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好啦。

    兜兜跑跑顛顛地來到海樓跟前，順嘴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

    海樓贊許似的摸了一把兜兜的臉頰。

    那我們先去醫療艙看看，然后再找個安靜舒服的地方，聽你的故事。

    好呀好呀，我們先去看爸爸。

    兜兜連連點頭。他還無法理清人類復雜的親緣關系，只懂得隨海樓一同喊海光遠元帥爸爸。當然，在場之人都不覺得這樣有任何不妥。

    不過，你得抱著我去哦，兜兜趁勢提出要求，要完全躺在你懷里的那種，我不想自己走過去。

    說罷，他支起身體，將一只前臂搭在海樓的腰腹部，另一只則努力舉起伸向海樓，擺出邀請的姿態。

    海樓抓住橘貓的肋下，將整只貓托起，牢牢地抱在臂彎里。人類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兜兜情不自禁地打起咕嚕來，順便抬起胳膊慢條斯理地給臉頰和肚皮梳洗毛發。

    等他們走到醫療艙時，兜兜已然困了，他的動作變得想醉酒一般遲鈍，這是小貓咪消化食物的訊號。

    同昨日相同，海光遠元帥目前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只是依舊并無氣色。倒是羅倫醫生見到兜兜依舊熱情如故，并建議道讓兜兜留下來陪海光遠元帥多呆一會兒。

    雖然這種情況下，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建立有效的精神連接，但若是每天都能試一試，我覺得找到規律或是突破口的可能性更大。

    羅倫醫生目光炯炯地盯著兜兜，海樓也低頭看向兜兜。

    兜兜依舊窩在海樓的懷里，聞言打了一個哈欠，無可無不可道：都可以呀，我沒有關系。我們可以讓爸爸也聽一聽我美妙無比的故事，說不定他也喜歡呢？

    海樓抱著兜兜靠近透明艙，將他放在就近的一張辦公臺上，自己則拉來椅子坐下。

    小橘貓懶洋洋地舒展四肢，而后貼著桌沿坐下。他伸出爪子，在自己跟前的桌面上輕輕拍了拍，示意海樓靠得再近些。海樓依言照做，十分捧場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兜兜見狀很是受用，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嚨，這才搖頭晃腦地說起他夢中想起來的故事。

    既然是故事，那就一定有開頭什么的，你知道一場夏日暴雨到來時，會是什么模樣嗎？

    夏日暴雨？

    海樓不解地搖頭。

    我曾看過古地球氣候的影像資料，但不曾親歷。

    不僅是海樓，所有流民后裔都不曾經歷過古地球時期的自然氣候現象。

    帝國的力量足以制造各種人工氣候，但并不愿浪費寶貴的能源在用處甚微的地方。雨水曾經是古地球時期淡水循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在一切水資源利用情況都被精心計算過的浮空島卻并非如此。

    兜兜抖了抖胡須，瞥了一眼他的人類，露出一副果然還是我更知識淵博的臭屁神情。

    那好吧，既然你不明白，那我就先展開來說一說什么是夏日的雨。

    古地球上，多數人居環境都處于四季分明的地帶。夏季是暴雨頻發的季節，一場暴雨的降臨往往是有先兆的。

    小貓咪所要講述的故事的一開頭，便是一場久違的暴雨。

    時過晌午，天卻逐漸陰沉下來，黑壓壓的云堆涌動，由遠及近，只剩下天際還滲透著一抹日暉。天色昏昏沉沉，不一會兒便黯淡下來?？諝鈵灥煤?，呼吸之間，仿佛被獵食者扼住喉嚨一般壓抑難耐。時不時有風刮過，打在面上，卻不曾帶來半分涼意。

    某個老式居民小區內至今仍留存著破舊的自行車棚。車棚的架子上爬滿翠綠的爬山虎，棚頂的破洞中冒出一簇芍藥。粉紫色的花朵尚未枯敗，沉甸甸地綴在枝頭。車棚的陰影里，則窩著幾只流浪貓。它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百無聊賴地盯著天空發呆。

