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燦爛 第15節
他想去看賀平意是不是安然無恙,可腦袋動了動,忽然感受到了額頭上不同尋常的觸感——賀平意的左手就放在面前的方向盤上,而巨大的沖擊下,自己的額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抵上了他的手背。 “磕著了么?” 耳邊響起賀平意的聲音,荊璨沒顧上多想,蹭著賀平意的手背搖了搖頭。 過了兩秒,他猛地直起身子,眼前那只手也就慢慢收回去。他聽到旁邊的人倒吸了一口氣,連忙轉頭去看,卻沒想,首先沖擊了他的視野的,是一只倒扣著的紙碗。 這原本沒什么,車技不精,打翻了刨冰碗而已,可問題就在于…… 荊璨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賀平意的臉。 那只碗……不偏不倚,剛好扣在賀平意的褲襠上。 荊璨記得賀平意一直是左手拿著刨冰的,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松了手,又是什么時候把手伸到了他前面……此刻他僅剩的一個深刻認知,就是他闖禍了。 看著賀平意把紙碗拿起來,臉擰成一團,艱難地把褲子上的冰往碗里撥,荊璨兩只手不住地揉搓著方向盤,心里的愧疚已經接近了剛才失控之后沖過草坪的卡丁車。 賀平意真的很想把今早出門前換衣服的自己摁在穿衣鏡上,敲著他的腦殼問問他:你到底為什么要穿條顏色這么淺的褲子?黑褲子不好看么? 看著無論如何也無法挽救的濕透了的褲襠,賀平意嘆了口氣。 他扭頭,看著荊璨,指了指自己的褲子。 “秋名山車神?” 荊璨又搓了兩下方向盤。 兩個人對視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荊璨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讓給你嘛?!?/br> 這話給賀平意直接氣笑了。 “說讓你剎車,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他放棄了拯救褲子,一只手掐著荊璨的脖子教訓,“一上來就開這么快,不要命了?” 要知道,這卡丁車也就是開著玩的,根本不專業,綁在腰上的安全帶其實作用有限,荊璨最后的那個速度,就算是他來開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不會失誤。弄濕條褲子沒什么,尷尬一會兒就完事了,可要是荊璨真有點什么事,哪怕就是磕破個皮、扭著個手腕,賀平意都得不知道有多后悔帶他來這。 荊璨理虧,在旁邊聽著賀平意的訓話,一聲都不敢吭,連脖子都不敢縮起來了。其實他最后想剎車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踩空了,再想踩的時候車子已經沖到了草坪上,晃動更加厲害,也就更加踩不到剎車了。 “你熟了以后開快點沒什么,可是你現在開這么快,最危險的地方就在于這車失控前一秒你都判斷不出來它要失控了,這是跑道上沒人,要是正好有人開車過來呢?你想過后果么?” 賀平意故意把話說得重了些,一方面是因為心里方才積累的擔心、著急,另一方面,這件事讓賀平意真實地體會到荊璨到底有多固執,多一意孤行。他不是沒跟荊璨說過不能開快,也不是沒說過不許他嘗試不踩剎車過彎,荊璨當時沒跟他辯駁,甚至還讓他以為自己已經說服了他,然后轉過頭卻還是擅自采用了這種危險的方式。這是卡丁車,以后真的開車上了路呢?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萬一還要這么開車呢? 只是想想,賀平意能驚出滿手心的汗。 “對不起?!泵鎸Y果,荊璨無可辯解。 看他歉疚到幾乎都要抬不起頭,賀平意冷靜下來,大拇指摩挲兩下,緩慢地蹭過荊璨柔軟的發根,似是在安撫。 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真的聽懂,自己不是責怪他,只是擔心他。 “你多開兩回就好了?!笨粗G璨過于沮喪的側臉,賀平意說,“喜歡開快車的話,我陪你練?!?/br> 他說這話時放低了聲音,也放慢了語速。荊璨一時怔住,沒明白本來應該生氣的賀平意為什么會這么溫柔。 “賀平意,沒事吧你們!” 沒等荊璨再說出點什么,王小偉已經站在場邊向他們喊話。賀平意揚起手,在空中擺了兩下,然后下了車,拍了拍自己濕了一片的褲子。 他繞到車的另一邊,把一只手遞給還在沉默坐著的荊璨。 “出來吧,咱們把車弄出來?!?/br> 褲子濕的位置實在是太過于引人聯想,兩個人走出場地,賀平意忍無可忍,對著已經快要笑岔氣了的王小偉虛抬一腳。王小偉閃到一邊,沒等站定,就沖荊璨豎了個大拇指:“牛逼?!?