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第6節
蘇晏聞言心中一定,既然景隆帝并不趨向于大興兵戈,那他的建議應該就不會觸怒天顏,當即鼓足膽量說:“皇上,臣方才看了折子,確實心有所感,但恐微言誤國?!?/br> 景隆帝道:“你盡管直言,朕自會去蕪存菁?!?/br> 蘇晏稍微清理一下思路,不疾不緩地道:“自顯祖皇帝親征漠北,數敗韃靼,壩額湖一役使得北成元氣大傷,十年內再無重振聲勢之望,而成主塔兒合刺一死,北成更是陷入連綿內訌中。按理說,他們不可能有實力大舉入侵中原,因此襲擾邊陲的應該只是幾個流竄的部落。 這些游牧部落世代逐水草而徙,不事稼穡,除羊馬牲畜之外別無他物,日子過得頗辛苦,見到中原物產豐饒便生侵占之心。 北征后我國取消了通貢互市,他們無法通過交易渠道獲得生活必需品,只有劫掠邊關,一處地方得手后短時間內又流竄到另一處,令人防不勝防。 就算派遣大隊人馬征討,他們往漠北腹地一縮,我軍因天氣嚴寒、補給困難等原因也很難持久作戰?!?/br> 景隆帝皺了皺眉:“照你這么說,我大銘對這些北蠻韃子就毫無辦法了?” “并非毫無辦法。成主死后,蒙古各部紛紛爭奪黃金家族的宗主權,都認為自己才是正支,對其他部落的仇視程度甚至超過了打敗他們的大銘。這就好比……” 蘇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景隆帝,接著道:“好比嫡妻死后,幾個小妾明里暗里地爭正房之位,這時只要族中長老出面,表示愿意將其中一人扶正,保證這些小妾打破頭也要斗個你死我活?!?/br> 景隆帝忍不住嘴角揚起,“這比方雖然粗俗,不過,倒也貼切……你的意思是說,我大銘可以選擇扶持其中的一個部落,借此打壓其他部落?” 蘇晏道:“不論扶持哪個部落,都是養虎為患?;噬现类l下老農為何把胡蘿卜吊在驢頭前面嗎?因為驢子為了吃食,就會拼命往前跑,去夠那根永遠也夠不著的胡蘿卜。我們要做的,就是給蒙古諸部一根胡蘿卜?!?/br> 景隆帝微笑道:“依卿之見,這根胡蘿卜該如何給?” 蘇晏道:“可派特使前去密訪諸部首領,先把誘餌拋下去,而后發表聲明承認某個部落的宗主地位,冊封他個不花錢的草原王啊可汗啊之類,允諾免除朝貢,開通邊關互市,交易商品。 他為了維護權位與利益,就必須要收服其余部落,而其余部落眼紅不甘,亦會盡力相抗,我們只需坐觀終局?!?/br> 景隆帝微微搖頭:“朝貢不但是為了揚我天朝上國之威,更是限制臣屬國過分壯大的必要之法,輕易免除未免太過寬縱?!?/br> 蘇晏瞇起眼,浮出個可以稱得上狡猾的淺笑:“皇上,有句話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彼族非與我國交易不可,我們可以借戰后民勞財困、成本增加之名,上調出口關稅呀?!?/br> “上調出口關稅?”景隆帝咀嚼著這個新奇字眼,“有點意思……” 蘇晏見皇帝點頭,膽氣更壯,洋洋灑灑:“這個幸運中選的部落,既不可以太弱,太弱就沒有牽制大局的能力,兩下半就被其他部落擺平了;又不可以太強,太強則會迅速吸納諸部,百川匯海必成大患。 咱就得給他們掂量著,該壓制的壓制,該提拔的提拔,必要時也可以換個小妾坐正房嘛——” 正口若懸河的蘇晏突然驚悟過來。 這不是正是景隆帝在朝堂中慣用的手段么?自己居然在關公門前耍大刀,若是犯了皇帝的忌諱,豈不是耗子舔貓鼻——找死!當即戛然而止,懊惱地咬咬牙,不安地偷看了一眼景隆帝的神情。 只見當朝天子正一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目光中流露幾許哂謔,并無恚怒之色,蘇晏心中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同樣是執掌生殺大權的皇族,他對太子朱賀霖全無敬畏之心,談笑輕松自如,有時甚至會生出戲弄他的念頭。