙,把淤血揉散就沒事了。 面對蘇晏“誰惹禍誰負責”的忿然眼神,千戶只好將他的肩膀枕在自己大腿上,為他揉這個腫包。 吳名沒了干擾,利落打開盒蓋,將藥膏涂抹在蘇晏腳踝,又用內勁一點一點蘊開藥力,替他舒筋活血。 清涼沁入肌理,灼熱痛感大為緩解,蘇晏舒服地嘆口氣,攤平了因忍痛而蜷起的四肢,嘴里咕噥:“這叫什么破事兒……為什么倒霉的總是我?” 之前胡亂裹住的外袍沒系齊整,從衣擺下現出一截雪白,沈柒惱火地扯過被子掖好,又去瞪吳名。 黑衣刺客的眼睛只盯著傷處,多一點都不亂看,仿佛不波的古井,不長新葉的枯樹。沈柒心道,算你識相! 但還是留不得,這殺手來路不正,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命仇家。衛浚想抓他想得要發狂,若是他行蹤暴露,極有可能連累蘇晏。 衛家勢大,暫時難以拔除,蘇晏得罪過衛浚,本就危如累卵,更不能讓這個殺手留在他身邊攪和局勢。 最好他再去犯險行刺,鷸蚌相爭,無論死的是誰,我都樂見其成。千戶暗暗盤算著,對蘇晏道:“今夜你已是僥幸。你可知,馮去惡派人偽裝成殺害葉東樓的兇手,前來暗殺你。我得知后,一路跟蹤,尋隙將那兩人做掉,收拾干凈。這才換了衣服來見你,是想提醒你當心?!?/br> 蘇晏一想,也有點后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被全國最大的特務頭子盯上,以后他怕是連覺都睡不安生。 “又被他們找到了個借刀殺人的機會?!碧K晏喟嘆,“以后只怕會越來越危險。我得想個法子,盡快扳倒他?!?/br> “這次十有八九又是衛浚的授意。那老狗,陰魂不散,要是早被人刺殺,也就沒有這么多事了。再放任他逍遙,還不知要殘害多少生民,這些人命,一半要算在力有不逮的廢物頭上?!鄙蚱夂成溆暗卣f給吳名聽,禍心暗藏。 藥力發散得差不多,吳名將蘇晏的左腳放回床上,又留藥盒在床尾,起身便要離開。 蘇晏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做未竟之事?!?/br> “你別犯傻,衛浚哪有那么容易刺殺。你只見他貌似獨處,卻見不到周圍暗藏刀兵羅網。千戶這是在故意激你,你聽不出來?” “他激或不激,與我何干。我心中有恨,手里有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吳名走出兩步,忽然側過頭。被燭光映亮的半張臉,蘇晏看不見,而另一半陷入陰影的臉,堅執冷硬,如箭在弦。 蘇晏被這股一往無前的氣勢擊中,忍不住要起身,卻被沈柒扣住肩膀,不得動彈。他掙不開,急急說道:“吳名!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也要相信我,我會鏟除這顆毒瘤!” 吳名道:“想要鏟除他,你付出的代價,比我付出的代價要高得多?!?/br> 蘇晏微愣,方才回味過來,這殺手根本沒把自己性命當一回事。都說命如草芥,有的人是這樣看待別人,有的人卻是這樣看待自己。 他用力擂了一下床沿,怒道:“你不要你的命,給我!是我救回來的,誰敢隨便糟蹋?你自己也不行!” 吳名在瞬間的僵硬后,又恢復了常態,語氣枯冷沉寂:“假使我能活著回來——” 后半句戛然而止。屋內黑影掠過,窗牖一聲輕響后,再沒了聲息。 “……然后呢?”蘇晏茫然問面前的空氣。 沈柒譏誚地扯了扯嘴角。 一個懷有死志的人,就像一柄出鞘無歸的利劍,破釜沉舟,方能于絕境中成其事。吳名深諳劍道,如何不知? 他只拿這半句話來哄蘇晏,甚至是哄自己罷了。 蘇晏心里一股空蕩蕩的悵然,沉重又尖銳,扎得有點疼。 沈柒見他神情失落,不禁又酸又惱:“他自己輕身犯險,我這里卻是代人受過,倒不見你心疼我一番?!?/br> 蘇晏回過神看他:“什么?” “以往這種事,馮去惡只放心交給我去做,今夜卻不叫我殺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沈柒冷笑,“從廷杖那件事起,他就對我心中生疑,至今未消。他若是將今夜之事交予我,考驗我的忠心,或許還有幾分挽回余地??墒撬静徽椅?,說明在他心中,我已然是個叛徒。背叛之人,只有死路一條?!?/br> 蘇晏意外道:“怎么會這么快!我是想過,你這么暗中護著我,馮去惡遲早容不得你,但你畢竟跟隨他多年,總歸不會那么輕易下定論?!?