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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2節

    這小子,官沒當幾天,倒是把清流們的花樣學得很溜?;实郯祼?,冷笑道:“這副架勢,是要彈劾誰?”

    不料蘇晏道:“誰都不彈劾。臣是身為苦主,來告御狀?!?/br>
    皇帝:“?”

    “豫王殿下調戲臣,自恩榮宴至今,前后共計三次。他捏我的手,摸我的腰,還親我的嘴,氣焰十分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還請陛下為臣做主!”蘇晏一臉悲憤。

    皇帝:“……”

    “豫王是皇親貴胄,身份尊貴。但臣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士子,書香世家,門風貞凈,他若要仗勢狎褻欺辱,臣便是一頭撞死在御階前,也絕不讓他得逞!”

    皇帝見蘇晏神情苦大仇深,左右顧盼,似乎在找適合一頭撞死的柱子,不由頭皮發麻,以手扶額嘆了口氣。

    “朕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以死明志的套路就免了吧?!被实蹮o奈道。

    蘇晏不依,“陛下這是懷疑臣作戲?那好,臣就一示丹心?!彼鹕?,瞅準了皇帝所坐的圈椅旁邊,紫檀梅花紋方桌那胳膊粗細的桌腿,閉眼沖撞過去。

    皇帝,伸手一抄,輕易將他的腦袋兜住,摁在自己腿上,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別鬧脾氣了。都是朕考慮不周,明知豫王品行不端,還允準他教你射箭,讓你受委屈了?!?/br>
    蘇晏順勢把頭伏在皇帝膝蓋,恨不得抱住龍腿嚶嚶幾聲加強控訴力度,最后還是要點臉沒豁出去。他哼哼唧唧道:“臣委屈?!?/br>
    “朕知道?!被实郯矒岬孛竽X勺,對少年人的嬌憨孺慕十分受用,想起幼年時承歡膝下的賀霖,又覺得是全然不同的情態。一點隱秘禁忌的快感,游絲浮絮似的勾人心癢。

    手指不由得沿著他的鬢角往下,捏住白般的耳垂輕輕揉搓。指尖觸感軟嫩滑膩,如初開的海棠花瓣,新沏的冰片梨湯,冷香甘美徹骨,帶給天子一種無處紓解的灼熱與脹痛。

    蘇晏沉浸在受害者演繹中,并未察覺這一點不合君臣之禮的小動作。

    “臣用棋盤砸過他的臉,沒砸中?!?/br>
    “什么時候?”

    “挨完廷杖沒幾天,還不太能動彈,就在我家院子里?!?/br>
    “是他趁火打劫?該砸?!?/br>
    “臣還吐了,在殿后林子里?!?/br>
    “朕知道?!?/br>
    “皇上如何知道,難道豫王竟還有臉提這事?”

    景隆帝沒好意思說自己在林子里安排了錦衣衛探子監視,語焉不詳地“嗯”了一聲。

    蘇晏氣憤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皇帝頷首:“此事是他不對,有愧于你。朕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該出多少補償,你看著要,別便宜了他。另外朕也已經狠狠訓誡過,叫他日后離你遠點?!?/br>
    蘇晏這才滿意地抬頭,起身后退幾步,謝恩。

    皇帝頓覺膝蓋上空蕩蕩,少了一股令人心旌搖曳的暗香與熱意。他極力按捺,心緒平定后,方才開口:“把官帽戴上,朕有話問你?!?/br>
    蘇晏見好就收,戴上烏紗,規規矩矩等皇帝垂問。

    皇帝指了指側邊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蘇晏端正坐下,聽得皇帝問道:“葉東樓之死,你怎么看?”

    對于景隆帝慣問的“你怎么看”,蘇晏有點條件反射的警惕,總懷疑對方又在下套。

    再說,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學刑偵的,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印象中只有兩個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難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無論多么天衣無縫的犯罪,只要是人為的,就沒有解不開的道理”。

    然而并沒有卵用。

    他在腦中將看過的偵探電影快速閃回,斟酌后才答:“臣對破案并沒有什么心得,一點愚見,倘若說得不對,還望陛下恕罪?!?/br>
    皇帝擺擺手指,示意他別說套話、場面話,直接進入正題。

    “臣只有兩個疑問,第一,葉東樓墜樓前一刻,射柳場上少了誰?”他笑了笑,“不瞞皇上,臣那時就不在場,按說也有嫌疑?!?/br>
    那時他還在聽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錦衣衛千戶摁在柱子上強吻。當然,這其中內情絕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問起時,就推說找腰帶去了。

