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19節
奚緞云冥想一陣,心內有些疑慮,“范家雖說不是什么大門戶,何至于眼界如此???為這蠅頭小利以身犯險,也至于?寶珠平日瞧著聰明伶俐的一個人,怎么犯起糊涂來?這里頭,未必有什么隱情不成?” “娘也糊涂了,她時常與莊大嫂來往,那莊大嫂是什么樣的人咱們還不知道?誰家地縫里的銅板她還要摳出來花。范嫂嫂跟她成日在一處,受得了她的攛掇?況且也不是單為這個,還有紗霧的事兒?,F在滿京都傳著范家的笑話,不遣她回家,留在這府里,豈不是連奚家的名聲都帶累壞了?” 殘陽黃澄澄地鋪在花綢半張臉上,有著雨后天青后的恬靜,“再則,也沒人管她偷什么,更沒人在乎她為什么偷。反正,表哥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她退回去,二太太往后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當了家,誰還刨根究底地管那么多?” 奚緞云窺她神色,心里驟緊,拽住她皓白的素腕,“這里頭,是不是也有你的事兒?他們妯娌兩個不合,你是不是也跟著瞎摻和了?綢襖,從揚州來時,娘怎么同你講的?這是別人家,凡事不可得罪人,也不可傷了親戚情分,更不要多事!” 花綢卻倏然想起奚桓的話,他的每句話,都像是個指引,逐漸引出一個“惡”的自己,或者,是一個剛強的自己。 她很喜歡這個“壞”得理直氣壯的自己,“娘,我沒參合,就是叫我去問了句話,我照實回了句話,別的跟我沒干系?!?/br> “問你什么了?” “哎呀,就是問我件東西?!被ňI隨口混著,借故要走,“回來再告訴您,再不去,總管房里該沒人當差了?!?/br> 梨花小窗,落霞微紅,太陽墜下去,花綢的心卻蹦起來,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期待過明天,好像明天,就是個全新的人間,愁不添,秋消減。 還不到明天,萬花凋謝,紅葉山齋,云影天光乍有無,入夜似乎就要落一場雨。 花綢提著兩包藥,才打總管房里出來,椿娘在后頭頻頻回首,趕了兩步行前來,眉黛困惑,“今兒這馮mama也忒客氣,咱們那方子上有一味冰片,我來時還想此藥精貴,又得招她多少嘮叨呢。沒曾想,她今兒倒大方,給了咱們那些?!?/br> 外頭刮著晚風,早秋天就是晝熱夜涼,花綢只穿一件香葉紅提花絹長掩襟,叫風一刮,又些寒噤噤,將一塊衣裳抓著撳在胸前直笑,“今兒在廳上,我為她們二太太說了話,她自然念我的好?!?/br> 椿娘顧盼四下無人,攢眉低聲,“姑娘,你先前將那些好東西一天天地往韞倩姑娘那里送,就是為了叫二太太逮著?可姑娘怎么就算準了,這馮mama能撞上柄全?” 此刻經她一問,花綢方細細回味起來,這馮mama怎么那日就偏偏走到門房上去?想一陣沒頭緒,只能歸功與機緣湊巧。 椿娘亦懶得想,齊肩并頭地笑,“橫豎往后這家里,就再見不著范姨娘了。二太太若當了家,也好,她這個人雖摳搜些,愛計較,好歹不像范姨娘,處處瞧不上咱們,處處苛待咱們?!?/br> 花綢點著下巴頦,抬眼看著路上凄凄落花,“也不知道韞倩與衛嘉的婚事到底退成沒有。