而對景隆帝卻好像老鼠見了貓,靠得近點都覺得脖子后面直冒寒氣,莫非真是天生八字不合? 景隆帝側頭以手支頤,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語調慢悠悠:“接著說說馬賊之患?!?/br> 蘇晏深吸了口氣,內亂的問題要比外患敏感得多,也尖銳得多,若是由著性子肆意而談,只怕這回真的兇多吉少。 他仔細思索片刻,方道:“臣認為,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容易滿足的人,他們只求安安穩穩地過小日子,日勞夜息、生兒育女,只要有口飯吃,有片瓦遮身,有件衣服蔽體,不被逼到絕路,是不會起兵叛亂的?!?/br> 景隆帝果然面色一寒:“卿此言,是指責朕將那些百姓逼到了絕路,不得不揭竿而起了?” 蘇晏跪倒在地:“臣非此意,將百姓逼到絕路的,不是一心牽掛國計民生的皇上,而是地方上的那些貪官污吏! 黃河災澇,下游兩年荒歉,皇上命各州縣撥糧放賑,以抒民困,本是皇恩浩蕩??蛇@些錢糧經過層層克扣,又有多少真正到了災民手上?口腹不飽,人心思變,那些聚嘯山林的賊匪便乘機招攬百姓、擴充人馬,殺官搶糧,四處劫掠。 皇上若是派精兵圍剿,自然可以將這些烏合之眾殲滅,但此法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只要肅清朝野、整頓吏治,讓百姓安居樂業,不受饑寒剝削之苦,天下賊禍便可消除大半,剩下一些不受教化的流寇也翻不起什么波浪了?!?/br> 景隆帝聽了,喑然不語,半晌后才開口:“貪官污吏要嚴懲,賊匪草寇亦不可輕饒,若不即刻派兵剿滅,只會滋擾民生,為禍一方。你所言雖入情入理,卻得日后徐徐圖之,非眼下所能采用?!?/br> 蘇晏暗暗嘆了口氣,恭聲道:“皇上考慮周全,臣所不及。不過,這賊寇也分個三六九等,若能區別對待,或許可以事半功倍?!?/br> 景隆帝挑眉:“哦,怎么個三六九等?” “這第一等,多是難民災民,盲目流竄,打家劫舍,一旦大兵臨逼,便潰如散沙。這些人皇上不妨仁心寬宥,以糧食田地撫之,便可變回安分守己的良民?!?/br> 景隆帝微微頷首。 蘇晏又道:“這第二等,就是所謂的綠林好漢、江湖俠士。他們打著殺貪官、除惡霸,劫富濟貧的口號,倒也博得了不少民心?;噬喜环料缺蠖Y,威懾之后再行鎮撫,以功名利祿誘之,便可招安。這些人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將來有需要時可編入軍中,投放到邊關,又是一支生力人馬?!?/br> 景隆帝沉吟著又點了點頭。 “這第三等,是真正的不軌之徒,山大王當得不滿足了,便癡心妄想著襲京師、入皇庭,風水輪流坐。在他們身邊,往往有所謂的神使、異人輔助,以邪教妖言煽動人心,愚弄百姓。此類賊寇,只一個字——” 蘇晏忽然抬頭,眼中放出一道冷光,話音鏗然擲地:“殺。且要斬草除根,令死灰再不復燃!” 片刻沉寂后,景隆帝舒了口長氣,緩緩起身,“朕之前只當你是個風流才子,看來是小瞧你了?!?/br> 蘇晏忙拜伏:“臣惶恐?!?/br> “無需惶恐。你年紀尚幼,眼光與見解卻有獨到之處,且在朝中好好磨練閱歷,日后朕還有用到你的地方?!?/br> “愿為皇上效犬馬之勞?!?/br> 景隆帝拍拍他的肩膀,露出欣慰之色,忽然覺得手背上一涼,竟然是一顆小而圓的水珠,清凌凌地滑過。他有些詫異地俯身查看,原來是蘇晏的冠帽正濕漉漉地滴著水。 蘇晏頓時尷尬不已。 他方才沐浴完畢,發現玉佩不見了,急匆匆地趕去尋找,濕發來不及擦拭,就隨便綰了幾下塞進烏紗帽中。