    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風卷起，蕩蕩悠悠地劃著弧線越飄越遠。

    流浪貓們瞬間支棱起腦袋，目光緊隨著塑料袋的軌跡，有節奏地左右擺動脖頸。

    很快，塑料袋被云層吞噬，最終消失在天際。

    短暫的派對結束。

    不知是誰，發出嘆息般的一聲長喵。

    有一只貍花貓張口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懶洋洋地說道：要下雨了喵。

    是呀，確實要下雨了喵。一只黑白貓應聲道，輕輕拍打著尾巴尖。

    下雨天就應該去那里吧。

    對，下雨天就應該去那里。

    去那里。

    去那里！

    附和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一只漂亮可愛威武霸氣的橘色大貍花貓從貓堆里緩緩地踱步而出。

    它的耳朵像天線般高高豎起，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四只雪白的爪子又圓又大，粉色rou球踩在地面上悄無聲息。它長得胖乎乎、rou墩墩，擁有一身傲貓的華麗鯖魚花斑紋路，渾身毛發油光锃亮，哪怕在陰天，也依舊泛著流動的光澤。只有了解它的貓才知曉，這具看似憨厚無害的毛絨絨的軀體中掩藏著怎樣鋒利的利爪和尖牙，隨時準備著給以挑釁者致命一擊。

    它的名字叫兜兜，是一只赫赫有名的名偵探。

    雖然故事的主貓公和我一樣也叫兜兜，但是故事都是虛構的喲，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兜兜這樣強調道，轉而又頗為得意地揚起下巴，詢問海樓道：這只名偵探如此帥氣，你是不是很好奇它到底長什么樣子呀，也好奇為什么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可愛的小貓咪。

    海樓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一本正經地應答道：確實好奇。

    兜兜響亮地哼哼了兩聲，將毛烘烘的胸脯挺得更加筆挺。他起身，昂首挺胸，翹著尾巴，繞著海樓的手臂來回走了一圈，爪子高高抬起，又輕輕落下，舉爪投足間，就如一匹盡職表演盛裝舞步的賽馬那般高貴優雅。

    海樓強忍笑意，裝作一臉茫然不解其意的模樣，無辜地看向兜兜。

    兜兜的眉頭擰緊，沉沉地嘆出一口氣，悶悶說道：算了，人類的想象力和見識總是驚貓地匱乏?？傊?，你姑且就把大偵探兜兜想得和我一樣可愛就行吧。

    好。

    海樓點頭，忍不住伸手用力揉搓了一把兜兜的小腦瓜。

    兜兜梗著脖子拼命后仰，抬起胳膊用力擊打，抗拒人類的魔爪，口中嚷道：不許弄亂我的頭毛哦，我好不容易舔好的。

    海樓眼疾手快地抓住兜兜揮來的爪子，窩在手心里輕輕捏了捏。

    兜兜吃驚似的瞪圓眼睛，繼而飛速抽出自己的爪子，泄憤似的連擊拍打海樓的手腕。他的指甲并未出鞘，rou掌落在皮膚上，一點兒也不疼，反而有些涼涼的、軟軟的。

    哼哼，兜兜斜眼瞧著人類刻意討好的親近行為，驕傲地心想道，肯定是看我太可愛了，實在沒忍住想動手動腳吧，嗨呀我就說嘛，怎么可能會有人類能夠抵擋住小貓咪的魅力，真是的。

    人類并沒有順著自己的意圖夸贊兜兜一番，這未免讓兜兜有些不快，但見對方認錯態度還算良好，大肚能容的小貓咪決定原諒他的人類。他很快便穩住心神，繼續說起自己夢中的故事。

