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燦爛 第7節
像那次攀巖一樣,同學們笑得整齊,在賀平意的眼皮底下,荊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個徹底。 第八章 賀平意沒多說,用一只手扶著荊璨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走。 荊璨低著頭,拖沓著腳步,不知在想什么。賀平意瞥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往荊璨的后頸上輕輕捏了一下。 “哎?!鼻G璨又驚又癢,立馬朝旁邊撤了一小步,把脖子縮了起來。 賀平意手臂長,依然捏著沒撒手。他輕輕捏了兩下,等覺得荊璨沒那么僵硬了,才把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問他:“怎么跑個步還能把自己跑不開心了?” 賀平意早就看出來荊璨是屬于內心比較敏感的一類人,也早就知道荊璨在運動方面應該并不擅長。但那次攀巖,荊璨明明表現得很要強、不服輸,所以賀平意倒是沒想到今天他會因為跑步成績不好而情緒低落。 “沒有?!鼻G璨嘴硬,死撐著不承認。 賀平意想了想,解釋:“他們笑不是故意嘲笑你跑得慢,可能就是覺得老師說的話好玩,別往心里去?” 聽了這話,荊璨轉過頭來看了看賀平意,小聲說:“沒往心里去?!?/br> 籃球上傳來一聲口哨聲,荊璨抬起頭朝那邊望。一個籃球從三分線上飛向籃筐,干脆利落?;@球落下,撞擊地面,“咚咚”的敲擊聲中,荊璨忽然想起來原本賀平意現在也是應該在場上的。 “你不打球了么?”他奇怪,問。 賀平意很隨意地朝球場的方向看了一眼,沒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勾著他的肩膀往看臺的方向走。他帶著荊璨找了兩個座位坐下,然后把身子向后一靠,伸長了腿。大概是因為要打籃球,在已經開始變涼的天氣里,賀平意還是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一條灰色棉質運動褲。陽光在黑色的底子上灑上一層金黃,綿柔的絨絮都在發著光。荊璨在一旁看著,甚至好像能觀察到賀平意胸膛輕微的起伏,在晃動著陽光。 “躺下?!?/br> 正看著出神,荊璨忽然被還閉著眼睛的賀平意勾了勾肩膀。他上半身晃了晃,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撐住小椅子,重新穩住身體。 “坐那么正干嘛?”感覺到身邊人的抵抗,賀平意的眼睛挑開一條縫,瞧他,轉而又去拉荊璨的胳膊,“往后倒,像我一樣癱在這,你試試,曬著太陽特別舒服?!?/br> 欣賞還可以,荊璨自己從來沒這樣坐過。從小,荊在行對他的教育就是站、坐都要背脊挺直,哪怕是在家里,可以適當地放松時,也不可以看上去懶散。他習慣了規規矩矩,倒也慢慢不再覺得累。 荊璨學著賀平意的樣子把身子往下放,但看臺的凳子很滑,和校服褲子之間產生的摩擦力太小,導致他剛向后倒了身子,屁股就往下滑了一截。荊璨連忙用手抓著凳子,要起來,卻聽見賀平意在一旁說:“沒事,掉不下去?!?/br> 雖這么說,但賀平意卻伸了一條腿過來,擋在荊璨的腿前,又把胳膊搭到他的椅背上。荊璨不解,賀平意迎著他的目光,說:“往后躺?!?/br> 這次躺下去了。雖然因為有賀平意的手臂墊著,荊璨身體放平的角度并沒有賀平意那么大,但荊璨眨著眼睛,發現原來這樣看到藍天、白云的感覺,竟和仰頭看時是不一樣的。仰頭看時的體驗接近于觀賞,觀賞一片離自己很遠很遠的美好事物,但這樣躺下看,卻好像它們就是眼前存在的鮮活,你張張嘴,它們就能聽見你的話,那份干凈和空曠也能印到你的眼睛里。 像是感覺到了他在出神,賀平意安靜地瞇著眼睛待了一會兒,才叫了他一聲。 “好看么?” 荊璨點點頭,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眼睛。像是一個小孩子發現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東西,荊璨少有地想要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但他剛要叫賀平意,又忽然想,如果自己跟賀平意說,這是自己第一次在不用仰頭的情況下看到藍天,賀平意一定不相信。