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12節
桃花亂落如紅雨,蘇晏散發跣足,一身素衣伏在榻上憩賞,覺得清茶喝出了醇酒的滋味,就連傷痕累累的屁股也不那么疼了。 他一時興起,正想吟兩句應景的唐詩宋詞,卻見蘇小京急巴巴一路小跑過來,喘著氣道:“王、王爺來了……” 蘇晏腦中瞬時跳出一句“關門,放狗”,忙從羅漢床上勉強起身。 卻聽得回廊上一陣笑:“莫動莫動,驚了如斯美景?;仡^我便去尋個丹青妙手,作一幅《桃花樹下桃花仙》?!?/br> 蘇晏用寬大的袖口抹了抹臉,擦去堪稱猙獰的神情,這才回頭:“王爺枉駕下官,真是蓬蓽生輝?!?/br> 豫王走到樹下,從蘇晏衣領上拈起一瓣落紅,曼聲吟道:“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清河,你這里真當得上‘春色人家’四字?!?/br> “王爺賜名雖風致,下官卻不敢收下,更不敢往大門上貼?!?/br> “哦,為何?” “萬一有尋芳客誤入,下官家中小廝是驢性子,只怕不由分說放狗趕將出去,少不得又要惹出什么麻煩?!?/br> 豫王眉峰一挑:“清河這話別有深意啊,那個要趕將出去的人,該不會就是孤王吧?” 蘇晏斜眼看他:“王爺說笑了,下官的家門可是一向對王爺敞開的,王爺這不是來去自如么?!?/br> 豫王嘆道:“看來我是得罪清河了,幸而今日略備薄禮,算做賠罪,免得下次真的將我掃地出門?!闭f罷朝立在廊下的隨從一招手,立時有人端過來一方用宮綢包裹住的物件。 蘇晏倒是有點好奇,這個滿腹花花腸子的王爺究竟會送什么禮物給他,該不會是春宮圖之類的吧? 豫王將禮物放在榻上,順勢坐在榻邊解開宮綢,原來是一副精巧至極的西洋棋。 棋盤由黑白兩色玉石拼接而成,瑩潤光滑得沒有半絲縫隙,棋子雕成車馬、人物的形狀,纖毫處可見毛發,列陣時躍然欲動,栩栩如生。 他指著黑棋道:“此為富平墨玉,其色重質膩,紋理細致,漆黑如墨,光潔可愛?!?/br> 又指白棋道:“此乃信陽水精,玲瓏剔透,清澈如冰,日光下能折射出炫目虹彩?!?/br> 蘇晏看得嘖嘖不已。這簡直就是一套完美到令人驚嘆的藝術品,就算是放入故宮接受萬人贊賞也不為過。 豫王見他面露悅色,心中暗喜,“當日你在東宮叫人制成西洋棋,很快風靡宮中,連皇上也頗感興趣,我便依你的描述,分毫不差地做了一副,你看看可喜歡?” 蘇晏忍不住拈起一枚水晶騎士把玩,“巧奪天工,王爺好雅趣?!?/br> 豫王笑吟吟地道:“你喜歡就好。我們切磋幾盤,如何?” 蘇晏一時技癢,欣然同意,叫小廝拿來一張櫸木纏蓮紋炕桌擱在羅漢床上,因為帶傷不便端坐,又用厚軟墊子鋪在腰下,單手支頤斜倚著下棋。 豫王挑了黑棋,有意讓他先手。 蘇晏也不客氣,把王前兵挺進兩格,做了個短兵相接的激烈開局。 豫王微微一笑,并不直接與他搶占中心,挺進相前卒子,在對方跳馬之后,又出了王前兵,為相鋪路。 蘇晏沒想到對方應對從容,竟走成了現代流行布局法之一的西西里防御,頓時眼前一亮,打起了精神。 兩人走了幾十回合,蘇晏緩眉凝思。 豫王抽空端詳,見他拈棋的手指晶瑩如玉,尖端透著淡淡的粉色,指甲與半空飄飛的花瓣幾無二致,竟比水晶棋子更瑰麗幾分,不由心神蕩漾,綺念萬千。 “王爺,該你了?!碧K晏落子半晌,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不禁催促了一聲。 豫王如夢初醒:“哦,對?!甭湎乱蛔?,卻在王翼露出了破綻。 蘇晏嘿然,乘隙追擊,數回合后果然將對方將死,拎著黑王的尸體暢笑道:“下得好痛快!王爺棋力過人,短短月余竟學到這種程度,怕是要不了多久,我便要敗在王爺手下了?!?/br> 豫王驀然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輕輕摩挲,柔聲道:“你若喜歡下棋,我每日來陪你下,只要看到你高興,我也便高興了?!?/br> 蘇晏一怔,警覺地將手往后抽,誰知收得急了,傷口碰在床圍子上,疼得直抽冷氣。 