    總而言之，我們故事的主貓公兜兜是一只十分了得的名偵探。

    什么是偵探？

    咦？

    沒想到星際的人類連這樣簡單的貓物職業設定都無法理解，兜兜被問得措爪不及，連忙搜刮著腦中有關偵探的影視作品，支支吾吾地回復道：唔，大約便是，嗯，你懂的，就是有些事情，比如說一只貓咪碰見了棘爪的事情，自己想不出對策，便需要找別貓幫忙?？偸菚幸恍┴埍绕渌埗酶?、更加專業，能夠迅速穩妥地幫助當事貓解決問題。這樣厲害的大貓物就可以被稱作偵探。唔，大概就是如此吧。

    在兜兜的故事設定中，偵探兜兜是一只貓咪偵探。它的職能便是替雇主干些雜活，或是送迷路的家貓回家，或是幫忙找尋失散的親友，或是幫忙躲避不懷好意的人類的追蹤，甚至可以是在貓狗群架中出一份力。

    總而言之，這只貓偵探是一只萬事通，只要雇主的小魚干酬勞足夠豐富，無有不應。

    而在故事發生的這一天下午，這只貓偵探和其他流浪貓一樣，躲在老舊的自行車棚內，等待一場暴雨。

    總之，在那段不明所以的對話之后，貓偵探走了出來。

    流浪貓們恭順地退避，讓出一條道路，眾星拱月般的將貓偵探圍在正中央。

    那就一起出發去那里吧。

    貓偵探這般說道：待人類的路燈亮起，空氣變冷之后，我們就一起出發去那里。

    就如同所有老派偵探小說里的主角會喜愛雪茄煙卷一樣，貓偵探的嘴角也叼著一條被切割成細棍模樣的、堅硬到足以當成武器的柴魚干，目光犀利，充滿洞察一切的睿智。

    它的提議很快得到擁躉的一片歡呼聲。

    貓偵探緩緩行至棚外，抬頭，輕輕扇動鼻翼，感受到空氣中的水汽。

    雨要來了。

    不多時，大雨如約而至。

    豆大的雨滴從天而降，砸在硬邦邦的路面上，砸在軟撲撲的花泥里，砸在破破爛爛的車棚頂，砸得可憐的芍藥花抬不起頭來。

    叮叮咚咚。

    起先是一兩滴，而后越落越多，越來越大，最終整座城市奏響一曲夏日的歡歌。

    原本灰撲撲的建筑物滌蕩如新，空氣中混著水汽和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然而雨勢并未漸弱，反而愈來愈大，像是一只憤怒的水龍頭，發誓要灌滿這座巨大的城市水池。

    咕嘟嘟咕嘟嘟。

    泥土在呼吸，花草在喝水，就連貓咪們自己也蹲在棚檐下，就著雨水沖刷而成的小洼地，飽飲一頓。

    雨水未必甜美，卻也是難得的天賜之物。

    它們等啊等啊，等到華燈初上，等到暴雨驟歇，終于等到萬家煙火的時分。

    一群流浪貓在貓偵探兜兜的帶領下，摸黑急行軍。它們將身形巧妙地與無邊夜色融為一體，像身著夜行衣的武士身輕如燕踏雪無痕，彼此間雖沒有形成固定的陣型，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快速逼近，像是一片沉默的黑影，逐漸逼近是某棟人類居民樓。

    來到居民樓下，貓偵探率先一步偵察形式。只聽得它一聲令下，流浪貓分散而開，迅速埋伏在各個角落。

    黑暗之中，十多雙眸子幽幽閃著冷光。

    它們的目標正是四樓東北角的某戶人家，那戶人家的窗戶正對著一片荒蕪的空地，而這片空地被附近的流浪貓們稱之為聚寶盆。

    所謂的聚寶盆，指的是每隔一段時間，四樓的那戶人類便會開窗，朝空地扔下無數物件，有吃的，有玩具，還有無數說不上來的人類小玩意兒，就像聚寶盆似的會憑空生成無數寶物。

    聚寶盆是貓偵探本貓的發現，它甚至通過細致的觀察和敏銳的頭腦分析，得出天氣不好的夜晚便是聚寶盆刷新寶物的時機的結論。神奇的是，這個結論竟然精準無比，在無數個日子里得到反復驗證，由此被流浪貓們奉為金科玉律。

