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整個禮拜的頭條都是港大宿舍墜樓命案。 街巷邊緣的報刊攤檔,碩大字眼分外吸睛。什么校舍yin亂派對學生裸體喪命,諸如此類,漠視真相,嘩眾取寵。 蔣慈第一次對新聞失去興趣。原來新聞并不客觀,30秒內容能囊括一生,未免太過草率。 她不應讓鄧穎看新聞,新聞都是騙人的。 鄧穎父母赴港,在學校辦公室大鬧一場。鄧母哭得撕心裂肺,鄧父言辭激烈,肢體動作甚大,不斷強調學校要為鄧穎的死負責,要賠償他們撫養鄧穎長大的花費損失。 學校與馮家都安排了律師出面處理,由警察從中協調。最后不知談判結果,但有人見到鄧父帶著滿意笑容離港。唯獨鄧母始終眼眶紅紅,腫若核桃,全程沒有說過多少話。 至于馮志杰。案發現場一片狼藉,警方宣稱鄧穎身上沒有明顯肢體沖突的傷痕。馮志杰一口咬定是鄧穎自愿吸食毒品,他沒來得及阻撓。 隨后被家人安排去了新加坡,沒人再見過他。 鄧穎說得對,條條大路通羅馬,只是并非每人都有通行證。馮志杰去了羅馬,鄧穎卻去了天堂。 “今天是最后一日,你真的不打算交申請嗎?”湯麗盈問。 那天她也親眼見到鄧穎死狀,久久無法釋懷,往日英氣俏臉蒙上淡淡陰霾。朝夕相處的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暴斃,她并沒有比蔣慈好過多少。 蔣慈搖頭,“算了,不是很想去?!?/br> 游學申請的報名截止日期是今天。曾經的小組成員都提交了申請,唯獨蔣慈沒有。她說不上來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天涯海角皆可,唯獨不想去芝加哥。 害怕會想起鄧穎。 害怕會想起自己是個間接兇手。 湯麗盈沒說什么。每個人對死亡的承受程度各不相同,蔣慈不想去她也理解。 “我去圖書館?!?/br> 蔣慈抱起書離開課室。 夏至將至。艷陽鋪滿校內墻面窗欞,xiele一地晃眼明亮。氣溫攀升到午后,地處亞熱帶的這小小海島上,火舌舔過每一寸空氣。 蔣慈走了十分鐘便覺出汗,薄薄T恤貼在后背有種黏膩的難受。她繞到樹蔭下偷涼,迎面遇見楊教授。 楊教授今天穿了身白色運動服,長發扎起,眉眼帶笑。遠遠望見蔣慈,揮手示意。 “楊教授?!笔Y慈頷首。 楊教授問,“沒想到這么巧碰見你,去哪里?” “打算去圖書館?!?/br> 楊教授瞥見蔣慈懷里的書,又認真看了半天蔣慈的臉,“看來是為書消得人憔悴,瘦了些?!?/br> 蔣慈下意識摸住自己的臉,“可能是天氣太熱,胃口不好而已?!?/br> 楊教授笑笑,“提交游學申請了嗎?” “沒有?!笔Y慈輕搖頭,目光避開與楊教授對視。 “為什么不申請?”楊教授費解。按照她對蔣慈的了解,蔣慈斷然不會拒絕這么好的機會。 蔣慈不知該如何解釋,“不是很想去吧?!?/br> “這么好的機會,你確定要放棄嗎?”楊教授摟住蔣慈的肩,輕帶著她往圖書館方向邊走邊說,“芝大是我母校,我在那里生活了15年。不是我自賣自夸,最前沿的學術研究,全球金融中心就在那里。你志愿既然是金融專業,怎么就不想去了?” “你在本港長大,十幾二十年的積累,自然覺得港大最好。但你有想過以后嗎?漫漫幾十年人生,要融入社會逆流而上,你會認識到更多比你優秀比你卓越的人。他們可能來自耶魯,來自普林斯頓,來自帝國理工,來自世界各地。到時候你就會發現港島很小,小得裝不下你的好奇你的潛能?!?/br> 蔣慈邊走邊聽,被楊教書的話觸動初衷。 “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去?!笔Y慈低下頭,望著自己小步踏前的腳尖,“可能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確實沒什么心情?!?/br> 楊教授駐足。 她長得比蔣慈矮半個頭,斜斜望向蔣慈白皙側臉,“那件事我聽說了,是你們班的鄧穎同學。我也覺得很可惜,你跟她關系很好吧?” “她和我一個學習小組?!边@段日子,鄧穎的交心話語與墜亡片段在腦里交織,蔣慈胸口發悶,“她很信任我,我們約定過一起去芝加哥?!?/br> 楊教授突然理解蔣慈為什么說不想去,“你怕觸景傷情?” 蔣慈苦笑,“可能吧,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br> “她離世肯定會給你們這些親近的人帶來傷感,我很理解。但你有你自己要過的人生,怎能和她的混為一談?”楊教授輕拍蔣慈后背,動作親昵,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蔣慈有所偏愛,“我猜,你從小肯定事事都只能自己作主,沒人給你指點迷津,吃過不少暗虧吧?” 蔣慈怔忡。 “愛和責任你要懂得區分,你對鄧穎有感情,但她的死不是你的責任,內疚不能補償任何傷心。離開的人最不希望的就是活著的人沒有好好過下去,你真的在意她,更應該替她看看她想看的,經歷她未經歷過的生活?!?/br> “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便會明白,失控是常態,為傷感耗神最浪費時間。人生有限,及時行樂,及早看開。我私心里當然希望你能去游學,哪怕你當作給自己一個散心的機會也好?!?/br> 楊教授不知鄧穎是死在蔣慈面前,也不知鄧穎曾與蔣慈深交。 更不會知道蔣慈想方設法逃離家庭桎梏,她與她所愛之人,與鄧穎的死存在千絲萬縷的宿命糾纏。 那天嚇到失魂,又哭得肝腸寸斷,她才會久久沒有回神。 楊教授說得沒錯。她與鄧穎只是有過交點,始終是兩條不同的人生軌跡,無法混為一談。 在旁人眼里,鄧穎的死不值得蔣慈這般懲罰自己。 蔣慈沉默一陣才開口,“多謝教授?!?/br> 楊教授微笑。言多必失,點到即止,“希望你盡快開心起來,我還盼著你從芝大回來分享感受呢?!?/br> 她笑著對蔣慈揮手,往校外方向走去。走了兩步想到什么,又轉過身交代,“今日是最后一日,如果你還想去的話,記得交申請?!?/br> “我會的?!笔Y慈輕笑。 她決定不去圖書館,沿著小路快步往宿舍方向走回。在鄧穎出事之后,蔣慈一直避開那片空地,不敢再輕易看見。 有時深夜夢境閃現,迭蕩血腥,真實得令她驚醒,后背冷汗淋漓。 蔣慈放慢腳步。 五步,四步,叁步,兩步,最后一步。 她踏上大門前的低矮階梯,手心攥緊書本,緩緩轉頭望向左邊。 這棟宿舍樓很大,足足有七萬五千呎面積。時不時有人從蔣慈身旁擦過,出出入入,各懷心事。 那片水泥地卻很小,堪堪躺過七尺身高的鄧穎?,F在潔凈如初,只存下太陽暴曬過的痕跡。 她走了,但一切都還在。 熱淚仿佛知道蔣慈感慨,最后一次因鄧穎的離世而漫上雙眼,無聲暖著臉頰。 人走如燈熄,太陽每日照常升起。 蔣慈回神,抹掉淚痕快步走上熟悉樓層。連敲門都沒有,推門而入,對坐在椅子上的湯麗盈開口。 “你還有空白的申請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