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里春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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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甜辣椒說不用,但禁不住張副官的執拗。真怕他的心里,像樹的年輪一樣,已經有了一圈一圈的痕跡。 甜辣椒趴在床上,露出背部,余下都用毯子蓋著。張副官動作十分輕柔,不停地更替著溫熱的毛巾。在盆中的水稍稍變涼時,他便用毯子蓋住甜辣椒露出的背部,急急再換回熱水來。為了讓毛巾放置于她背上之時是稍偏燙的,他便把guntang的毛巾從水中撈出。沒有幾下,他的雙手發紅,指節也伸不太直了。在張副官又一次換水回來時,發現甜辣椒睡著了。她的長發都往一邊撇著,露出乖稚的絨絨發根。 “太太?” 極低的一聲。自然是不會有回應的了。一旁的熱水盆中蒸氣裊裊,這房中盡是熱水的味道,溫暖的,潔凈的,舒適的。張副官手中仍捏著毛巾,手指在疼痛發脹,可他也不覺什么。只是看著床上的她。 她睡著的時候,眉頭輕輕皺起。昨夜,不曾看清她的睡顏。原來她睡著時,表情一點也不放松。就那樣看了她一會兒,心中沒有邪念,只是看著她。就連她不久前說過的話,也一句都想不起來了。他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張副官走到她床頭,伸出手,又縮回來。要將毯子先移開,才能將她人翻過來。趴著睡對臟器不好,太壓迫了??商鹤拥紫?,她沒有穿衣服。張副官取了她的睡衣來,將毯子稍移開,手一碰上她的背,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暈眩。 他們雖然肌膚相親過,可是,在那之后,她仍是她自己,不會因為曾與他交纏,就失去了她自己。 怕把她吵醒,他最后頗費了些功夫,才把睡衣草草套上她的身體。她從夢中察覺有人動她,甩了甩手,卷了一旁的被子來,拱起了膝蓋,手抱住膝蓋睡去。張副官看著被子中縮成小小一團的甜辣椒,不由心酸,不知為誰。 他為什么沒有在遇見她之前,就成為她期望的人呢?那樣,她現在的眉頭還會蹙得這么緊、她的睡姿還會這樣沒有安全感嗎?他一直,一直都沒有成為別人期望中的人啊。 他撤走盆,帶上門,在門口立了一夜。 吳將軍也一晚沒有回來。 早晨八點,房里傳出動靜,想是她起了,張副官這才發覺已是過了一夜,當房門打開時,他心跳也加快了,有很多話要講,但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后只是兩個字。 “太太?!?/br> 甜辣椒發絲微亂,身上睡衣還是昨夜張副官替她穿的那樣。她驚道:“你還在?” “回太太,是我值夜?!?/br> 甜辣椒看起來神清氣爽地,該是睡了一個好覺。想問她,背上好些了嗎?但她已經到隔壁偏廳去了。過一會兒她回來,倚著門框,拿著一杯清水,頗為無奈道:“回去吧,睡一會兒,天亮了,沒人會來殺我的?!?/br> 張副官仍是不動。 “就算有人來殺我,你這樣也對付不了?!币娝€是不動,就又想起他心里不知是不是多了一圈年輪,“你再這么下去會暴斃的。我說過了,我擔不起別人因我而死,不論是什么原因、什么死法。請你愛惜你自己吧?!边@話聽著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誰說過的,“他們就要送早餐來了?!?/br> 張副官走的時候,空氣里有些古怪的意味。