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9節
她早早登上靴子,披著斗篷奔入雪地,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一入冬,天寒地凍。工匠進度放緩,幾遭催促處罰后,終于在臘月時節將她所需亭樓建成。 張湍被釋出內獄,押至海晏河清殿。 身著單衣,尤顯松垮,比起幾個月前,他瘦削太多。走路時跌跌撞撞,每一腳落地,都覺腳踝無力、雙膝酸軟、雙腿麻木。久不見陽光,他只能半睜著眼睛,看許多事物都看不完全。 宮人推著他,一路推到攝云湖邊。 湖中央坐落著一棟高樓,是光曄樓,他曾去過。 但在光曄樓前五丈處,另有建筑,他未曾見過,亦看不真切。 皇宮內廷,水面最廣當屬攝云湖,被圈入海晏河清殿內。湖中央建有光曄樓,不必再提。光曄樓前,則是眾多能工巧匠,晝夜不歇趕工至今,依趙令僖所繪圖卷打造出的巨型鳥籠。 這只鳥籠與光曄樓四層同高。根根欄桿間隙不足四寸寬,向上延至三層樓高時向內圓滑收束,居于底座中心正上空。底座中,鋪有黑土黃泥,植有一樹梅花,梅枝橫斜自欄桿間隙探出。 臘月梅花開,有花朵不慎跌墜入水,一點紅舟飄飄蕩蕩,隨波逐去。 張湍站在水邊,他看不清楚,亦聽不清楚。側邊一只烏篷船破水沉浮而來,當停在他身邊時,他才發覺。他瞇了瞇眼睛,試圖看清船上來人。 先是一團火紅自蓬下鉆出,是她。 身披火紅斗篷,踩上船頭,探出豐腴手掌。 一旁宮人遞上手臂,供她搭扶。等她跳上了岸,他再看便更清楚些:斗篷帽檐織有雪白絨毛,團團簇擁下,是張滿月臉,描黛眉、點胭脂,美麗嬌俏。 如從前般。 她俏生生地笑:“好久不見?!?/br> 是好久不見。 自秋日禁于內獄水牢,日日忍受酷刑拷打,偶爾被她叫去盤問兩句,至今日,天地已白。他這一年寒暑,便耗在這座宮里。 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見他默默不語,她又道:“內獄說,你這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連夢話都沒有。我可不信,人怎能這么久不說話?除非是個啞巴?!?/br> 張湍仍舊不答。 “你不愛住清平院,我給你造了間新的宮殿?!彼b遙指向那座裝點漂亮的鳥籠,“瞧,是不是很眼熟?當日你穿著那件灰撲撲的衣裳,看起來與那只鸚鵡一模一樣。鸚鵡被人馴養,有它的籠子住,你也該有?!?/br> 張湍無開口反駁的力氣,甚至沒有力氣皺一皺眉。 “來,上船?!彼τ鴱埻奶洗?。 船只在水中搖晃,他站不穩,幾乎撲入水中。好在后來宮人眼明手快,拉住搖搖欲墜的他,將其推入蓬中落坐。 一蒿點水,船只離岸,向那座專屬他的囚籠行去。 這些日子飽嘗磋磨,他的反應慢了很多。待被推入籠中,側身傾倒,身軀覆壓掌根,未愈的傷痛齊齊發作,他開始顫抖。寒冬臘月,肢體沁出層層冷汗,風來時尤顯寒冷。 她不在意這些,只問宮人:“東西備好了嗎?” “回稟公主,尚衣監已將東西送來,只等公主下令?!?/br> “鋪吧?!?