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看上那么充實、豐富,為那么多叔叔阿姨所夸贊的十幾年里,竟然沒有躺著看過天空。 cao場空蕩,上空回響著的聲音卻好似永遠不會飄散。荊璨不知道怔怔地望了多久,才轉頭,去看賀平意。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反正在荊璨注視他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都是一動不動的。 云彩遮了太陽,再移開時,有光直直地照在賀平意的眼睛上,引得他眉頭微皺,似是被擾了睡眠。荊璨脖子上用力,把腦袋撐起來。四處望了望,見沒人注意到這里,荊璨便悄悄伸出一只手,遮到了賀平意的眼睛上方。 再到放假,荊璨依然醒得很早。他在床上愣了愣神,想起來自己今天的計劃。 徽河市最大家居城離宋憶南家有一點距離,荊璨提前查好了地址和路線,步行到附近的公交站?;蘸邮胁淮?,沒有地鐵,僅有的幾班公交統統是兩元的單程票價。確認了站牌和方向,荊璨站到等車的隊伍里,從兜里摸出兩枚硬幣。上了車,他找了一個后面靠窗的座位坐好,把耳機塞到了耳朵里。 倒是沒想到會在公交車上碰上熟人。公交車??苛诵碌恼九_,荊璨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條晃動的手臂,他愣了愣,轉頭,在看到身邊的人后連忙拽下了耳機。 “去哪里???”周末的溫襄贏,要比平時更漂亮些。和平日一身寬大校服的裝扮不同,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衫外套,搭了格子裙、小皮鞋,擺頭間,還露出了耳朵上一枚閃閃的耳釘。 “啊,我……”像以前多少次那樣,面對突然開始的對話,荊璨顯露出的依然是不善言辭的局促,“我去家居城?!?/br> “哦?!睖叵遐A點點頭,笑了笑。 溫襄贏是第一個同荊璨說話的八班人,但她絕不是個話多的人。這樣簡單的寒暄后,溫襄贏便靜默著,沒再開口,正當荊璨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問問溫襄贏要去哪,忽然有人將一個水瓶遞到溫襄贏面前。荊璨抬頭,這才看到,原來溫襄贏還有一個同伴,正站在她的旁邊。那個女生黑發齊肩,修剪得不算精致,很隨意地披著,沒有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瘦瘦的,皮膚白,個子很高。荊璨略略看了一眼,發現她比自己還要高。女生穿了一身黑色,除了手腕上一根手工編織的寶藍色手繩,身上再沒什么別的裝飾。見荊璨看過來,她露出一個友好的笑,朝他點了點頭。 而溫襄贏接過水瓶,喝了口水,又很自然地把水遞回給女生。 她們只坐了兩站就下了車,全程很安靜,除了制止了荊璨的讓座行為之外,沒再說其他的話。這倒讓荊璨免去了一些尷尬,很輕松地和他們說了再見。 家居城里人不少,大多都是情侶、夫妻或是一家人來逛,荊璨孤零零一個人,有時候進了店都沒人理。不過對荊璨來說,沒人搭理還挺好的,他目標明確,照著心里的樣子找就是了。 轉了整整一層,各種風格的家具都看到了,地中海、北歐、西班牙……可沒一件合荊璨眼的,有的店里的導購很熱情,上前來詢問荊璨需要什么風格的,荊璨一時也答不上來,只能按照自己想的樣子描述:“要橙色的長沙發,能躺下人的那種,暗一點的橙色,大扶手、大靠背,皮質的,最好上面有棕色的暗紋?!?/br> 這不大像是來選新家具,倒像是要復刻一款。 “風格……”荊璨又想了想,若是一定要說風格,應該算是復古風的,有點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感覺。 導購員帶著猶豫的語氣說:“好像沒有完全符合您要求的,您可以看一下我們店里的類似款,都是最新款的設計,都很漂亮?!?/br> 荊璨不好意思拒絕,便跟著一件件看過去,再一下下搖頭,表示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風格。 他自己一個人轉了兩層,一家店一家店地看,實在沒看到想要的。不過在轉到一家角落里不大起眼的店時,一個有些年紀的女導購倒是說,可以去舊家具市場看看,雖然是舊家具市場,但是會有一些自己打的,或者是翻新的家具。 荊璨眼中一亮,立即彎腰道謝。他問了地址,確認離這里不遠后,直接走了過去。