他們府里這些日子也聽不著消息,我總有些不放心?!?/br> “姑娘別擔心,鐵板釘釘的事兒,她范紗霧除了嫁衛嘉,滿京里誰還肯要她?不過她還不到婚齡,少不得留她在家一二年。倒是姑娘,只盼著單家老侯爺的身子快些好,咱們也不必耽誤在這里,寄人籬下,終歸不是個長法?!?/br> 花綢無所謂地笑笑,妙步蹀躞,仙裙款動,適逢風過,卷著她身上甜絲絲的玫瑰香,撲朔千里。 野香襲了山茶地,花色似黃金,一浪一浪地在傍晚擺曳,錦繡成了未曉結局的迷。 奚桓站在黃粉機關里,穿著件鶯色法氅,里頭是嫩鵝黃直裰,梳著髻,發巾在晚風里飄搖,正與豐年說話,“父親沒功夫過問家里的事兒,你使人到二嬸嬸跟前說一聲,這府里凡是范寶珠當年帶過來的人,一律不留,全隨她回范家?!?/br> 豐年哈著腰在風地里頭笑,“爺放心,范姨娘的事兒上咱們家二太太比誰不懂,還用您授意?她早打發幾個婆子四下里清點人了?!?/br> “二嬸嬸長了個不醒事的腦子,你使人盯著為上。范姨娘這次被退回家,保不齊范貞德要記仇。此人最是個巴高望上的,見在咱們家沒路走了,自然到別處尋門路。倘或尋到父親的對頭那里,在咱們家留個釘子,一有風吹草動,立時吹到朝廷,會生出多少麻煩?!?/br> “小的知道了?!必S年應著走出去幾步,扭頭又回來攤著手,“爺,我可打發了柄全那廝十兩銀子,這怎么說?” 奚桓乜他一眼,抬腳踹在他膝上,“你問我要?滾去找采薇!” 那豐年一溜煙跑出幾里地,奚桓獨在原地,倏地抽動鼻翼,抻直腰四目張望。果然在金山茶地那頭尋見花綢的背影,殘陽穿過她窄窄的腰,襯著日漸浮起的臀線,婀娜而單薄,像一片凋敝的花瓣。 眨眼的功夫,奚桓已將身上一件鶯色法氅解下來,遄飛上去,自身后搭在她肩上,“姑媽?!?/br> 將花綢唬一跳,有些生氣,轉身瞧見奚桓那雙淡色的眼,心驀地又軟成一池溫水,綿綿的,生生不息地流淌,“桓兒在這里做什么呢?” “正要到您屋里去,沒曾想在這里撞見了?!?/br> 說話間,他退一步,將他的氅衣在花綢肩上攏一攏,“入秋了,太陽下山就涼,您怎么不記著添衣裳?” 花綢半仰著臉笑,“不是有桓兒替我想著嗎?” 欻地風起,金山茶從她身側招搖擦過,倏明倏暗的光影在她嬌靨如水的臉上溜溜地淌過,唇下那顆小痣,好像是用針扎破了一個水蜜桃,流出甜甜的汁液。 他倏然想湊上去舔一舔,但他不敢,最放肆的,就是捧起她的手在唇下吐出口熱乎乎的氣,“您的手怎么這么涼?” 第26章 . 惜奴嬌(二) “你,還有什么話要對我…… 絢爛黃花地, 風穿晚亭,花綢涼了經年的心里默默照進一束煦陽。她反握著奚桓的手垂下去,拉著他往前走, 笑眼望著彎彎曲曲的花道, 斜陽細細長。 “不妨事,我不冷,桓兒怎么這么乖呢?” 她打小就愛這么夸他, 奚桓也聽慣了,可回回聽, 還是覺得,他聽過成筐成車的贊美,什么“人中龍鳳”“出類拔萃”“后積成器”“千霄凌云”…… 云云種種,皆比不過花綢的一句“乖”,從她嘴里吐出來,像一只溫柔的手, 將他由頭到尾撫了一遍。 奚桓此刻覺得, 他就是她的孩子、她的仆從、她馴養的一只小狗。不論長得多高多大, 或者走得多遠, 只要她一聲召喚,他也能從天涯的一端, 跑回她站立的另一端。 金山茶搖飐一路, 令花綢想起那日一場瓊花, 沉默地笑著。