/br> 烏篷船擱下張湍入籠后,蕩蕩遠去。 另有幾艘小船向水中鳥籠駛去,載著工匠。工匠們背負包裹,拋出飛爪鉤索,勾在鳥籠上方。來回拉扯兩下后,確認繩索穩固,方沿著欄桿攀爬至鳥籠頂端。 工匠在籠頂解開包裹,露出其內紅綢。 紅綢拋揚,如云飄飛,如羽下墜。 四名工匠,四面紅綢,交疊覆壓在鳥籠四面八方,將鳥籠完完全全遮掩其中。她在光曄樓下靠岸,登上五層,遠遠看著前方紅綢塔,擊掌而笑。 這是她馴養的籠中禽、地上獸,等閑不示于人前。 …… 方寸之間,張湍靜靜呆著,不知是醒是眠。 他懂這籠中意。 什么時候,他能像鸚鵡學舌一樣,學會如周圍權貴奴仆那般卑躬屈膝、溫順聽話、曲意逢迎,什么時候,他就能像外邊成百上千個宮人那樣,離開這座牢籠。 可他怎能為了走出一個囚籠,進入另一個囚籠。他可以留在籠中。一如困鎖清平院,一如被囚地水牢。 往來煎熬,不過如此。 日復一日。 籠子鎖住他的腳步,紅綢困住他的視線。 白日里,他張開雙眼,眼中滿是鮮紅,閉上雙眼,眼中亦是鮮紅。 黑夜間,他張開雙眼,眼中滿是漆黑,閉上雙眼,眼中亦是漆黑。 萬千繁華俗世,在他眼中,只余下黑紅兩道色彩。梅樹枝干是黑,梅樹開花為紅。雪落綢簾是黑,風動綢簾為紅。疏影淡香是黑,湖水清甜為紅。老父叱責是黑,慈母疼惜是紅。每日送飯宮人是黑,每日碗中飯菜為紅,鮮血淋漓,吞咽如獸。 倚梅抬手,掌如枯枝,仰面觀去,寸寸凋零。 籠中已落一地梅花。 又是不知多久未言語,他似乎已忘記字句平仄,忘記曲樂腔調。 宮人照舊送飯,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樣可憐,擱下飯碗后勸道:“過陣子你就能見光了。公主在攝云湖畔大擺筵席,屆時就會揭開綢子?!?/br> 人走聲落,復歸自然之音。 是雪聲,是風聲,是水潺潺聲。 一雙木訥眼珠忽然顫動,他終于對那句不知多久前留下的話有了反應。 攝云湖畔擺宴,邀他父母入席,卻要揭開紅綢,有萬千賓客,如賞園中獸、籠中禽般,打量著他。 他不能, 不能留下。 想要撕裂衣袖,卻無力氣,于是以牙咬破衣擺,撕去裙擺布塊。 他扶著樹干站起身,一步一頓行至欄桿邊上。一只手自縫隙探出,稍稍撩起紅綢下沿。水面反射粼粼日光,刺痛他的雙眼。他偏過頭,避開光線,將那塊布片浸入水中。冬日水寒徹骨,他仿佛毫無知覺。 將布塊浸滿水,纏上相鄰欄桿,用盡全力纏絞,終于將縫隙擴開。瘦骨嶙峋之身,通過這道縫隙易如反掌。 再回頭看一眼身后,與他相依多日的梅樹墜下幾朵寒梅,似書送別之詞。 他微微笑起,與梅示意,隨即毅然決然投身入水,濺起朵朵水花。 來往湖岸與光曄樓的一只只小舟循聲望去,見水波泛泛。鳥籠外側紅綢垂墜,其上點有片片深紅。 “這是——” “是張大人,張大人投水了!” “快救人!” “快去通稟?????公主?!?/br> 半盞茶時間,消息傳至趙令僖耳中,一個時辰后,各宮各苑皆有聽聞。 張湍被人從水中撈出,無其他旨意,只能再送入籠中。凄冷寒風料峭,濕水衣衫不能貼身穿著,宮人看他可憐,心生憐憫,給他松解發冠,蘸去發間水珠。又替他換下濕衣,套上夾棉中衣。 