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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撩人 第43節

    奚緞云嗔她一眼,使丫頭們在外間治席吃飯,獨與花綢兩個在榻上對坐,拿小瓷桃杯篩著酒,往墻下那一堆料子剔一眼,“那些東西都是自個兒置辦的?”

    “我知道您想問什么?!被ňI嬌笑一聲,像是撒嬌,“您放心,我記著您的話呢,不敢大手大腳造人家的財,都是我帶去的銀子置辦的。我冷眼在那里瞧了些日子,原來人說得沒錯,他家雖是侯門,可祖上的產業,差不多都散盡了?,F剩一處莊子,攏共二十畝地,再有爵位上頭的俸祿、老侯爺的俸祿、單煜晗的俸祿,加起來一百上下的銀子支撐著家里使用,我可不敢費他家的錢?!?/br>
    “他家內里竟掏得如此空?”奚緞云稍稍暗忖,挪裙近些,“那你帶去的那些東西,現存放在哪里?”

    “也沒別的地方存放,仍舊放在他家庫了,只是一應單子在我這里,兩處莊子上,都是樁頭來府里告訴喬mama,她老人家是早年嫂嫂帶過來的人,十分勤謹,對我也周到?!?/br>
    “大喬的人,總是好的?!鞭删勗品判亩似鹜雭?,添菜與她,“我的乖,你好好的,娘年節后頭就回去了,你二表嬸寫信來,叫我趕著三月前回去。你也不必送,也不要告訴你大哥哥,省得他又款留?!?/br>
    花綢蛾眉輕攢,放下碗來,“那娘回去,住在哪里?”

    “先借你二表嬸家里住著,我再往外頭尋兩間屋子,買下一房人口看家,再置兩塊地,就穩妥了。你不要為我掛心,只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是正經?!?/br>
    正說著,已見花綢眼淚漣漣,似雨打了梨花,僝僽不已,“那娘身上可有錢?”

    “還有個幾十兩?!鞭删勗泼γ私佔优沧侥且贿厼樗簻I,摟在懷里拍拍,“你放心,你照妝二嫂嫂只盼著我回去,還說要為我打點車馬,少不得還要添補我些。況且幾間屋子,滿破就花個十幾兩銀子,安定下來了,我倒使不著什么錢?!?/br>
    花綢懷里抬起臉來,抽抽鼻翼,還是梗咽,“不要她的,我那里有,現銀子就有五六千,回頭我折一千娘帶著。只是娘要藏好,別叫人曉得,二表嬸無端端寫信叫您回,還不是以為您在京里攢了財,否則她哪肯這般熱絡?”

    說得奚緞云潸潸淚下,母女兩個對哭抹淚,倏聞外頭椿娘趣嚷一聲,“喲,你是個大忙人,我們回來這樣久,這時候才見你人影?!?/br>
    花綢猛地心一驚,忙搽搽眼淚,扭頭望綺窗,果然見院中一個高影走來,瞧不清模樣,也沒出聲,可花綢還是一眼認出來,是奚桓。

    未幾人走進來,穿著白貂鑲滾黑色直裰,扎著黑綢福巾,像卷進來湖上冰結聯霧的風波,帶著絲絲冷,將花綢的心震一震。震出她一抹羞愧的意識,她發現,無論她如何隨俗流的風眼轉動,只要一見他,心仍舊會離經叛道地為他跳動。

    第46章 .  玉樓春(二)   “單煜晗對你好嗎?”……

    蘭堂哪里啼鶯歌, 唱盡相思,斷腸碎心,聒耳墮志, 愁似宋玉詞, 卻難寫半紙。

    且說奚桓走到蓮花顛來見花綢,人在眼跟前,卻又不敢看了, 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不瞧花綢,只瞧滿案菜酒, 一頭將幅巾掣了擱在幾上,一頭朝奚緞云作揖,“姑奶奶吃飯不喊我,您侄孫肚里正餓呢,可見您不心疼我了?!?/br>
    果然是咳嗽落下了個病根,嗓音比從前暗沉許多, 一聲聲敲得花綢心也緊了, 垂著下頜不說話, 炕桌底下絞著濕漉漉一張帕子, 恨不得將幾個指頭連同愁腸一齊絞斷才罷。

    偏局外人不知事,奚緞云忙下榻來握他的手, “我的兒, 你哪里來, 手怎的這樣冷?你姑媽回家, 我使人去你屋里叫你,誰知丫頭說你不在家。這些時常常不見你,病才好些,外頭大冷天, 凈往哪里逛去?”