    兜兜說到這里，故作神秘地擺了擺爪子，問海樓道：你要不要猜猜貓偵探是如何得出這個偉大的結論的。

    海樓回道：它一定是采用某種極其聰明的邏輯推理。

    那是自然，兜兜略顯得意地抖了抖尾巴尖兒，其實說來也不算復雜啦。四樓的那戶家庭里住著一對人類夫妻，他們結婚多年一直未能擁有自己的幼崽。那只雌性很堅持，每天晚上都要拉著她的雄性例行公事，動靜大到小母貓們都自愧不如。

    然而人類雄性本人對這樣麻木的生活心生厭倦，總是想方設法地逃避責任，而他最常用的借口便是天氣不好晚點回家。由此，每逢大雨大雪等惡劣天氣時，男主人總是磨磨蹭蹭，遲遲不肯歸家，甚至有時會參加同事聚餐，沾染一身酒氣回去。對備孕各項指標十分看重的女主人自然不會在這種情境下強行例行公事，但積怨之下難免起爭執，激烈時甚至雙方大打出手。

    亂砸東西是雙方發泄的另一種途徑。一場爭吵下來，不計其數的人類用品會從他們客廳的窗戶往空地拋出，而被扔出的這些東西都不會再被收回，自然就成了流浪貓們的戰利品。它們通常會聚在一起，瓜分遺棄物里頭的食物，再從中翻找出各自喜愛的物品，拖回自己的貓窩。

    人類情感的摩擦，在奇妙的共存關系作用下，轉化為流浪貓的豐收和狂歡。

    這一天，暴雨沖刷著整座城市，淹沒低洼，路面積水造成交通不便，男主人果然找到借口大醉一場，很晚才回到家。一場大戰無可避免地爆發，殃及池貓。

    流浪貓們縮著身體躲在角落里，豎起耳朵，警惕而好奇地關注著四樓的動靜。作為野生貓，它們并不明白什么是責任，什么是共同的未來，什么又是家庭，只覺得那哐哐當當的吵鬧聲像是打破平靜生活的幻象一般，令貓也不由得徒增感慨。

    像往常一樣，食物和玩具從天而降，像下餃子一般落入聚寶盆之中。

    只是不知為何，這一天的天降戰利品尤其多，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很快便堆滿空地。兩只人類的戰況升級，雙方已有不容水火之勢。有鄰居大聲砸門警示，有男主人咆哮著奪門而出，有女主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最后一切歸于平靜，唯有青草沙沙伴著一兩聲隱忍的啜泣，很快便消失在夜風之中。

    流浪貓們探頭探腦，確定警報解除之后，這才紛紛從暗處現身，共同慶祝新的生命奇跡。

    這樣的奇跡說不準很快就沒有了呢，貓偵探兜兜吐出嘴里的柴魚干，換上一條金黃酥脆的小魚干，一邊咀嚼一邊望向男主人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

    聚餐之后，每只貓都得到一兩只毛絨玩具，心滿意足地離開聚寶盆。作為奇跡的發現者和組織者，貓偵探自然擁有優先選擇戰利品的權利，然而它并不貪心，只從中挑出一只奇奇怪怪沒有腦袋的毛絨公仔。

    那是一只長得很像小云朵的抱枕，摸上去松松軟軟，不大不小，正好適合做一只貓窩窩。

    兜兜感嘆道，眼睛里閃過向往的光芒。

    海樓溫柔地看著他，輕聲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呀，貓偵探帶著它的小云朵開開心心地回到自己的住所，將它妥善地安置好。沒想到，等它出門后再次回來，卻發現它的小云朵不見了。

    貓偵探的小云朵消失了。

    半日之后，陸續傳來其他幾只流浪貓的控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