他最后是因為她說,有人要送早餐來才走的??墒?,他們明明不再有什么了,而且,他站在這里也是因為將軍的命令,光明正大地站在這里的。怎么會心虛。他身子搖了搖。已經連著幾夜沒有睡好了,他確實覺得腦子里昏昏然。他打開門,回頭看了看她,她恰好也在看他,但是眼神有些復雜。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胡攪蠻纏,她都說清楚了不是嗎?他這樣做,到底是在對她好,還是在感動他自己呢?這個認知讓他心里一驚,他會不會在悄然間,也有了些卑鄙的芽破土了呢? “你今天不用再過來了?!碧鹄苯匪坪跤X得還不夠,“明天、后天,也都不用過來?!?/br> 張副官把身子定住了,恭敬地說:“是?!?/br> 待張副官走出去,甜辣椒才伏在窗口看他,他看起來有點可憐,像什么呢?啊,甜辣椒想,有點像小時候的她自己。那個躲在窗口聽師父給他女兒念詩的小小的甜辣椒。 傭人送來的都是甜辣椒喜歡吃的東西,經過昨天一役,至少府里上下明面上都認了她。吃過飯,她先是找出紙筆來寫了一陣,又給小月季打電話,小月季高高興興的,先與她說個不停:“jiejie,這是第叁日了,如何?對了,jiejie,今天英國老師就要來給我上課了,張副官可把這事兒記在心上了呢,剛還來過,就是為的這事,不過他看著像是瘦了一圈,這才幾天呀?” 甜辣椒心里鈍鈍的,不知是什么感覺,只好說她原本就要問的:“月兒,我過去的電話簿還在么?替我找找電影公司的?!?/br> “咦?jiejie怎么這會兒要找電影公司的電話?” 甜辣椒沒有把金萍的事兒告訴小月季。 然后去看金萍,她依舊被捆著手腳,甜辣椒替她解開,說:“難為你了?!?/br> 金萍的精神比昨天稍差些,她說:“若是你對我太仁慈,別人反而要起疑心。把你拖下水不說,我也當不成明星?!?/br> “金萍,我一會兒就要給電影公司的人去電話?!?/br> 金萍興奮起來:“真的?那么我……” “但是,金萍,如果你真的成了大明星,不反而成了我的威脅了?這里認得你的人那么多,光是一個阿甫,就夠了?!?/br> 金萍突然長久地看著粗大的指節,說:“他呀……我真希望他別再盯著我了。被人那樣執著地喜歡,原來這樣累?!?/br> 甜辣椒默默無言。 金萍一笑:“放心吧,你是安全的,昨天我坐在這里,一宿都沒合眼,想了一個法子,你聽聽?……明天,我會自殺,你負責把我的尸體搬運出去。怎么樣?” 沒有再多的話。 甜辣椒再次與金萍對視,她們在某種層面上,是何其相似。但是,她們又絕對不同。金萍啊,她大概到底是要比甜辣椒勇敢、有魄力、懂得孤注一擲。而究其原因,也大概就像金萍說的,甜辣椒她沒有破釜沉舟的窘迫。 “我期待未來會有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新的電影明星出現,我希望她能得償所愿?!?/br> 從口袋中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紙條、并一個小紙包,遞給金萍。然后,甜辣椒的手指輕輕攏住了金萍冰涼粗糙的手,忽然之間,一滴眼淚砸在她們相交的手上。 金萍吸著鼻子:“謝謝你?!?/br> 甜辣椒走后,金萍將紙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女人冬月手指凍裂方。白及不拘多少。上,為細末,調涂裂處妙”。再看另外一個紙包,里面是兩顆小小的藥丸。 甜辣椒并沒有回到房間,她只是在花園中散步。走累了,就坐在秋千上,人帶著秋千往后挪,雙腳向前一送,便飛到半空中。一瞬間,噩夢中她被人攔腰抱至半空的影像與之重迭,使她一陣恍惚。 