/br> 他還沒見過誰第一回 開車就這么不要命,要不是賀平意之前跟他說荊璨沒開過車,他得以為這是個王者。 荊璨的下巴都快要埋到了脖子里。 “閉嘴吧你?!辟R平意接過王小衣遞過來的幾張紙,把刨冰碗扔了,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擦擦褲子。畢竟他能明顯地感覺到,不光是外面褲子濕了,就連里面也涼颼颼的。 可真的太他媽尷尬了。 忽略掉周圍人的低笑、私語,賀平意打了聲招呼,獨自往廁所走。走了一段后,卻聽見身后一直持續跟來的腳步聲。 賀平意微微偏頭,朝后面一瞥,然后嘴角動了動。 他故意加快腳步,后面的腳步便也跟著加快頻率,他走了幾步停下,后面也跟著停下。這樣反復幾次,賀平意覺得玩夠了,才轉頭,看著一路尾隨的人問:“跟著我干嘛?” “我幫你看著點人?!?nbsp;荊璨看著他說。 “不用,廁所門口多臭,你回去吧?!?/br> 荊璨搖搖頭。兩個人一起的話,尷尬應該也能分開一些。 “那你站遠點,”還沒到廁所門口,賀平意已經聞到了刺鼻的味道,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根燈柱,“去那?!?/br> “好?!鼻G璨應了一聲,走了過去。 賽場里面的廁所很小,由于廣場內還有比較大的公共廁所,來這的人并不多。目送賀平意進去以后,荊璨就撿了根枯草,蹲在燈柱旁邊。他低著頭在地上寫寫畫畫,不時抬頭看看,確定沒人進去。 枯草尖在地上來來回回,最后跟中了魔似的,不停地重復描摹剛才那個發卡彎的樣子。荊璨記得弧度,又按比例把跑道縮小,然后撿了一個小石子,當成賽車。他用兩根手指捏著“賽車”沖進跑道,以更快的速度轉彎。 和剛才一樣,石子越過軌跡的秩序,朝著跑道外沖去。而與此同時,荊璨聽到轱轆碾過地面的聲音。 一片陰影自頭頂罩下,他愣了愣,抬頭,看到一個踩著滑板的男生。 男生沒跟他打招呼,而是伸手,朝他遞過來一個吹風機。 “顧時讓我給你朋友的?!?/br> 眉峰隆起了一些,荊璨沉默地注視著那個男生,又將目光向下移,看了看他手里拿著的吹風機。 半晌,荊璨重新低下頭,繼續用枯草在地磚上勾畫沒有痕跡的跑道,仿佛完全沒看到這個男生一樣。 第十八章 “喂,”男生似是對荊璨的反應很是不滿,他用吹風機戳了戳荊璨的肩膀,語氣比方才急躁了許多,“跟你說話呢?” 身體被推得晃了兩下,荊璨皺了皺眉,卻仍舊不理,繼續在地上畫畫。 “我去?你是聽不見么?” 男生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幫忙來送東西,對方竟然會是這種態度,但礙于是幫別人忙,他也不好真的發火,于是男生長舒一口氣,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彎腰把吹風放到荊璨面前。 “用完還給顧時?!蹦猩舶畎畹厝酉逻@么一句,接著便像是一秒也不愿意多留,滑著滑板走了。 周圍去除了遮擋,荊璨便又重新被陽光包裹。他依然安靜地低著頭,直到滑板聲沒有了,他才微微抬起眼眸,看向那個被擺在地上的吹風機。 好像不是全新的,握柄上可以看到清晰的劃痕,電線還蹭上了塵土。荊璨手臂放到膝蓋上,身子向右傾,更加細致地去觀察。他用枯草尖一下下戳著吹風頭上的網孔,好一會兒過后,才終于放下手里的枯草,牽引著指尖,慢慢朝吹風機靠近。 然而沒待觸碰,吹風機已經被一只手先拿起,荊璨跟隨著晃蕩在半空中的電源線抬頭,看向不知什么時候蹲到他面前的人。 “誰給的吹風機?” 視線對視,荊璨已經敏感地察覺到,賀平意的眼底和平日里不大一樣。平日那里總是有一層散漫打底,世間萬象在里面都是搖搖欲墜,不會刺出任何尖銳情緒。荊璨喜歡這種散漫,因為某種程度上,散漫會變相成包容,容忍下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事情。這樣的目光下,荊璨待得很舒服,甚至偶爾沉溺時,他還能誤打誤撞,在賀平意看著自己的眼睛里讀出那么點溫柔??纱藭r那一雙眼里盡是疑惑和擔憂,荊璨很快明白,賀平意一定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他回憶起剛剛聽到那個男生提到的名字,但并不知道“顧時”是誰。于是他搖搖頭,說:“我不認識,一個叫‘顧時’的人給你的?!?/br> 荊璨不敢繼續看他,便又低下了頭,撿起剛剛被自己扔掉的那根枯草。 地上根本不存在任何痕跡,賀平意卻看到荊璨在短暫的愣怔之后,手上忽然胡亂劃了兩下,像是急著要把什么東西擦去。 賀平意輕輕皺了皺眉。 “那剛才那個男生跟你說話,你為什么沒理他?”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賀平意偏過頭,企圖在荊璨的臉上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要說荊璨剛才那個狀態是正常的,賀平意絕對不信。