他嘔水醒來,張開眼見到幾張陌生的臉。 因形體太瘦,衣不貼身,風一陣陣灌入衣袖褲筒,人止不住地顫。 趙令僖乘舟來時,紅綢已向兩側掛起,籠門敞開。 她步入籠中,見張湍身著素白中衣,倚靠梅樹半臥,頭發散開。幾綹發絲貼附上瓷白面頰,淌著細股水流,匯入暗紫雙唇之間。 半副病體,半幅死態。 她問:“這是怎么了?” 宮人回答:“回稟公主,奴們照常往光曄樓布置,忽然聽見水聲。有人發現是張大人落了水,于是四五個人齊齊下水,才將張大人救上來。那四五個人怕濕寒氣沖撞到公主,這才急著換衣裳走了,換過后就來給公主回話?!?/br> “沒問你?!彼焓痔羝鹳N在他面上的濕發,摩挲著問,“怎么投得水?” “啟、啟稟公主?!庇质且幻麑m人道,“這兒的欄桿彎、彎了。張大人許是從這個寬大縫隙擠出去的?!?/br> 她起身去看,果見兩根欄桿彎曲出較大縫隙。以他如今的體型,恐怕用不上擠字,側一側身就能溜出去。 “是我考慮不周,又叫你有了可乘之機?!彼姓惺值?,“取條鎖鏈,將人與這棵樹鎖在一塊兒。至于建造籠子的工匠,父皇說臘月末里不殺人,一人賞二十杖,流放西南吧?!?/br> “辱我,囚我,因何不殺我?!睆埻纳ひ羲粏?,扯出的這一句話,卻平穩如無風之日下墜之雪,從容蕩下。 “若你死了,”她說,“如何償我?” 他逃離出宮,至今次杏與成泉二人不知所蹤。去孟川請人的宮人無功而返,孟川張家舉家遷居,不知去往何處。合宮人都知道,她被小小一個張湍耍了。敢于戲耍她,就該償還相應的代價。 得到了答案,他莫名一笑,合上雙眼。 病態未減其顏色,她見他笑,亦兩眼彎彎,心情略好。 座椅運入籠中,她坐下靜等。宮人帶來鎖鏈,一端扣住張湍腳踝,一端扣鎖梅樹樹干。難怪鸚鵡困鎖籠中,尚要銀環鎖足。定是怕如他一般溜出籠去。直到將他徹底鎖住,令他再不能逃,亦不得死,她方離去。 紅綢再垂下,籠門緊閉鎖,她喚次燕取琴,喚次雀帶鸚鵡,繼而登上光曄樓。 陸亭教授鸚鵡曲目中,有《離支詞》。是琴曲之中,她尤為喜愛一首。光曄樓上,她鋪開南風,以琴請禽歌,一人撫琴,鸚鵡歌唱,甚是歡愉。 歌聲小,難傳四方。琴聲亮,鋪遍碧湖。 第一聲弦響,張湍便已捕捉。琴弦聲色,撫琴技法,皆是熟悉。只聽一遍,即可烙印腦海心府,永世不忘。 是那日梨苑戲臺上聽到的琴。 久違的琴。 他怔怔聽著?!峨x支詞》作浮華景,響奢靡音,他本不喜??捎蛇@名琴師撫來,卻能將曲中世俗擾擾濾去,只留下褪去庸態的喜樂繁華。歌舞升平,安居樂業,四方富足,海晏河清。 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而煩耳。2 是他庸人庸耳只聞得庸庸俗心,避而不見千載繁華盛景。 然此曲只演一闕便終,任他苦苦等待,卻始終不見下闕琴音何在?;\中又復昨日,琴音在他耳畔回響,他心中多了一分隱隱期許。 光曄樓上。 趙令僖收弦止音,一旁宮人已備好潔凈谷物,她將谷物自籠子下沿空隙推入籠中。鸚鵡見到食物,當即撲騰落下啄食。 “有功便賞,有過便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