豫王急忙撲過來探視,托住他的腰身噓疼問痛,忽然意識到斯人在懷,哪里再去找這么好的機會,心底壓抑的yuhuo霎時成燎原之勢,翻身壓住蘇晏,手伸進衣內又摸又揉,口中胡亂道:“清河,你讓我摸一摸……我不做別的,就只親一下……哎,你別亂動,小心傷口……” 蘇晏疼得冷汗乍出,怒喝:“朱栩竟!你發的什么瘋!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氣!” 豫王舔吮著他的脖頸,浪聲道:“親親,心肝兒,可千萬不要客氣……” 蘇晏氣得眼前發黑,也管不了什么犯上大罪了,曲起肘尖狠狠朝他肋骨撞去。 豫王吃痛,悶哼一聲。蘇晏乘機推攘,手邊摸到塊硬邦邦的物件,一把cao起來,以板磚掀前臉兒的標準姿勢朝他頭上招呼。 豫王驚見風影破空,情急之下往后一倒,堪堪避開。 炕桌掃落在地發出一聲鈍響,一干棋子噼里啪啦甩得到處都是。他捂著磕疼了的后腰,惱恨地叫道:“你……你還不快給我放下,這是犯上!” 蘇晏手握板磚,啊不,是玉石棋盤,瞇著眼睛止不住冷笑:“打著打不著反正都已經犯了,干脆掙個魚死網破,下官一條賤命何足惜,只是王爺千金之軀,眼下也休想全身而退?!?/br> 豫王知道把他逼急了,心底大是懊惱,怎么就一時忍不住,惹得他翻臉。 正在尷尬間,被他遣出院子的隨從聽到震響,恐有變故,忙趕來保護,卻見豫王冠冕不整,蘇晏衣襟散漫,只道沖撞了王爺好事,戰兢兢拜倒一片。 豫王滿腹悻然立時掉了個矛頭,朝他們罵道:“喚你們進來了么?瞎摸亂闖的想做什么!一群蠢貨!” 隨從們切切叩首:“小人無知,請王爺息怒?!?/br> 豫王發了通邪火,轉頭對蘇晏訕笑:“手下魯莽,讓清河受驚了,孤王給你賠個不是?!?/br> 蘇晏知道豫王是借此機會服軟,自己也需得給他個臺階下,深吸口氣,“王爺言重了,下官方才睡思漸起,人有些發懵,也不知口不擇言地說了什么,還望王爺勿怪?!?/br> 豫王放了心:“不怪不怪,清河既然乏倦,便好好休息吧?!?/br> 他整了整頭上的累絲嵌寶石金冠,起身走出幾步,又回頭道:“這傷是怎么養的,一身越發瘦了,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點補品來,可不許推辭?!?/br> 蘇晏攏好衣襟,神色自若:“多謝王爺厚愛?!?/br> 院中很快安靜下來,風動落花紅簌簌,卻是一點聲息也無,岑寂地歸于塵土。 蘇晏慢慢挪動腰肢,松軟的厚墊在身下硌得他生疼。他用靴尖撥了撥落在地上的棋子,懶洋洋地叫道:“小京,把這些東西收進柜子?!?/br> “這……這些是什么寶貝!”蘇小京又是驚羨、又是惋惜地在泥土中拾撿棋子,連同棋盤一起珍重萬分地收進懷里,腳步異常穩當地往屋里去了。 “哪是寶貝,都是居心叵測的人情?!碧K晏嘟囔,懨懨地翻身欲睡。 耳邊卻忽然聽得一個冷銳的聲音道:“如有不想見到的人,可來找我做買賣,第一次不收錢?!?/br> 蘇晏略微仰臉,望了望檻窗內的陰影,苦笑:“看來今日還真是狼狽不堪。不過買賣還是算了,他雖歪死纏,卻還沒到讓我心生殺意的地步,而且我也不愿你去冒險?!?/br> 那聲音便如幻象般杳然了。 第十五章 學點陰招防身 皇城正門承天門附近,千步廊西側,北鎮撫司如一頭猛虎巍然盤踞,毗鄰五軍都督府,與東側六部隔街相望,坐落于國家權力核心之地。 手下一名小旗奉命前來時,千戶沈柒正將一紙密報在燭火上點燃,迅速燒成灰燼。 密報上只有短短兩行字:“傷勢無礙。豫王欲狎之,遭當頭毆擊,悻然而走?!?/br> 灰燼在指間碾成粉末,沈柒漫不經心地吹了口氣,問道:“國子監司業于涌之子于成家中,可有安插暗哨?” 小旗跪地回稟:“有兩個長隨,平日里與西市的混混往來,也受過些兒好處?!?/br> 沈柒吩咐:“你換上便裝,去暗會此二人,教他們竊取主人家的書信手跡來?!?/br> 小旗心領神會,奉命去了,不過一兩個時辰,便拿了疊紙稿回來。 沈柒一張張翻閱,多是家書,間或幾頁小令涂鴉,待看到其中一句“斜月梧桐井,波光躍上朱堇墻”,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輕笑:“便是在這里了?!?