    奚桓瞥花綢一眼,有意無意地提高聲音,“我到碧喬胡同的拜月閣去,這些時都在那里。他們家有個姑娘曲兒唱得好,人長得也好,性情也和順,有些和我的意?!?/br>
    卻看花綢,仍垂著下巴不做聲,像是沒聽見。仍是奚緞云溫柔慈愛地戳一戳他的額角,“傻小子,不和順怎么往你懷里掏銀子?快別信她們的,她們都是場面上的人,面上都是好性情,背地里只想你的錢。倘或你哪日窮了,瞧她們誰還理你?好好在家呆著不好?眼瞧著開春就要會試,也拿個會元才好?!?/br>
    奚桓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妨被奚緞云撳坐在花綢身邊,“我的兒,與你姑媽說著話,我去燒個你愛吃的來?!?/br>
    言訖便芳裙無蹤跡,剩一片繡簾微動,吹進來幾縷風。丫頭們在外頭吃飯說笑,屋子里兀的靜下來,花綢疊著腿坐,欲往窗戶里讓讓,不料有半截裙子叫奚桓坐住,她又不想開口喊他,便挺直了腰,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往口里送東西。

    窗外日西昃,落在花綢半條手臂上,瘦了皓腕,松了玉釧。奚桓瞧見,終難忍,將下巴稍稍低垂,滿腹酸楚低低由嗓子眼里滾出來,“單煜晗對你好嗎?”

    花綢沒想到他開口會問這個,夾菜的手收回來,碗捧在胸前,點點頭,“好的,不曾虧待過我什么?!敝慌滤恍?,她呼啦啦加了好一串沒用的話,“人也不挑剔,脾性也好,也愛讀書,從不挑我什么錯處,只是平日里忙些?!?/br>
    有什么卡在奚桓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卻是一枚冷冰冰的金戒指。他低著腦袋無聲地笑笑,斜過眼看她,陽光渡在她靈巧的鼻尖與下巴,溫柔地鑿刻進他心里,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側影。

    她好像有了些變化,不是皮相,而是從前眼中一小片自由的曠野,被徹底囚禁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故此他不相信她這些鬼話,“你帶去的那些東西,自己看管好,別叫人坑騙了你的?!?/br>
    花綢倒是頭一遭聽他說起這樣世俗的話,不由偏偏脖子,望著他笑,“真是怪事,桓兒也守起財來了,你不是一向視金銀如糞土?”

    “那也得分時候,有的財,情愿舍給貓兒狗兒,也不給不相干的人?!鞭苫副凰稽c俏皮的生機逗樂了,一見她笑,他就不想把那些深情難負的話再提起。

    他決定把她承擔不起的那些愛意自己藏起來,另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連翹家中得以平反,刑部退回了她家的屋舍產業,也復了她父親的原職,這兩日她就回家去。她家人回來,請了你的酒,說是要謝你,也請了我與周乾在外,我替你應下了?!?/br>
    花綢想也沒想,捧著碗眨眨眼,“她家原來的房子在哪里?”

    她的目光似隱隱殘霞,困境中散發出光烈。奚桓回想,她自來守禮守節,小心謹慎,可她循規蹈矩的皮相里,總嵌著這樣一對野性的眼睛。

    他怕被這雙眼吸住,稍稍避開了目光,“倒不遠,就離這里四條大街,過兩日我套車去單家接了你一道過去?!?/br>
    “也好,”花綢莞爾,捧著連枝紋的斗笠碗,細斂如水的目光,“謝倒是不必,只是她流落至此,不想有造化,還能闔家團聚,我也替她高興。去她家也瞧過,我也好放心?!?/br>
    時值奚緞云添了菜進來,奚桓淡吃幾口,篩了酒吃。到天色將傾,外頭使人來叫,花綢戴上兔毛帽,系了大毛風領,收拾停妥了,奚緞云要送,花綢不許,“娘,外頭起霜,仔細跌了跤,我自己去,過兩日再到回來瞧您?!?/br>
    奚桓心頭發了緊,忙著起來案上拿幅巾,“姑奶奶歇著,我送姑媽出去?!彼睦锇l急,只怕花綢借故不等他,手上益發扎不好巾子。

    可花綢站繡簾底下,朝他招招手,“桓兒過來?!?/br>
    他垂垂眼,挪步過去?;ňI由他手上接了幅巾抬起臂,蒙上他半個額頭,墊著腳尖,靈巧的手轉到腦后,須臾扎好,“點上燈籠,省得你送我出去,一會兒回來瞧不見?!?/br>
    兩人溫溫吞吞走到二門外,見單煜晗由小廝秉燈領著,老遠在一戶角門下等。門上亦剛掌了燈,黃黃兩點晃在幽藍昏暝的天色里,奄奄一息。奚桓燃起的星火也有些奄奄明滅,接了丫鬟手上的燈遞與椿娘,使椿娘前頭引花綢過去。