公館中放眼望不見人,這是規矩,傭人要悄無聲息,要不被察覺地活著,及目之處,都需是主人獨享的景致。然而此時,這空曠無人的地方,卻教甜辣椒倍感孤寂。初夏的天氣,她打了個寒顫??傆胁缓玫念A感。 吳將軍是在午后匆匆歸來,他看著像是一夜未睡,然而并不見憔悴,只覺意氣風發。北邊混亂久不能定,終于,這件事被移交到了老資格吳將軍手里。他須即刻啟程。一瞬間,什么甜辣椒、金萍,全都不在他眼里。甜辣椒來此第叁日,公館主人就要離開,也不知是福是禍。臨行之前,吳將軍將甜辣椒裹在懷里親密一番,說:“你我夫妻做了叁天,你就要獨守空房?!彼氖洲粼谒谋成?,絲毫也不察覺甜辣椒嘶嘶忍痛,只因又被重用而倍感興奮,將甜辣椒摟得縮成一團。外面在催,吳將軍大步離開。甜辣椒想,還來不及跟他說張副官的事。 沒想到,至晚餐時間,甜辣椒又看見了張副官。他一身清爽,大概也回去洗過了,精神也好些了。大概怕甜辣椒不高興,他自行解釋道:“將軍吩咐我,在他離府階段,于此保護太太?!彼盅a充,“是最新的命令?!?/br> 吳脈生不在家,甜辣椒一個人吃著,也不與張副官說話,吃完了,就起身回房,張副官靜靜跟著,像她的影子。最后,甜辣椒進了里面臥房,將門一關。 西洋鐘墜左右搖著,時間就這樣靜謐無聲地流走。變數是在入夜來的,那時甜辣椒已經歇下了,忽然聽見外面吵鬧,她打開門,張副官果然還在外面守著。 “是什么聲音?” 張副官搖頭,甜辣椒走到窗口看,并看不見什么。然而很快,就有人來報告,說阿甫欲協助金萍逃跑,現在兩個人都被抓住了。甜辣椒一陣頭疼。不用說,金萍更是如飛來橫禍般憤恨。那阿甫被反手捆著,臉上盡是灰土,大約剛被擒住時跌在地上,身上也烏糟糟,可唯獨一雙眼睛雪亮。他咬著牙,對任何人都抱有敵意,唯獨在看金萍時,充滿柔情。甜辣椒看著阿甫,再看看金萍,想起金萍說,被人執著地喜歡原來那么累??砂⒏τ绣e么?他如果有錯,就錯在沒有被金萍喜歡上吧。 “你們欺負金萍!我要跟你們拼命!放她走!放她走!我替她死!” “夠了!” 還不需誰開口,金萍已呵斥道,“你還嫌不夠丟人么?我……我真是被你害死了!” 阿甫道:“金萍,你沒有錯,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是有人逼你,是有人逼你!”他看向甜辣椒,忽而指著她道,“是不是她逼你?她叫你幫……” “閉嘴!”金萍猛地朝阿甫啐了一口,一張臉漲得通紅,臉上是憤懣、屈辱和深深的厭惡,她以最冰涼的口吻說,“你這個人,惡心死了,我哪怕是為了不再與你呼吸同一片空氣,我也會去尋死!根本不用誰逼!” 金萍說完,阿甫臉上有一瞬間的茫然,他張開了嘴,嘴皮子卻抖個不住,他又笑了笑,可那笑比哭還難看,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金萍,像是想起什么,就要說話,可陡然見金萍咬住了反綁她手臂的侍衛的手,那人吃痛將手一松,金萍迅速從腰間掏出兩顆藥拍進嘴里,往下一咽。阿甫驚叫:“快!金萍,金萍吃毒藥!”那侍衛趕忙去掏金萍喉嚨,已經來不及。只過了片刻,金萍眼睛一翻,一股腥臭的沫子從她嘴角溢出,人就那么往地下一橫,死了。 “太、太太……”眾人都不防這一出,面面相覷。 甜辣椒瞧著阿甫,見他什么都沒反應過來,那眼淚卻已奔涌而出。她忽然明白大悲無聲是怎樣一番境地?!鞍⒏?,你明知道不會成功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你能這樣把金萍救走吧?” 阿甫恍若未聞,猛地一張嘴,嘔出一口鮮血。他想到金萍身邊去,可他一點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像個掏空的麻袋,歪在地上,眼淚混著鮮血,嘩嘩地流著。 