起初冠帽還勉強擋得住,而后慢慢被水浸透,水珠竟如滴露般一顆顆滲了出來。 景隆帝見水珠在他潔白的頸子上盈然滑動,留下道道微亮的水跡,只覺情態撩人,心下一蕩,忍不住伸手去抹。 指尖在頸上輕輕劃過,蘇晏渾身一顫,像只受了驚嚇的烏龜朝后蜷起身子,恨不得將頭頸四肢一并縮進衣物里,有些慌張,又有些羞惱地瞪了當朝天子一眼。 景隆帝看著他那雙光華乍放的鳳眼,愣怔了一下,輕笑道:“蘇晏啊蘇晏,你這雙眼睛,總有一日要惹出禍端?!?/br> 蘇晏險些做出個翻白眼的表情,忽然想到此乃大不敬,忙把臉低低地垂下去,一副知錯認罪的模樣。 景隆帝朗聲大笑,吩咐旁邊的內侍:“帶蘇侍讀下去擦干頭發,再熬點去風寒的藥,省得又著了涼?!?/br> 蘇晏一聽終于可以告退,渾身的不自在立即消失不見,謝恩后忙不迭地逃出房去。 景隆帝重新坐下,見手指上水漬已干,放在鼻端輕嗅,似乎還能聞到依稀的淡香,凝思片刻后回過神,不禁自嘲地搖搖頭。 第八章 陪玩七葷八素 擦干濕發,又被灌了碗湯藥后,蘇晏看窗外日已過午,忽然想起差不多到了太子下學的時間,連忙告辭了幫他整裝的內侍,匆匆走出殿門,剛一拐角,險些撞上一人。 他定睛一看,是個中年內侍,著墨綠單蟒袍,腰系鸞帶,頭戴烏紗描金帽??垂诜钠分?,應該是位太監,一張清水鵝蛋臉,疏眉朗目頗為清秀。 那太監笑吟吟地朝他拱了拱手:“險些撞到蘇侍讀,得罪得罪?!?/br> 蘇晏覺得他的聲音有些耳熟,仔細一回想,失聲道:“藍公公?” 藍喜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蘇侍讀還記得與咱家的半面之緣?!?/br> 蘇晏拱手:“何止記得,昨日幸得公公好心搭救,在下感激不盡?!?/br> 藍喜做了個收聲的手勢,壓底嗓音:“這里人來人往,不甚方便,咱們換個地方說話?!?/br> 兩人沿步廊走了一段,拐進一間空蕩蕩的廊廡。藍喜打量了一番蘇晏,方才道:“蘇相公長得不像令尊,倒有幾分像令祖父?!?/br> 蘇晏有些吃驚:“藍公公認識家祖與家父?” 藍喜道:“何止認識,你叔公與我父親乃是契兄弟,論輩分,我托大叫你聲賢侄如何?” 原來還有這層關系……盡管對家鄉那令人滿頭黑線的舊俗相當無奈,蘇晏還是施了禮,謙遜地叫了聲:“小侄見過世叔?!?/br> 藍喜扶起他的手臂笑道:“賢侄不必多禮。此事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即可,在外人面前,須只裝作不認識才好?;噬弦幌蚣芍M內臣與外臣親近,若是知道你我這層關系,日后用人時必多有顧忌。賢侄懷才抱器,前途不可估量,斷不可因為一時疏忽耽誤在小事上?!?/br> 蘇晏很有些佩服這太監的謹慎老辣,點頭道:“小侄記住了。世叔是皇上身邊近侍,凡事先知先覺,今后若是山雨欲來,還望世叔先給小侄吹點雨前風,多多提點?!?/br> 藍喜道:“那是自然,咱家在宮中就你這么個親戚,不照顧著你照顧誰呀。剛才御書房的事我聽說了,看來皇上挺喜歡你,只要你把太子哄好了,遇事機靈點兒,咱家在侍奉時瞅準機會多提起幾次,皇上自然會看你更重?!?/br> 蘇晏連連擺手:“可別,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見皇上心里就發憷,腿肚子都抽筋。反正我也沒打算往上爬,還是敬而遠之,免得哪天不小心觸怒天顏,把之前欠的廷杖一并打回來?!?/br> 藍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糊涂!當官哪有不憋足了勁往上爬的?你不往上爬,就要做別人踩腳的凳子,朝廷里多的是磨牙嚼骨的惡狼猛虎、殺人不見血的陰謀詭計,到時候別說烏紗不保,連身家性命也要搭進去! 