    花綢暗窺他一眼,拈著絹子裊裊如煙地走到單煜晗身邊,再回望,奚桓催頹的脊梁已隨天色暗淡飄遠,身后,黑夜大片大片落下來。

    歸到單家,已是月照花墻,窗隱風燭,屋里丫頭忙攏熏籠,瀹茶侍奉?;ňI有些乏累,原要睡,卻瞧單煜晗坐在榻上翻書,只得打起精神擎燈過去,擱在炕桌上剔亮了推到他跟前。

    單煜晗書里窺她一眼,心內喜悶參半,喜則喜今日聽奚甯的意思,大約是有心將他調任戶部補缺。悶則悶花綢的貞潔多折于奚甯之手,否則一門同姓連宗的親戚,何至于又舍財又舍人,稀拉拉添了那么些陪嫁東西?

    或者,是悶他自己有怒不能言,有氣不能發。

    他索性擱下書,撐著額角直勾勾看著花綢,“今日歸寧,你大哥哥一直問你好不好,我說你好,溫柔賢順,處處周到。他聽后,似還有些不放心,你改日回去見著他,親自告訴他你好不好吧,免得他時刻惦記?!?/br>
    花綢正吃著花蜜化的水,聞言點點頭,“有勞大哥哥費心,我今日也實在想不到他會在家,他往日披星戴月地忙碌,甚少在家中?!?/br>
    “他在,必定是因為咱們要回去省親,他給你做meimei的面子,特意抽出空款待我。想他如今任著內閣次輔,又擔著戶部這么個繁瑣的衙門,平日各省里想見他的官員從早候到晚也不一定能見著,我是沾你的光啊?!?/br>
    花綢將這一番話放在心中品咂,總覺著有些意味深長,便謙遜地抿抿唇,婉媚動人地笑一笑,“我哪有這么大的臉面,大約是哥哥看好你的緣故?!?/br>
    這話倒說得單煜晗骨頭輕了二兩,有些春風得意地揚起眼,可一落回花綢臉上,又憋悶起來。他將眼在花綢身上掃一掃,見她褪了外襖,只穿著妃紅的掩襟短褂,扎著白緞裙,似朵岑寂月季,無言里挑動他的霪心,于是走下榻來拽起她摟著,往她脖子上親。

    自打洞房那日后,兩人未曾行過房,花綢一霎有些驚拒,后仰著腰稍稍退避,“做什么?”

    “夫妻間,還能做什么?”單煜晗將她環緊了,緊盯著她的眼琢磨,“怎么,你有些不愿意?”

    花綢有些發訕,眼睛避走妝臺,“沒有,只是一下子有些不習慣?!?/br>
    單煜晗晦澀地笑笑,將她撳倒在帳中,“那我們彼此就慢慢習慣。等你習慣了我,總有一天,你會求著我的?!?/br>
    花綢忽地想笑,不知是嘲笑他的自負,還是嘲笑這種索然無味的情話。但她憋著沒笑,認命地盯著帳頂,感覺他的手像一條冷冰冰的蛇滑過她的皮膚,蜇出她滿身的雞皮疙瘩。

    大概沒有他口里的“那一天”了,因為這一回與上一回也沒什么不同,除了一點刺痛,談不上愉悅,也談不上痛苦,仿佛只是交代一樁她不得不交代的任務,更多的,是一種味同嚼蠟的麻木。

    同樣也有酒濃色艷麻痹著奚桓的神經,醉倒了睡一覺,醒來仍是凜冬,露冷臺屏,風透帳寒。

    月見服侍得十二分周到,自奚桓往這里來后,她便推了不少客人,一心應酬奚桓。他也怪,回回來都要吃個爛醉,占著她的床鋪,臥倒帳中就長睡不起,近日又新添了個毛病,總愛伸手摩挲她唇下那顆痣。

