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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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偏偏要與甜辣椒作對,第二日,甜辣椒在汗漓漓中轉醒,竟是比昨天還要熱了。她不得起身來洗澡了??赡笾菈K清香的、張副官浴室里拿來的肥皂,她又好一會兒不能動作,只是回想著昨天與他短暫的點點滴滴,夏日午后的一個綺夢。 可甜辣椒不是一個耽于回憶的人,她不允許自己放縱于其中,做夢是可以,但不能醒著仍舊在想著夢。盡管她知道,她現下滿頭滿腦都是張副官的身影。但這是需要壓制住的、不安全的情緒。 她快速洗完澡,傭人們替她更衣梳理一新,她隨口問:“少爺起了么?” “回太太的話,少爺還沒有起?!?/br> 西洋座鐘指針指向七點,甜辣椒笑了笑:“少爺平時什么時候起?” “回太太,少爺有時也起得很早,但通常是十點起?!?/br> 十點?農人都收了犁耙回去了?!八顾瞄L久?!碧鹄苯房聪蜱R子中,在鏡中幻象般的張副官再一次伏在她肩頭之前,她就趕跑了那個幻象,鏡中是光鮮、華美、顧盼生輝的她。她身著考究的旗袍,云鬢烏黑,裊裊婷婷。她接過傭人遞來的碧螺春,簡單用了早點,涂上她最鮮艷的口紅,戴上金表,找了個人說,“帶我去找少爺去?!?/br> 吳脈生住在公館較偏僻的西邊小樓,他不喜歡有人守著,也不要什么貼身伺候的傭人,看著就像是個門戶洞開的沒規矩的地方,甜辣椒著人前面帶路,碰門,只不過,里面并沒有動靜??煲它c了,吳脈生還睡著呢。 “太太,少爺還睡著呢……” “再敲?!?/br> 傭人不敢拂意,只得又再敲門;可吳脈生也是個得罪不得的主兒,那傭人只是敲得輕輕。甜辣椒冷眼看著,忽然過去抬起手就照著那門用力敲砸一頓,把傭人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停手來看她。 這次敲得效果極好,沒過多久,那門就被從里倏地打開,一頭亂發睡眼惺忪的吳脈生憤懣地站在那里,已是要發作,沒想到一眼撞見甜辣椒,一張臉僵硬了片刻,又玩味地看著她:“是你敲的門?” 甜辣椒指了指腕子上的金表:“是不等人的時間敲的門?!?/br> “什么東西?”吳脈生搔了搔蓬松的頭發,沒有睡飽,腦子轉得不太靈光,又因是甜辣椒,他不想輸了陣,頗為扭捏,“你是來教我起床的?” “我已經起了一個多小時,我想,如果你是八歲,那么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可惜,你是十八歲了?!?/br> “噯,甜辣椒小姐,你是想趁著我爸爸不在,就拿出這小媽的架子來趁亂作威作福嗎?想都不要——” “放尊重點,”甜辣椒斥道,“你當媽是人人都想當的?當媽是什么無上光榮么?誰給我頒獎狀么?誰要當你的小媽!” “你既不想,那你為——” “你莫不是睡昏了頭,就是腦子不大好,明明是你找的我,怎么反倒說是我來找你?” “我什么時——” “你別說你忘了昨天來敲我的門?!?/br> 吳脈生漲紅了臉,終于找著機會說:“能不能讓我說完!” 甜辣椒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誰不讓你說了?!?/br> “我昨天是去找過你,你那時候沒開門啊,你為什么不開門?”吳脈生還等著甜辣椒回答,誰知,甜辣椒轉過身去,往外走了,丟下一句話:“站在這里說話不是辦法,我到大廳等你,快些起吧?!?/br> 這一頓把吳脈生弄得吃癟,再回去睡是睡不著了,只好匆匆沖了涼,換了衣服出去。那甜辣椒正在細細品茶呢,吳脈生進去,她眼睛都不抬一下,說:“動作太慢?!?/br> 暑熱把人弄得煩躁,吳脈生只覺得心浮氣躁,叫人拿來涼水猛灌幾杯,又見甜辣椒連滴汗也不出,氣定神閑,冷笑道:“爸爸去打仗,你一點也不擔心?!?/br> “我看吳公子也不擔心啊,我不去找你,不還一番好睡嗎?” 句句話都會被她頂回來,吳脈生說是說不過她,拿餐巾胡亂抹了抹嘴,說:“昨天為什么不開門?” “笑話,男女有別,你敲門我就開?長幼有序,你敲我就開?” “男女有別,那你敲我怎么就能開?” “你也可以不開啊,但你問也不問就開了,可見你行事浮躁粗糙?!?/br> 吳脈生徹底說不下去,只得沖無辜的傭人發泄道:“早餐呢!當我是死人么?個個都要爬到我頭上去!”把傭人唬得抖抖瑟瑟地上餐。 “吳公子,是什么叫你放下男女之防、長幼之序,貿貿然去找我呢?” 吳脈生拿著吐司面包涂果醬,這時冷哼一聲,說:“我聽說一件事,想問問你聽說沒有?!?/br> 甜辣椒只做了個愿聞其詳的表情。 “金萍沒死,你聽說了么?” 甜辣椒道:“哦?