既然在朝為官,就要步步往上爬,一直爬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直至大權在握,位極人臣!” 蘇晏被他說得有些怔忡。 藍喜又道:“你知道什么是為官之道?咱家在宮中待了二十多年,看清看透,只得出四個字:‘揣摩圣意’。 那些官位呀、權力呀哪里來,還不都是皇上給的,皇上一句話可以把你捧上天,也可以讓你摔下地,若是不懂討皇上歡心,任你才高八十斗八百斗也枉然。 咱家進宮的時候,只是個最卑下的火者,整日含辛茹苦,夾縫里求生,從聽事、監丞一路爬到如今這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那些外臣包括內閣的折子,那一份不是咱家親手給蓋的玉璽?那些文官武官見了咱家,哪一個不是滿臉堆笑、客客氣氣的?若不是靠著這四字真言,哪有今日的風光?!?/br> 蘇晏聽得咋舌,活生生的官場厚黑學呀,由一代大太監現身說法,煽動性與說服力兼俱,要是一心為官的人聽了保證熱血沸騰。 可惜他生性懶散、胸無大志,前世如此,這一世也沒多大改變,只想當個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 偏偏天不遂人愿,陰差陽錯地一腳踏進了官場這淌混水,從那時起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伺候完小的,現在又要來伺候大的,還得時刻擔心脖子上的那一顆長得夠不夠牢,何苦來哉!不如隨波逐流,順其自然,安安穩穩地當個不大不小的官就好。 心里雖不已為然,為了避免麻煩,蘇晏還是擺出一副受教的表情:“世叔一番教誨真是令小侄茅塞頓開,今后定加倍努力,不敢辜負世叔的期待?!?/br> 藍喜面泛笑意,頷首:“孺子可教?!?/br> 蘇晏忽然記起什么似的,叫起來:“啊,太子快要下學了,怕是要差使我,我得回東宮去?!?/br> 藍喜忙道:“太子性情驕縱豪橫、喜怒無常,可不比皇上待人寬和,你別耽擱時間,快去伺候吧?!?/br> 蘇晏心中暗道:我跟你看法正相反,小鬼容易對付,一只張牙舞爪的貓兒而已。大的那個才是成了精的老虎,面上雖然溫和,內中實在是深不可測,以后還是能躲多遠躲多遠的好。 “那小侄就告辭了?!彼傲斯笆?,剛走幾步,又轉過身來,“對了,小侄昨日不慎丟失了一枚荷葉玉佩,不知世叔可有在園子里見到?” 藍喜搖頭:“未曾見到??烊グ?,別惹小爺發脾氣?!?/br> 蘇晏有些失望地應了一聲,邁出了廊廡。 - 剛到端本宮門口,蘇晏便拉住內侍富寶詢問,得知太子還未從文華殿回來,心道不在也好,省得花口舌解釋去御書房的事。 他匆匆進入殿中,想了想,脫去一身冠服倚在羅漢床上,重新把被子掩好。 旁邊的薰籠里燃著未燼的安息香,輕煙氤氳之下,蘇晏也有些迷糊起來,半闔著眼似睡非睡。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面前有人,貼得極近,溫熱的氣息噴在臉上,眼皮上一陣飛絮拂羽般的輕癢。 蘇晏猛地睜眼。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孔“呀”的一聲往后彈開,倒像是被他嚇了一跳。 望著嘿嘿干笑的太子,蘇晏無奈地挑了挑眉毛:“殿下又在玩什么花樣?” 朱賀霖有些尷尬,又有些得意地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來,原來是兩根細細的象牙牙簽。 “方才我發現清河的睫毛又長又翹,就想試著放根挑牙上去,看看能不能托得住……” 蘇晏朝屋頂直翻白眼,磨著后槽牙道:“殿下還真閑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