/br> 沈柒道:“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哪有什么舊情可念。搞不好,我比那個成事不足的殺手死得還早。吳名若失手被擒,還能一劍了結自己。而我呢,詔獄里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比誰都清楚,只怕到時,也比誰都慘烈?!?/br> 蘇晏心里又是一陣難受,想這回是我連累了沈柒。他本可以好端端當他的錦衣衛千戶,惡貫滿盈,卻也風風光光。哪怕最后死于失勢,也是殺人頭點地,總好過受盡酷刑生不如死。 沈柒把五分慘賣成十二分,窺看蘇晏臉色,自知有幾分火候了,便趁他想心事,把手去攬他腰身,慢慢往懷里帶。嘴里說道:“你不必替我擔憂,我自己情愿。那夜在橋上一見到你,你抬起眼睛看我,我便知道,命里的劫難來了。 我也曾想過,如果殺了你,這個劫是不是就能渡過去?你說不希望我再去嘗鋼刀刮骨的滋味,但這個念頭比鋼刀刮骨還要煎人,我扛不住,只能作罷?!?/br> “可我也不能白白受這個罪,便要死活拽著你。此劫能過,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過不去……”沈柒將手探入蘇晏衣內,款款撫摩,“你就讓我死前遂了這個心愿,好不好?” 蘇晏按住沈柒的手,一時說不出話。 他知道沈柒對他——或者說,對原主的這副身體有欲望,但這皮囊穿在他身上,再怎么不適應,也已經是他的一部分。叫他對另一個男人擺出“沒關系,請隨便cao”的姿態……哪怕不是臣妾也做不到??! 蘇晏為難道:“這事兒——我真接受不了。我是個直的,直的,你懂嗎?就是只愛美女。對男人,再英俊我也沒興趣?!?/br> 沈柒摟著他,一點一點往松軟的衾被上躺倒,手掌覆蓋住他眼睛,低聲道:“那你就閉眼,權當我是個女子,讓我來服侍你?!?/br> 眼前一片漆黑,安全感被剝奪,蘇晏心慌意亂,手指抓了抓,被沈柒緊緊握住。 他覺得哪里不對勁……為什么會陷入這個境地,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這個問題好像挺嚴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種嚴重法…… 外袍被輕巧解開,蘇晏像只落網的狐貍,不甘心地跳動了一下,又被獵人用溫柔而堅決的動作捉住尾巴。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斷尾求生的時候,驟然響起的敲門聲,將這道精心編制的網撕開了一道裂口。 他從這裂口處猛地鉆了出去。 “誰?”蘇晏警惕地問。 他努力推開沈柒起身,卻被緊壓著不放。沈柒咬牙:“你聽錯了,是敲別間的門?!?/br> 敲門聲停頓片刻,又響起,伴隨著輕聲呼喚:“蘇大人,蘇大人,煩請開個門?!?/br> 蘇晏聽出是先前提熱水來的小內侍,問道:“有何事?” “有……要緊事?!?/br> “要緊個屁!”沈柒的帽盔與罩甲已除,腰帶也丟在床頭,半敞著衣襟,露出深蜜色健實胸膛和塊壘分明的腹肌,面色陰沉地像要下刀子,強自按捺著,不沖出去把壞事者當場宰了,“深夜敲門,必懷歹意,勿要搭理。有我在,誰都害不了你?!?/br> 他握著蘇晏肩膀,再次往被面上帶。 但蘇晏已從鬼迷心竅中掙脫出來,沒那么容易再入彀,當即揚聲又問:“什么事,你先說?!?/br> 小內侍的聲音消失了。片刻后,另一個刻意壓低的少年嗓音響起:“清河,是我,快開門!” 這聲音是……太子朱賀霖! 第三十三章 窗外梁上衣柜(下) 蘇晏抽了口涼氣 門外面又說:“清河,我知道你沒睡,燭火還亮著?!?/br> “我……我正穿衣,煩請殿下稍待片刻?!?/br> 蘇晏用力推沈柒:“快走吧,被太子撞見,你就完了。不必等到馮去惡下手,你今晚就得死在這里!” 沈柒抓著腰帶,面色鐵青地跳下床,拾起地板上的罩甲與帽盔,匆忙穿戴,最后拿起腰刀。 “從窗戶走!”蘇晏下床,拖著傷腿去衣柜里找出中衣和長褲穿上,外罩了件簇新的湖藍色道袍,把腰間細帶系緊。 粹白身軀在沈柒的眼前一晃而沒,再次裹入衣物,他緊了緊手中刀柄,忽然不想走了。 蘇晏穿好衣服,來不及梳攏發髻,披散著及腰長的青絲,又嫌蓋臉,用一根墜玉佩的藍繩松松扎了,垂在頸側。 回頭見沈柒盯著他看,目光灼灼像個賊,忍不住再次催促:“你還不快走,真想掉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