他從廁所出來時剛好看到那個男生過來,見他停在荊璨面前說話,便以為是荊璨認識的人??伤劭粗G璨抬起頭,明明看到了男生,也一定聽到了男生一直在同他說話,卻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賀平意當時遠遠站著,立即就想到了那天他借著跑偏的籃球去和荊璨搭話,荊璨開始時也是這樣,看著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根本沒看到他,也沒聽到他說話。若算上樓梯里短暫的相遇,那明明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他甚至還在跑cao的時候沖自己笑了,可當賀平意問他是不是不記得自己了,荊璨卻給了他一句“我們,見過么”。賀平意一直將這件事理解為荊璨臉盲,沒記住他,但現在看來,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 枯草被力量牽引,慢慢縮成一團,蜷進別人看不見的掌心。從賀平意突然出現在荊璨面前時,荊璨就已經開始思考如何解決,可直到現在,面對賀平意無聲的等待,荊璨依舊沒想到要說什么。 最終,他緩慢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他,不知道說什么?!?/br> 這不算撒謊,但也遠不是坦誠。 “他是來給你送吹風機,并不是無緣無故找你搭話,”賀平意對他的避重就輕并不滿意,“即便不想聊天,確認一下是不是給‘賀平意’的,有沒有給錯人,或者……哪怕只是說個‘謝謝’,不可以么?” 賀平意曾在某段時間里瘋了一樣地去研究各種心理問題,此刻荊璨始終保持沉默,躲避著他的視線,他看在眼里,已經在心中有了無數種猜想。 和那兩個體育生一起回家時,荊璨一言不發,或者說,但凡還有別人在場,只要他不主動去跟荊璨說話,荊璨絕不會出聲,他在面對王小衣時會緊張得遲遲說不出自我介紹,面對來同他說話的陌生人時,做出的反應是沉默,好像根本沒看到這個人一般。 將這種種異常串到一起,賀平意首先想到的是社交恐懼。但荊璨的表現卻并不完全契合這個病癥,他和自己的相處,除了經常會發呆、出神之外,似乎都是正常的,盡管在有其他人時他習慣沉默,可賀平意并沒有感受到荊璨在人際交往時的焦慮,荊璨對外界的反應也并沒有畏懼,更多的,好像是像今天這般的麻木。 自我封閉。 賀平意的腦袋里跳出了這個詞。 “荊璨,我聽王小偉說你是轉學來的,你有覺得對這里的環境不適應么?” 這次,荊璨搖了搖頭。 賀平意想了想,接著問荊璨:“那以前,你對以前的環境有不習慣么,或者……” 賀平意想問荊璨有沒有被別人欺負過、有沒有經歷過什么不好的事,可話說到這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這樣的一個廣場問荊璨這種問題,著實不妥。這是一個非常不能給人安全感的環境,即便是沒有心理問題的人,估計都不會選擇在這里敞開心扉。 “算了?!币庾R到自己的心急,賀平意停止了追問。他拍了拍荊璨的肩膀,安撫似的朝他笑:“既然有了吹風機,我先去處理一下褲子,等會兒我們再去問問這是誰給的吹風機?!?/br> 他尊重每個人保佑自己不愿啟齒的秘密,或許在荊璨看來,自己還沒那么值得信任,也或許是現在的時機和地點不對,又或許,荊璨就是單純地不想和別人談論自己的內心,無論何種理由,賀平意想,只要荊璨能夠按照那些便利貼上的約定去做,不傷害自己,他都不會逼荊璨一定要向自己剖白內心。 時間還久,答案他會慢慢去找。 等賀平意收拾好褲子再出來,荊璨的腿已經蹲得發麻。他站起身之后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看著賀平意已經大步朝廣場中心走,荊璨慌忙拍落已經在掌心落手段成幾節的枯草,用拳頭不住地去敲打自己的腿。 聽到聲音,賀平意停住,回頭看到他的情況。 “怎么了?腿麻了?” “沒有?!?/br> 等不及完全恢復,荊璨一瘸一拐地追上前面的人,他看著那張略顯嚴肅的臉,呼吸比平時深了許多。 “賀平意,你生氣了么?”這問題問出來,顯得他有些矯情,還有些后知后覺。人家蹲在那里問你半天你什么都不說,現在別人不問了,不管了,才反過來問別人是不是生氣了。 “生氣了?!?/br> 賀平意回答得很快,這讓荊璨一下子沮喪到了極點。 “我生氣你撒謊?!?/br> 掌心還有碎屑,荊璨將兩只手合到胸前,以相貼的掌心為圓心,兩只手分別向順、逆時針的方向轉了半圈。 “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