我可以到哪里去聽說呢?” “張副官,沒有告訴你?是他送阿甫去金萍墳上,他們一道發現的,棺材里,沒有人??盏?。你沒聽說?” “沒有。吳公子又是哪里聽說的呢?” “這你就別管了,我總有我的方法?!眳敲}生咬著面包,盯著甜辣椒,“你也別害怕?!?/br> “我有什么好怕的,這話我聽不懂?!?/br> “金萍和你是怎么回事,我后來越想越想不明白了。聽說,她是你的影迷,我后來想,金萍是可以為了她愛的影星,豁出性命去的人么?我倒也想不明白。但是,一聽說她竟沒有死,我倒想明白了。金萍是為了幫你,才故意那樣說的,是嗎?” “吳公子,造謠一張嘴,況且你還關系到你爸爸的臉面,你不能輕浮地說這樣的話。你也沒有任何證據。我可以忍你一次,因為你比我年幼。我也可以忍你第二次,因為你是他的兒子。但我不能再忍你第叁次,因為我要對得起我自己。聽明白了么?” “所以,你說我說得都不對,你是無辜的,金萍確實放了人進來,你被擄走了,又被張副官救回了你以前的住所,第二天再由他打掩護回來——是這樣吧?” 甜辣椒把茶杯放下:“我沒有功夫陪你回憶細節,吳公子,你說得對,將軍外出打仗,我們在這里因為他而安然度日的人,都要知道感恩,我現在要去佛堂為他祈福,你預備呢?” “你不必在這里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沒有證據,我也確實都是推測——甜辣椒小姐,老實告訴你,明年我就要出國了,到我出國之前的日子,我什么也不用干,我有的是時間找你想要的證據。你可千萬要小心了?!?/br> 甜辣椒卻只覺得吳脈生天真。這都是什么時候了。和她有茍且的人都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找什么證據呢。她朝吳脈生看了看:“你若是閑著無事,就是多去看望你的jiejie也好?;蜃x兩本書,或……隨你做什么,少研究我吧?!?/br> “jiejie也很討厭你?!眳敲}生的果醬刀狠狠抹在吐司上,那暗紅色的櫻桃醬看著很是不祥。 “你和你的jiejie們,關系很好?!毕肫鹬且臀囊齼扇?,甜辣椒說,“和大姐關系更好,對嗎?” 吳脈生笑了笑:“你和你的meimei關系也很好啊,叫……” 甜辣椒猛地朝吳脈生一瞥?!皡枪?,只是為了問我金萍之事?既然已經問完,那就這樣。我要去佛堂了?!?/br> “勸你別亂跑?!?/br> 甜辣椒也笑:“爸爸在打仗,你在家里吃果醬,爸爸出生入死,你明年出國去。想想,你真是個幸福的人。勸你惜福,別糟蹋沒了?!?/br> 甜辣椒把吳脈生丟在大廳,回去卻給小月季打電話,吳脈生若有若無的試探,總像是知道些什么,因問:“月兒,你和吳脈生打過照面沒有?” “吳脈生?沒有啊。只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他來找你,但是我開的門。之后就再沒有了?!?/br> 甜辣椒又說:“最近,英文課上了沒有?” “昨天想跟jiejie說的,不過沒來得及。課在上了,那個英國人很好呢,鼻子那么高!頭發是紅色的!……怎么了jiejie,突然問起這件事?” “沒什么,你好好上課?!?/br> 想不太明白。索性不想了。甜辣椒帶了人,往城中寺廟去。 她跪下,打著問詢,默念:平安無事歸來,平安無事歸來。 甜辣椒不是個信佛的人,或者說,她過去沒有特別的信仰,她只信錢和自己,現在她卻只能再求諸于菩薩,保佑他,保佑他們。不管是吳將軍,還是張副官,都不能出事。 也許神佛有知,千里之外,張副官的心里突然微微一滯,他想也許是因為路途勞頓,隔著襯衫摸到那個戒指,心里稍微安定下來。沒有機會時,總感慨壯志未酬,如今真的來了,他又想念一晌溫柔。他到底是個不能成大事的人吧。不知她現在正在做什么呢?火車經過青山,他看著窗外景色越來越陌生。還是狐疑,忍了再忍,終于問了:“這是要去哪里?” 沒有回答。 “將軍不是要我立即去支援,這個方向是……” “將軍讓您即刻支援,請服從命令?!?/br> 張副官突然懂了?!皩④姴辉诒边??或者,我去的不是北邊?” “不要再問?!?/br> 火車只是呼嘯著一路往前,再也不會有回頭的可能了。無從選擇之時,才是意義所在之處。張副官想,再怎么樣他也會掙命的,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哪個將領不是從血雨腥風里走出來的,他如果能活下來,或許未來也有成為將領的可能。他追求的從來都沒有這么具體??涩F在,變得具體有形狀了。要成為能保護祖產的人,要住上豪華的屋子,屋子里要隨時都有熱水。他摸到衣服口袋里的尖針。終點不知在哪里,他暫且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