    “場上人員眾多,來來往往各cao其事,當時少了誰,眼下著實難以確認?!本奥〉鄢烈髦?,忽然眼底精光一閃,脫口道:“院畫?!?/br>
    皇宮仁智、武英兩殿有不少供奉內廷的畫師畫士,平日里畫畫帝王像功臣像、花鳥圍屏、佛寺壁畫什么的,每逢重要節日或者大型活動,按慣例都會將當時場景繪畫為記,稱為“院畫”。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內廷畫師隨侍圣駕,還不止一個。

    葉東樓墜樓之前,恰逢太子奪魁,向皇帝領賞謝恩,如此重要環節,勢必是要當場記錄的,取那些畫來細看,或許就能發現場中少了誰。

    當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來。

    兇手如果打扮成內官、宮女或侍衛,恐怕不會逐一入畫,即便發現少了某個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誰指使。

    但總歸是個突破點。

    “你這小腦瓜子還挺靈光?!被实塾檬种更c了點他的額角,不自覺用了過于親昵的語氣,越發不像正經君臣,倒有點像不正經的父子。

    蘇晏拍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br>
    “還有個疑問呢?”

    “第二,兇器何在?仵作說,葉郎中腹部有短劍或匕首造成的銳器傷。臣覺得,兇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還滯留在樓上,因為他要用短短半刻鐘時間,逃離作案現場,以免被侍衛包圍。

    這點時間,并不夠他離開太遠,而案發后龍德殿范圍內已被封鎖,所以他可能身懷血衣與兇器,繼續混入人群中,想來個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將兇器等證據,藏匿在附近偏僻之處,只要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兇器?!?/br>
    景隆帝點頭,又問:“兇手若刺中葉東樓后,若立刻逃離,又是如何計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鐘后讓他墜樓?”

    蘇晏想了想,說:“葉東樓重傷昏迷后,兇手將他架在圍欄邊沿,找個支撐點,用機關連接到計時器……但兇手又怎么預料貴妃娘娘走到階下的準確時刻?這一點臣想不明白?!?/br>
    皇帝盯著他:“你認為,兇手的真正目標不是葉東樓,而是衛貴妃和她腹中胎兒?”

    蘇晏搖頭:“臣不好說。也許并沒有機關。葉東樓重傷掛在圍欄,半昏迷時肢體抽搐,自行滑墜,意外驚嚇到了貴妃娘娘?!?/br>
    皇帝啜了幾口冷茶,沉思不語。

    正在這時,有宮人急匆匆趕來傳訊。藍喜一聽茲事體大,忙進殿稟報,說衛貴妃順利產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歲大婚以來,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賀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為庶出。

    皇帝并不熱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宮,導致有位分的嬪妃屈指可數,沒有十分獨寵的。后位空懸數年,也沒有再立繼后的意思。朝臣們認為君王子息單薄,非國家社稷之福,屢次勸他多納妃子,但至今不見什么成效。

    故而衛貴妃新入宮才兩年,就懷了龍嗣,又頗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矚目。而今一舉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著皇帝多生兒子的朝臣們,該是如何欣喜若狂。

    蘇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臉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與他前世在醫院產房外見到的,那些緊張、激動、驚喜到撞墻的新爸爸們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這位開創了“景隆中興”“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該不會是性冷淡吧?可沒見史書上說過呀,不知道野史有沒有相關的八卦?蘇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測。

    景隆帝擱下茶杯,對蘇晏說了句:“朕去看看衛貴妃,你退安吧?!?/br>
    又轉頭吩咐藍喜去殿外傳旨,繼續封鎖現場,命錦衣衛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尋找兇器。另外取畫師們今日所有的院畫,封存入匣,等他探望過貴妃母子,再當眾開啟。

    出了殿門,蘇晏覿面便看見,掌印太監那張表情復雜的老臉,正嘆為觀止地注視著他。

    兩人走遠幾步后,藍喜方才嘆道:“賢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爺面前作嬌作癡,進退自如的,除了小爺,咱家還是第一次見。不,就連小爺都沒這般純熟火候,佩服佩服?!?/br>
    蘇晏耳根發熱,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覺地難為情起來:“小侄稚拙,讓世叔見笑了?!?/br>
    “有什么見笑,只要能哄好皇爺,讓他信任你垂憐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彼{喜笑瞇瞇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貨。