/br> 他取筆在“堇”字旁邊添了個“木”,而后寫了張稟帖,告于成一個“不避圣諱,謗訕君上”,使人投遞與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 原來景隆皇帝名朱槿隚,時人為避君諱,“槿、隚”二字是絕不能用的,須得改字、空字。即便一定要用,也得缺筆,因而“朱槿花”只敢寫做“朱堇花”,或是用別稱“佛?;ā贝?。如不慎犯諱,大則下獄,小亦杖責。 未幾稟帖傳回來,果然批了個“捕”字。沈柒當即點了二十來個緹騎,呼嘯馳騁去到于府,拿麻繩將于成捆回,枷了三木,直接下到獄中。 披枷帶鎖的于成沒了世家子弟的光鮮,涕泣交加地喊“冤枉”。 “好大一棵木,沒的冤了你?”沈柒抖著他的文稿,森然道,“還不止是犯諱?!ü廛S上’,那佛?;ū阍谙铝?,天子乃萬乘之尊,至高無上,這寫的不是謗君卻是什么!看來不動刑械,你便不識得君威?!?/br> 要知錦衣獄刑戮之峻酷,天下聞名喪膽,斷脊、鉤背、剝皮、抽腸……名目不下數十種,光一聽就叫人心膽俱裂,嚇得于成三魂七魄全飛,磕頭如搗蒜。 沈柒不屑一顧地鎖了牢門,回到堂上。 不多時,國子監司業于涌連朝服也來不及脫,急匆匆趕來。 文字獄這種事可大可小,端的看經手的人怎么處理,于司業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識時務地帶了兩大箱金銀和寶鈔,來贖兒子。 可惜,這次的錦衣千戶卻不循常理,錢不收,人也不放,明擺著要置他兒子于死地。 若是尋常訴訟,哪怕人命官司,于司業也能賣情面、托關系,周旋一二??蛇@犯諱謗君的罪名,誰敢碰手?萬一捅上去便是個判斬的死罪,恐還要株連親族。 迫于無奈,堂堂正六品文官,給他們既忌憚又不齒的鷹犬下了跪,苦苦哀求。 沈柒冷不丁道:“卓岐一死,祭酒之職空缺,你這個司業是不是就該順理成章頂上?” 于涌震驚:“你、你是說……” 沈柒俯身,用刀鞘末梢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兒子的命和上司的命,孰輕孰重?” 于涌聲音顫抖:“卓祭酒于我有知遇之恩……” “所以你大義滅親時,證詞才更加有力?!鄙蚱庑α?,如寒刃上映著一抹腥冷血色,“你不做,有的是人搶著做。要么還是回家,等著給兒子收尸吧?!?/br> 于涌呆滯片刻,神情痛苦掙扎,最后伏地大哭。 - 臥床修養月余,蘇晏身上的杖傷漸次好轉,日常行止已無大礙。豫王送的滇藥十分管用,殘留的疤痕變得淺淡,再過一陣子想必就完全消了。 吳名的傷比他重得多,但因體質強韌又身負內功,痊愈速度卻比他快。十余日便可下床走動,自個兒把礙事的繃帶拆了。 蘇晏那下才看清,對方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身形勁瘦,個頭不算高,目測過去一米七五左右。五官端正堅毅,目光卻冷銳陰暗,像黑暗中蓄勢待發的尖刺,又像沸騰后歸于死寂的沼澤,使得稱不上英俊的長相極具辨識度。 吳名沉默寡言,除了同室的那天夜里,向他吐露過行刺內情之外,一天說不上五句話。吃飯、用藥、打坐、睡覺,日常行為規律且枯燥,只求用最快的時間養好傷,手刃殺親仇人,有如被刻骨之恨畫地為牢的囚徒。 同樣在養傷的蘇晏閑得無聊,忍不住想逗他說話。 “你真是個殺手?殺個人得付多少銀子呀,客戶又是怎么聯系到你的?” “你們殺手有沒有組織或者幫會,比方說青衣樓啊、幽靈山莊啊……” “江湖上有沒有十大殺手排行榜?你排第幾位?” “你的武器就是劍嗎?應該還有后手和底牌吧,什么奇詭兵器或者師門秘術之類?” “哎,說句話嘛!只要你每天陪我聊會兒天,這段時間的住宿費、醫藥費就全免了?!?/br> 吳名知道蘇晏只是拿他消遣時間,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是真想打探他安身立命的手段與隱私,且也是站在與奉安侯敵對的一面,故而格外容忍,沒拔劍讓他閉嘴。 被纏得不行了,就“嗯、唔”地敷衍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