到達時荊璨已經出了一身薄汗,加上已經到中午,肚子也餓得不行。但站在舊家具市場的入口,荊璨又沒什么心情先去吃飯,索性決定先掃完這條街。 和家居城明亮整潔的環境不同,舊家具市場里擁擠、嘈雜,大部分的店面里是展示和加工一體的,所以除了正在售賣的家具,進店之后還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木材、布料,以及亂七八糟散在地上的工具。荊璨逛了幾家,琢磨著實在沒有合適的就定制一個,沒想到進了一家牌匾都已經泛黃的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橫在一個立鐘旁的橙色長沙發。 就像是腦海中的分鏡被拍成了一幀幀實際畫面,只在這昏暗的環境里看到它,荊璨就已經想到了它在天臺上的樣子。 他要在陽臺上畫一朵太陽花。 他要讓橙色沙發開在太陽花里。 他要…… 他要讓已經被賀平意教會了躺著看天空的荊璨躺在沙發上。 -------------------- 這篇文曾經差點被一個起名廢作者叫成《橙色沙發》。(手動狗頭 第九章 從舊家具市場出來,荊璨就去買了顏料?;氐郊視r是下午三點多鐘,天還亮著,但太陽已經沒了曬人的勁頭。荊璨脫了外套,用幾個塑料桶兌好顏料,在天臺上依次排開。每個塑料桶的邊緣因為荊璨不太干脆利落的動作而掛上了一道顏色,荊璨依次將桶轉了轉,讓這幾道突出的顏色都落在同一個角度。 他站在天臺的中間,轉著圈將這里看了一周,心中便已經有了準確的圖稿。太陽花的草圖其實已經在他心里存在了很久——和宋憶南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濕衣服上的水滴在地上,水漬像極了一朵不規整的花。 荊璨喜歡富有生命力卻又安靜的東西。 他把褲腿卷高,蹲下來,落筆時沒有勾勒太陽花的輪廓,而是先畫了一顆小小的種子,然后用綠色的顏料將種子覆蓋住,由下至上,變為翠綠的芽。 這樣的畫法是跟荊惟學的。荊惟在畫畫上極有天賦,以前宋憶南就經常會在打電話的時候和他說,小惟又得了什么比賽的第一名。每次聽到這種消息,荊璨都會很高興,因為自己的弟弟在年少時就已經在喜歡的領域上擁有了那么多的風光時刻。 但很可惜,他只看過一次荊惟的比賽。那是荊惟六歲時,參加一個繪畫創意賽,比賽的內容是要用刷子在鋪在地上的一塊大畫布上畫畫,主題是“我的世界”。遺憾的是,那次荊惟獲得的成績并不好,因為他的畫很奇怪,別的孩子的畫上要么是許多小動物,要么是一家人在草地上玩,盡管內容各不相同,但起碼畫面上都是熱熱鬧鬧的,能讓講評人洋洋灑灑說出一大段贊美之詞。唯獨荊惟的畫上,除了一朵帶著枝葉、很小的太陽花,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連太陽都沒有。賽后,宋憶南問荊惟那幅畫是什么意思,荊惟在太陽底下,舔著正在融化冰激凌,說,是生長。 宋憶南笑笑,摸了摸荊惟的頭,似乎是安慰,又似乎是鼓勵。彼時荊璨的手里也拿了一個冰激凌,他回想起荊惟的畫成形時的場景,覺得這個創意賽的評委實在是沒有什么水準。他們只看到了最后是一朵孤零零的太陽花,卻錯過了曾經出現在畫布上、如今被隱藏在太陽花之下的種子、嫩芽。 那大概是小天才畫家取得過的最差的成績,最后一名。但荊璨把那塊畫布要了過來,然后非常珍惜地收在一個木條盒子里,放了一個標簽,寫著“小惟,生長”。 想到那幅畫,荊璨覺得腦袋里又開始有什么在鈍痛,他蹲在原地,把胳膊放在膝蓋上,極力讓自己將思想從那畫布上大片的空白中拉回來。就這樣埋頭待了一會兒,荊璨才抬起頭,眼皮擁著不甚清晰的視線,抬手緩解有些酸痛的胳膊。 太陽花成了形,地上的顏料被已經懶散至極的太陽光烤著,終于乖順地結成痂。荊璨用一個指尖碰了碰花瓣邊緣,確認是真的干了。沙發剛好在這時送到,荊璨對于時間的掌握一向很精確。沙發很大,荊璨卻只讓送貨的人幫忙把沙發抬到了天臺門口,等他們走了,自己才打開天臺的門,費力地把沙發一點一點地推過去。由于缺少運動,荊璨的身體正如看上去的那樣——渾身上下都沒什么力氣。他直起身子時眼前一黑,趕緊扶著沙發躺了上去。把一只手放在額頭上,頭暈的感覺緩過來后,眼前的景色也清晰了起來。 余暉仍在,晚霞自在游蕩,鎖住了太陽花,也蓋了沙發。 像是在記憶中某個記不清的日子,抱起了某個記不清名字的樂器時那樣,荊璨的胸膛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不是無聲的,是轟隆的聲音。 關于如何邀請賀平意來自己家,荊璨想了許多個理由,但又一一被自己否決。