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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程衛榮一直都不太像父子,更像是好哥們,雖然他們差了二十六歲,但思維總能時不時湊到一個頻道上去。 程衛榮當年太鮮活了,鮮活到就算是已經離開了九年,認識他的人還能記著他的笑容。 但就是這么鮮活的生命,突然之間,說沒就沒了。 他葬在了一場大火中。 程熠是真的做不到對著剛剛見到的那位徐先生熱臉相迎,因為他爸是為了救那人的妻兒才沒能活著從火場出來。 他知道救人是消防員的職責,但他作為親屬,他理解,卻無法接受。 他也是人,他沒有這么大度。 那年火災,程木桐才剛剛滿月,程衛榮走之前親了他和程熠一人一口,還允諾程熠,說回來給他買煎餅果子當宵夜。 程熠信了,他就坐在家里餐桌前等著,等著他爸給他買煎餅果子回來。 但直到他等得雙眼通紅,熬不住了眼皮直打架,程衛榮也沒能回來。 這也是程衛榮對他第一次食言,第一次毀約。 在ICU隔著玻璃見到他爸的時候,小小的程熠還都是沒回過神來的。 他不相信,不相信幾個小時前還笑著親他和弟弟的人,現在就已經被燒得看不出人樣,生死不知的躺在這里了。 那時候的程熠只覺得自己渾身發抖,雙手冰涼,大腦嗡嗡亂作一團,麻木了好久。 程熠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整個人雷劈了似的,沒有思想、沒有知覺。 像是睡久了的人忽然驚醒,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你之前做的美夢都是假的,他卻不愿意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一樣。 曾經他很難想象現在竟然可以這么平靜地坐在墓碑前給他爸聊家常,這還真是不得不感慨一下時間真的很萬能。 他松開了百合花的葉子,伸手去摸了摸那張彩色照片。 他并不是很常見程衛榮的照片,因為家里跟他爸有關的照片都被他收起來了,打算等到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全部擺出來。 現在的房子還不是他的,他不想放太多私人物件。 “爸,我馬上快十七了,木桐也已經九歲了,他……很好,比我當年挺話,也比我當年懂事?!彼p聲訴說著,把這一年的柴米油鹽都說給一個再也聽不見的人,“你看,沒有紀枳,我也能把他養大成人?!?/br> “爸,我高二了,自己攢了錢學美術,你當初想我考清華北大,這個有點難度,但咱降降條件,本科還是有希望的……” “爸,你說我要是去外地上學了,木桐該怎么辦啊……”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在了他的手上,程熠聽著耳邊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抬頭望了眼天。 又要下雨了。 他不太能理解,為什么人不開心的時候,這天總要陪著一起沉下來,還落幾滴虛假的眼淚。 它要是真的有情,那又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人帶走? 程熠嘆了口氣,收回了手:“爸,要下雨了,我帶了把傘,給您撐著?!?/br> 說著,他就把身邊的彩虹傘撐開,立在了碑上。 傘很大,這一遮,還遮住了周圍的花,只有最外面的一圈花,才能淋到一點雨水。 四周還有不少人來掃墓,但無一例外都是黑衣黑傘,他這彩虹傘一撐開,便引來了零零碎碎幾道視線。 程熠渾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只是很認真嚴肅的把傘擺正了位置。 小雨已經開始下了,他起身,站在雨霧里,無聲地看著這座墓園里最特殊的碑。 良久,他彎下腰,行了一個鞠躬禮。 這一禮,致的是程衛榮烈士。 他記得以前問過程衛榮:“爸,你為什么要當消防員?” 程衛榮想了一會兒才說:“一開始是沒有別的選擇,后來也是沒有別的選擇?!?/br> 一開始是迫不得已,不得不選擇當消防員;后來是心甘情愿,用生命去履行職責。 程熠當年不理解的,后來慢慢就理解了。 他爸不止是他爸,還是一名消防員。 他爸是一個合格的消防員,他這輩子都會以他為榮。 程衛榮走的時候沒有留遺言,所以程熠就自作主張,給他爸留下了一把鮮亮的彩虹傘。 他爸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是蕓蕓眾生之一,但走的時候,就已經是最偉大的人了,會有人永遠記著他,永遠尊敬他。 人走后總是習慣用黑白照片,但他爸留下的確是一張彩照,故而即便是身后事,程熠也希望他爸能光鮮亮麗,就像他生前一樣。 于是他提前為他在雨中撐起了一片彩虹。 這里永遠是晴天。 程熠離開墓園的時候,渾身已經被雨淋透了。 他覺得這雨可能有點什么問題,能透過皮膚,涼透人的心。 猶豫了會兒,他決定脫下外套,撐在頭上擋雨。 但才剛剛脫下一只袖子,頭頂就暗了一瞬。 他立刻抬起頭,看到來人后有些驚訝:“顧叔叔?!?/br> 顧焰看著他的眼神很復雜,不過還是心疼和懷念居多。 顧焰摸了摸他的頭:“小熠,我好久沒見你了?!?/br> 程熠不自然的縮了下脖子:“是啊,前幾次來得不湊巧,沒能遇上你們?!?/br> 顧焰說:“你剛看完你爸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