    卻手腳格外大方,回回都打賞不少銀子,又另送料子頭面,置辦衣裳,令她使盡渾身解數體貼服侍,連王婆亦恨不得化出三頭六臂將其捧上天。

    這廂掛起帳,端來碗醒酒湯擱在床頭小幾上,爬上床跪在身后為他揉額角,“告訴爹一件好笑的事,昨日我在街上,撞見織霞鋪里那個掌柜,新收了位徒弟,大老遠瞧著背影與施大官人十分像,若不是那身粗布衣裳,我都要喊了?!?/br>
    奚桓宿醉一夜,腦子還有些餛飩不清,餳澀著眼,“你若想他,我叫小廝請他來?!?/br>
    “去你的!”月見皺著鼻子搡他一把,“為了爹,我都推了多少戶客人,如今倒說這沒良心的話?!?/br>
    倏然,奚桓想起花綢的話,便翻出帳來,一口吃盡醒酒湯,轉回眼若明若暗地笑睨她,“別為我,為你自己?!闭f話間,窗外晴光照進來,撒在他半闕衣擺上,他懶洋洋伸個腰,打簾子踅出臥房,“占了你的床一夜,對不住,我走了,下晌叫人送銀子過來?!?/br>
    月見臉上的笑意略有凝滯,片刻斂了,跟著打簾子出去,“是要往哪里去?”

    “回家?!鞭苫割^也沒回,擺擺手不讓送,陽光照在背后,千絲萬縷,卻又抓不住蹤跡。

    這廂快馬歸家,正在門口撞見奚甯下朝歸家,馬車上下來,穿著補服,摘了烏紗遞與豐年,光潔的臉上帶著不少倦色,像是又cao勞一夜。

    奚桓忙下馬趕上去行禮,“父親昨夜在內閣當值?瞧著臉色有些不大好,要不請個太醫來家瞧瞧?”

    聽見他嗓子仍舊啞啞的,奚甯止不住嘆氣,“年紀輕輕的,卻落下個病根兒,往后千萬注意身子,這些人當祖宗似的伺候著你,你卻偏偏不保重?!闭f著,回眼瞥他,“勞你記掛,我不妨事,不過是叫那群言官氣的。昨夜內閣當值,戶部又有一堆事兒,我歇的時間都不夠,哪還有功夫瞧太醫?”

    “聽說鐘老要回鄉,已經把戶部的擔子交到了父親肩上,父親一個人,怎么能肩負這樣多重任?”

    “是這個道理,我一人之力,終歸有限?!闭f到此節,奚甯招他上來并肩走著,“河南清吏司的員外郎開春也要告老,其他職上的人,又一時挪動不得,我想著,你姑父那個人,似乎不錯,又是正兒八經科舉出身,在太常寺一直辦事得力,或許可以將他提調戶部。只是品階反低了些,不知道他心里愿不愿意?!?/br>
    奚桓稍稍籌忖,莞爾中搖首,“依兒子看,有些不大妥當?!?/br>
    “噢?”奚甯睞他一眼,半點不覺驚訝,“我以為你是最孝順姑媽的,會想著讓她的夫君有個更好的前程,她做妻子的,自然也跟著有了好前程。沒曾想你卻有別的意思,你說說看,哪里不妥當?”

    路遇東風折骨,奚桓將衣襟攏一攏,未幾何時,臉上已經添了幾分不露聲色的沉穩,“兒子自然想姑媽好,只是公為公,私為私,不好混淆了。從前兒子對單煜晗,不過是猜測,不敢妄言,可如今兒子倒敢斷定,這個人與潘懋父子,必定有些牽扯。有樣東西,兒子想請父親瞧瞧?!?/br>
    說著哪里摸出那枚金嵌十二寶石的貓兒眼戒指遞過去,奚甯接在指尖轉一轉,“這是你娘的首飾,你哪里尋出來的?”

    “這是兒子添給姑媽的陪嫁,前些時卻在碧喬巷一個妓/女手里找回,那姑娘說,是她的客人潘興打賞的。姑媽的嫁妝,怎么會無端端到了潘鳳的兒子手上,父親想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人暗度陳倉,又或是首鼠兩端?”

    奚甯倏然笑一笑,似乎半點不意外,戒指仍遞回與他,“單煜晗這條線,埋得長啊?!?/br>
    “單家蠖屈螭盤,為了在官場上謀個遠大前程,可謂費盡心機,又與咱們攀親,暗里又通潘懋,這樣兒的人,怎么能為父親盡忠?”

    默然片刻,奚甯晦澀睇他,“你為姑媽添那些嫁妝,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不是,”奚桓篤定地搖搖頭,“兒子只是想姑媽過得好,多些錢帶著,自個兒硬氣些,不用總瞧人臉色過日子。既說到這里,兒子還想求父親一件事,單煜晗雖不能為父親所用,也請父親不要為難他,姑媽下半輩子,還指望著他過?!?/br>
    奚甯望他一望,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長大了,知道為別人著想,這是好事兒。我也犯不著為難他什么,潘懋的門生多了去了,也不是人人都是祿蠹貪吏,還有那么些賢才國士。只要他不犯國法,好好做官,即便不是我的人,也無妨礙。怕只怕,這世上,凡是太貪功名之人,往往就不能赤忱為人?!?/br>
    稍稍抬眼一瞧天外,功名黨爭,似如這金輪罩頂,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萬物皆成虛影。