不妨手被他反握下去, 她恍然回神,抽出手,假意地攏攏衣襟,不再去與他相握, “澗兒生辰那天,出了那么大的事兒,你大表姐也沒使人給我遞個信。你這些日在外頭碰見范玦,他可說家中怎么樣了?” 奚桓將空嘮嘮的手掌蜷起來,幾個指頭在袖管里摩挲,“我這幾日出去,都是與左僉都御史施大人家的公子在一處,沒怎么見到范玦?!?/br> “那你去找他打聽打聽,只怕范家早鬧得雞犬不寧,也不知你大表姐那門婚事退了沒有。那個衛嘉,也太不是個東西,嫁給他才真是毀了終身?!?/br> 他將她睞一眼,見她浄泚的眼里好像藏著些不易察覺的暗涌,于是就逗逗她,“姑媽也真是偏心,衛嘉不好,不讓大表姐嫁他,就讓范紗霧嫁他?” “什么話兒?”花綢將一雙眼扭過來,怕他覺得她壞,帶著些驚惶,“什么叫我讓不讓?人家的婚事,哪里論得上我一個外人說話?快別胡說!” 奚桓卻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好里藏著那么一點點壞,更有甚者,他希望她壞,希望她能靠自己鋒利的爪子逢兇化吉。 所以他也將前日種種手段默契地不提起,只笑嘻嘻地逗著樂,“也是,是他衛嘉與范紗霧自己不檢點,怪得著誰?” 花綢剔他一眼,有些心虛,“你懂得還多嘛?!?/br> 他擠眉弄眼地笑,“這倒好了,范紗霧嫁給別人去,往后也不用來歪纏我,正好叫他們范家死了這條心!” 殘陽在奚桓淡色的瞳孔里收盡,二人磨肩擦袖的背影亦在潺湲的花蔭里虛化,淡遠。 眨眼月照西樓時,紅藕搬了爐子在奚緞云屋里煎藥,幾人也跟著在此鬧談。因奚桓尊貴,奚緞云張羅著添香加蠟,足足點了四五盞燈,不算亮堂,卻是云母屏風燭影深,返照著溫馨恬靜。 花綢使椿娘煮了碗酥油牛奶與奚桓圓案上吃,自個兒坐在床沿,與奚緞云并頭坐針線。 她手上縫的是奚甯補子袍,奚緞云捻了大紅的線,對著床前銀釭照一照,穿了針遞給她,“這個要格外留心些,日日都在場面上穿,可別叫人拿住個什么錯處。有一年,你爹補服上破了個洞沒留心,就叫人告到府臺那里,說他不敬朝廷、有失官家體面?!?/br> “曉得?!被ňI應著,抬首沖奚桓笑一笑,將衣裳稍稍提起一個角,“桓兒往后也穿這身衣裳,好看?!?/br> 奚桓正喝牛奶,聞言擱下碗,笑瞥那衣裳一眼,“過不幾日,父親還得添一身衣裳?!?/br> “怎么個意思?”奚緞云探起身來。 “爹要進內閣當差,封一個武英殿大學士,不日就下旨?!?/br> 奚緞云含笑點頭,“你父親,倒是難得的英才,年紀輕輕就進內閣,你母親若天上有知,不定多高興呢?!?/br> 不時椿娘又端兩甌果子進來,一樣百果糕、一樣糖薄脆,擱在榻上,招呼奚桓,“小祖宗,你坐在杌凳上背也沒個靠處,到榻上來坐?!?/br> 奚桓撩衣過去,靠在窗戶一聽,外頭正下雨,淅瀝瀝地潤人心肺??汕赡穷^花綢縫完了衣裳,掛在龍門架上,他便追著眼喊:“姑媽,我好像有些頭疼,您來替我按一按頭好不好?” 花綢曉得他裝怪,笑著不理他。奚緞云卻扭過頭來,“綢襖,你去,大約是風吹著了,他小孩子,哪里吹得了風?!?/br> “還小孩子呢?”花綢無奈迎過去,迎面嗔他一眼,落在榻上,裙上墊了軟枕,使他倒下來,兩個筍指就在他太陽上徐徐打著圈兒,垂眸見他眼睜得大大的舉目盯著她,她又嗔,“閉上眼?!?