阿甫嗚咽著,一口氣喘不上來,人也閉了氣。甜辣椒趕緊叫抬下去,請大夫來看。 “原本還可以問金萍更多的事,可現如今,斯人已逝,還能如何?好生安葬吧。這事,就請蔣嫂子處置?!蹦鞘Y嫂子得令,也不知為什么要將這事交給她,但也不好多問,只得應了。 因下人不能停靈在將軍公館,蔣嫂子便命平南連夜將金萍帶到他們在城郊的老屋中。半夜沒有棺木,只得草席大概地裹了。蔣嫂子坐在一旁,看著那草席,卻也悲從中來。她雖素日與金萍不睦,但到底不至于盼她死。 “金萍啊,你這姑娘家,就是心氣兒太高了。若是那時候,應了我,嫁給了平南,哪還有這許多事?平南配你,也不虧待你吧?總比你死在阿甫手里要體面吧?我說你眼高,誰知你眼睛高到了頭頂,最后?最后不過是被一只癩蛤蟆給撲倒了?!碧煲涣?,平南就去買了棺木,將金萍落葬,這人前一晌還在廚房鮮活淋漓,這時卻已隔著黃土做了古。平南一時也忍不住落了淚。金萍的事便這樣草草收場了。 公館里,管家來說,阿甫被救了過來,沒有大礙,可是心死了,他直瞪著眼,一句話也不說,人即刻地萎靡了。甜辣椒有些不忍,又不好親去看,身邊只有張副官,便叫他去看看。 張副官到了下人房,見阿甫房里只點著一盞小小的燈,那燈火搖搖曳曳,把阿甫的臉搖曳得像鬼。 “阿甫,太太叫我來看你?!?/br> 阿甫機械地看了他一眼,又將視線轉了回去。 “你別太難過了……”張副官說完,也覺這話無力,他雖與阿甫第一次說話,可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他。而他對阿甫還有種無力的愧疚,說不出口的愧疚,因為金萍是因“他們”而死的。這個隱情,他無法對阿甫說。但也許是因為這一層關系,他忍不住對阿甫說,“你即便要救她,怎么能這樣莽撞?” 阿甫又看了一眼張副官,忽然輕蔑一笑:“你懂個屁?!?/br> “我是不懂?!睆埜惫僬f,“可我理解你?!?/br> “你理解我?”阿甫激動起來,“你……你錦衣玉食,一點苦都沒吃過,你……你要什么女人,喜歡什么女人,你都能輕松得到,你理解我?” 張副官靜靜地聽著,無奈道:“誰說的?阿甫,我不是你說得那樣。而且,女人,不是得到的。女性是她們自己,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不是東西,怎么會得到?人和人,若有一段緣,就會走到一起。若無緣,則自然會分別。沒有得到和得不到?!?/br> 阿甫狐疑著,氣喘吁吁,似乎不知該說什么。 “但是我說我理解你,是因為有些感情,我和你一樣?!?/br> 張副官臉上真誠,燈光也把張副官的臉照得忽明忽暗,阿甫往下一倒,眼淚又無聲流淌: “我只是……想幫她……如果我不這么做,我對她,就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了。一點用都沒有。你懂嗎?” 張副官沒回答。臨了,張副官說:“好好休息,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就叫人去找我?!爆F在,也許讓阿甫獨自沉浸在悲傷中才是最好的選擇。 阿甫流了會兒眼淚,忽然想起什么,他坐了起來,專注地思索,一時間連眼淚都忘記流,然后,他急得下了地,手抖個不停。他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這個張副官……這個張副官就是那次,他與金萍一起看見過的,在太太房間里的那個張副官!那一次,太太沒有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