    下晌云翳聚來,遮陽避日,天悶沉沉似要下雪?;ňI使椿娘挽了頭,戴著支金壽囍簪子,淺描眉黛淡施粉妝,上穿寶藍多寶紋掩襟長襖,下是一條孔雀綠的裙,戴著白澄澄兔毛暖帽,在鏡前歪著身子照了又照。

    椿娘往案上吃茶,遠遠趣她,“這人真怪,明里給人說好一番絕情話,暗里又打扮起來給人看,真是弄不清是個什么心思?!?/br>
    聞言,花綢忙夠著脖子往綺窗外瞧一眼,椿娘又笑,“外頭沒人,姑爺那兩個丫頭,向來是他不在家就在外頭逛,這會兒姑爺在太常寺衙門,她們哪里肯在屋里的?您放心,聽不見,過來吃盅茶,桓哥兒大約也快到了?!?/br>
    花綢湘裙款動,一步一嗔,“你這人,一會子又說我絕情,一會子又逼著我絕情,我也弄不清你。我打扮一下,就非得是給誰瞧?我自己瞧不行?”

    “自己瞧,怎的平日不打扮,偏與桓哥兒往薛家去才肯打扮?”椿娘篩一盅熱乎乎的茶,推到她面前,拿眼飛她,“暗里隨你怎么樣,只是別忘了你如今已嫁作人婦,面上別帶出來就好,省得到時候有你的罪受!”

    “我心里曉得,要說多少遍才罷?”

    兩個人正對嗔,聽見紅藕進來,說是奚桓到了,正在廳上與老侯爺說話等候,花綢又抱上湯婆子,紅藕卻來跟前福身,“姑娘,我就不跟著去了,叫椿娘跟著伺候,我想著趁這個空兒,回家去幫太太打點回揚州的東西?!?/br>
    花綢應著,又囑咐捎話回去,帶著椿娘往廳上拜了老侯爺,與奚桓一道出門。

    馬車里卻架著個纏金絲熏籠,燒得紅紅的炭,烘得車里頭四月春暖,花綢鉆進去,瞧著奚桓上來,嗔怪他,“馬車里不該生火,若走了水怎么辦?”

    奚桓坐在側面,兩只手靠著熏籠翻一翻,沒瞧她,“外頭就有小廝,若是走了水,就是個睜眼瞎,活該打死?!?/br>
    聽他如今說話愈發有威懾,花綢不由多看他側顏兩眼,又克己地收回去,挑開窗簾子一瞧,外頭巧下起雪來,恍令花綢憶起那時他裁剪的漫天瓊花,一時無話,只有感懷萬千,浮上唇角。

    那頭里奚桓暗暗窺她,見她笑如煙月,自有一股縹緲風韻,不由也想,是不是對單煜晗,她也時時這樣笑著?心里霎時有些五味雜陳,酸楚苦澀說不清是哪頭壓了哪頭,復把手翻在熏籠上,埋著腦袋道:“單煜晗呢?如何不見他在家?”

    還是暗啞啞的一副嗓子,好像永不會好了?;ňI聽得心酸,丟下外頭的碎玉飛雪,睇他一眼,“什么‘單煜晗’,那是你姑父。他在衙門里,也常常不到時辰不歸家?!?/br>
    “聽起來,倒與爹一個內閣次輔兼戶部侍郎差不離的忙?!鞭苫篙p輕嗤笑,一只手吹落,一只胳膊肘撐在膝上,歪著在熏籠上烤,“他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他險些脫口而出“你們都做什么”,幸而舌尖上咽了兩個字眼回去,同時咽回去天差地別的一段意思。

    花綢似有所感,盡力神采奕奕地笑,“你姑父這個人,倒與你父親一樣勤謹,就是在家,不是在書房里看書,就是在瞧公文,常常夜了就歇在書房里?!?/br>
    在她的語句里,單煜晗化身成了個無欲無求的冷神仙,特此來暗示他們的夫妻情分在床笫之上多為疏遠,妄求能安慰奚桓一點。

    其實半點也不能安慰到奚桓,單是“單煜晗”三個字,就似一口陳年醋甕,將他的五臟都泡在里頭。

    外頭洋洋灑灑的雪花七零八落地墜在花綢心里,蜇凍出一聲嘆息,“聽說你近日總往碧喬胡同里跑,眼瞧著開春要會試了,縱情聲色,就不怕耽誤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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