他實在不擅長這些事。 這算是荊璨遇到過的最棘手的事情之一,以至于上課時都分去了他的精力。數學課上,正走神的荊璨突然被老師叫起來,他茫然地看看老師,又看看同桌周哲。 “你說一下這道題應該怎么解?!?/br> 老師這樣提醒后,荊璨匆忙地看了一眼周哲給自己指的題,脫口而出:“三分之一?!?/br> 在說出這個答案后,荊璨瞥到了幾束詫異的目光,包括老師在內。他回過神來,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失誤,老師也在這時提醒說:“不要只說結果,把解題思路說一下?!?/br> 荊璨老老實實地講完,坐下,轉頭小聲對周哲說了聲謝謝。原本被推到兩人中間的習題冊被一只手摁著,慢慢縮回去,周哲長久看著那道并沒有寫答案的題,沒說話。 大概是怕學生因為運動會沒了狀態,數學老師下課前還不忘叮囑,運動會過后馬上就是月考,每一位同學都要認真準備。荊璨沉浸在找不到機會請賀平意去自己家的苦惱之中,對于“運動會”、“月考”這樣的字眼都毫無關心。 高三的運動會刪減了一些項目,只開一天,既算是完成了任務又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同學們的學習時間。荊璨三項全不能,在那天承擔的唯一工作,是寫加油稿。賀平意就不同了,荊璨知道他報了800米,在前一天回家的路上,賀平意還開玩笑,讓他寫稿子的時候專門寫上,“致二十一班賀平意”。 “不行吧,我們都不是一個班的?!鼻G璨當時立刻這樣反駁。 “誰規定不是一個班的就不能加油了?” 荊璨想了想,雖然說沒有這樣的規定,但給本班加油,不應該的默認的么?畢竟,這是集體賽啊。 領會了荊璨的想法,賀平意扭過脖子來反問:“運動會常說的口號是什么?什么第一?什么第二?” 荊璨隱約有印象,但一時間想不出這是句什么話:“什么話?” “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所以這雖然是集體賽,給自己的好朋友加油有什么問題?” 一時間被問得有點懵,荊璨對運動會太陌生,所以保持懷疑:“是這么說的么?” “當然了,”賀平意意外地發現荊璨竟然不知道這句話,頓時覺得事情更好辦了,“這樣,如果明天開幕式,有人說了這句話,你就單獨給我寫張稿子,如果沒人說,你就不用寫?!?/br> 荊璨又不傻,此時他已經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了,既然賀平意這么說了,那這很顯然是一個自己根本不會贏的局。 “行不行?”在路口停下,聽不到荊璨的回話,賀平意便轉過身子,又追問了一句。 荊璨仰頭,看到賀平意的滿眼期待,點了點頭。 一聲口哨,樂得賀平意的小電驢都扭了幾個彎。 雖說是預料到了自己會輸,但沒想到自己會輸得如此,蠢。 ——在一陣掌聲中,賀平意作為運動員代表走上臺,悠然地從兜里掏出一份稿子,快念到結尾時,他將視線從紙上移開,然后到八班的方隊里挑揀出站在第一排的荊璨,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br> 吐字清晰,字字重讀,略帶挑釁。 也就是荊璨脾氣好,看見賀平意這樣,還能低下頭,一邊攆地上的碎石子一邊克制想笑的沖動。 愿賭服輸,快到800米比賽時,荊璨攥著兩張稿子,小跑著到了主席臺。溫襄贏是廣播員之一,見荊璨來,立馬微微抬著嘴角,朝他伸出了手。 荊璨把一張稿子遞過去,溫襄贏低頭看了一眼,又有些奇怪地看向他手里的另一張紙。 “可以……”荊璨略微猶豫,湊近溫襄贏,將聲音壓得更低,“可以不署名么?” 運動會的稿件數量是會計入每個班級的成績的,所以所有稿件的最后,都會注明幾班某某某。溫襄贏眼皮一抬,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八卦的氣息。她平日對八卦是完全不感興趣的,但如果對象是荊璨的話,她便覺得有點意思了。 “可以啊,”溫襄贏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勾勾手指,“給我吧?!?/br> “謝謝?!鼻G璨將手中那張已經被揉得亂七八糟的紙對折,交給溫襄贏,在轉身之前還補充道,“是男子八百米的?!?/br> 溫襄贏看看他倉皇逃竄的背影,又低頭看看紙上的字,用指尖緩緩扣著桌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