    兩人剛走到殿外,便見朱賀霖大步流星地走來,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誕生的消息。

    藍喜是宮內修煉卅年的人精,當即行禮說老奴去傳旨,一句別的沒有就告退了,留下蘇晏單獨面對太子爺的無明怒火。

    第二十七章 你我坦誠相待

    太子雖說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但蘇晏對他的性子摸得有七八分透,每次都能成功滅火,故而也不嫌伺候著麻煩了,反倒看他這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跟狗子炸毛似的,覺得很有幾分可愛。

    朱賀霖幾乎是奔到蘇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喘幾口氣,鐵青的面色緩和了不少。他問:“父皇沒為難你吧?”

    蘇晏沒想到他第一關心的問題不是新皇子,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動,嘴里答:“皇上寬容仁慈,殿下慎言?!?/br>
    朱賀霖左右看看,拉著他往僻靜處的偏殿里帶,跟隨他的內官和幾名侍衛立刻把住了殿門。

    “衛氏生了個兒子,這事兒你知道了吧?”太子悶聲悶氣道。

    蘇晏在他面前心情放松,套話也不說了,直入正題:“知道。殿下可是心里不舒服?”

    朱賀霖違心搖頭,嘁了一聲,又大大方方點頭:“在你面前,我就不裝了,的確,我心里不舒服得很?!?/br>
    蘇晏知道,獨生子當久了,對父母的第二胎必然心懷抵觸,年齡差距越大,抵觸心就越強?,F代尚且有逼媽打胎,不打跳樓的,更何況朱賀霖身份非凡,牽扯到的局勢與利害關系更加復雜。

    這其中最兇詭,也最要命的,就是儲君之爭。

    可惜蘇晏對銘史沒有深入研究,只記得朱賀霖最終當了皇帝,至于是怎么在繼承權爭奪戰中獲勝的,具體內情他并不清楚,似乎牽扯到什么爭國本,又似乎被流放過……唉記不清了。

    再說,誰知道這里是不是原來的歷史朝代,如果是平行空間呢?如果歷史走向早就因為他這只小蝴蝶而發生了偏移呢?

    他既要借助史書,又不能以史書為定論,只能當作一套“據說劃題很準但今年換了個傻逼主編”的高考輔導材料來看。

    盡信,他得立足眼下,相信自己的判斷。

    眼下的情況就是,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與朝夕相處的朱賀霖比,他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更何況,衛貴妃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燈,衛氏一族囂張跋扈,奉安侯又時刻想捏死他,于公于私,他都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陷入困境。

    衛貴妃懷疑我是太子黨,我還真就黨了,怎么著吧!蘇晏想。

    他拉著朱賀霖坐上殿內一張三面鏤空圍子的雞翅木彌勒榻,共同盤了腿,促膝而談。

    “別擔心,論長幼,論嫡庶,都是殿下占絕對優勢?;噬蠈Φ钕碌暮駩?,從來就沒有削弱過,東宮之位穩著呢?!?/br>
    “道理我懂,但民間都說,爹娘愛幺兒。何況我母后過世得早,即便與父皇有再大的結發之情,生死兩隔,也就慢慢淡了。而那衛氏,天天枕頭風這么吹著,我不擔心眼下,擔心的是將來?!?/br>
    這話一出,蘇晏對太子簡直是刮目相看了。他本以為對方只是個半大的小鬼頭,滿心吃喝玩樂,頂多就是身體強健、腦子活泛,沒想到還有未雨綢繆的遠見。這是天生的智慧,有些人不點就透,有些人點了十萬八千遍,依然是個混沌。

    “殿下知道,當太子最怕的是什么嗎?”

    “為父皇所厭棄?”

    蘇晏搖頭,“這個是結局,不是緣由?!?/br>
    “愚鈍無能?”

    “違法亂紀?”

    看蘇晏連連搖頭,朱賀霖驀然臉紅,訥訥道:“莫非是貪玩不愛讀書……”

    蘇晏笑了:“是草木皆兵?!?/br>
    “太子自己穩住,東宮地位才穩固。倘若被皇帝批評責罵幾句,就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聽到點風吹草動,就草木皆兵,甚至企圖先發制人,只要君主還有幾分頭腦,那就是自尋死路!”

    朱賀霖沒想蘇晏說得如此直白,簡直就是逆言犯上,臉色丕變,下意識地傾身過去,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嘴:“我的清河!這話可不能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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