/br> “我不困?!鞭苫竷杀郾г谛靥?,一眼不錯地將她盯著。 屋里各自忙活著,奚緞云往榻上望一眼,仍舊低著下巴做活計,嗓子里啞沉沉地笑,“桓兒打小就粘姑媽,往后姑媽嫁了人,你也娶了奶奶,還到哪里找姑媽去?” 一句玩笑,就將奚桓的眼說得閉上了,好像瞧不見,那些一早注定的宿命就不會發生。 花綢見他面悻,把手上的力放得愈發低,緘默片刻,彎腰湊到他耳朵里笑一句,“桓兒這樣子,莫不是在想媳婦兒了?” 惱得奚桓竄起來,哈一下手去撓她癢癢,“您說什么?” “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花綢一頭笑不住,一頭往榻角縮著躲她,另三人望見也跟著笑。屋里鶯啼新燈,亂香橫流,淅瀝瀝的雨聲被隱沒在窗外。 淅零零雨聲里自有絲竹爭妍,誰家高墻里,兩妙妓懷抱琵琶,嬌音繞梁,演繹一段天宮繁樂。席間簋簠流彩,金齏玉鲙,圍坐一干高官雅客。 雨漸小下去,又趕上往福建尋鹽的監察史稟報完鹽務,奚甯記掛著奚緞云的病,實在坐不住,起身辭行,“列位,原不該辭,不巧今日家中有事,實在不好久留,只得先辭?!?/br> 主家左僉都御史施尋芳忙起來款留,“子賢不可,這才剛議完公務,席面初開,你就急著走,豈不是嫌我招待不周?” 奚甯與之既是同科又是好友,不大好推,便借故扯了個慌,“犬子下晌犯了急癥,又嘔又吃不下東西,我若不回去看顧著,只怕明日泰山大人就要派人來問我的罪,萬望體諒?!?/br> 那施尋芳曉得他就這么個寶貝兒子,不好強留,請過兩杯,放低聲音,“福建鹽運司的事兒,咱們還得好好商議商議。鹽運司隸書你們戶部,還得稟報了鐘老,再說說上呈皇上的疏本該怎么寫?!?/br> “我心里已經有了數,你們都察院先將福建鹽場的官吏查一查,都是誰舉薦的,哪一年的進士,彼此心里要有個底?!?/br> “這是自然,你放心?!?/br> 嘀咕完,且放他去,一干陪席官員送至門口,豐年早已秉燈等候。 不妨馬車走到一半,又下起雨來,二更歸到府門外,豐年跳車下來,“老爺在車上略等,我去門房上取把傘來接您?!?/br> “不必了?!鞭慑该坝晗聛?,接了燈籠,“你自去,我去蓮花顛先瞧過人?!?/br> 雨絲漸漸淹沒他一片青峰背影,只剩一盞燈籠飄搖在翠樓瓊宇間。那游燕堂前,院門緊閉,擱著門縫窺一眼,見正屋臥房窗戶上還暈著一圈將開未開的燭光。 奚緞云剛吃了藥,原本放了帳子預備睡,可拂理被褥時,抬眼見龍門架上掛的補子袍,驀地響起奚甯下晌過來的情狀。 打從先夫沒了,她就成了無港的一葉小舠,經年漂泊在洶涌人世。 可奚甯挺拔的脊梁,曖昧的語句,以及那些不近不遠的距離,恍惚令她的心找著個依靠。大約是病中的原因,她有那么一些時刻,真的就想去靠一靠。 她自嘲地笑一笑,正把個腦袋探出帳外吹燈,冷不防聽見一聲,“別吹燈?!?/br> 她驚雀似地眨巴著眼回頭一找,門簾子下可不就是奚甯?像從她的夢里,走到她冷冷清清的現況,帶著一身洇潤的雨水,嘴角似乎噙著一絲塵埃落定的笑。 奚緞云忙坐起來掛帳,朝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什么也瞧不見,只聽見雨聲零落,細細密密地,侵入心臟。她盯著他走近,神色有些惶惶的不安,“這大半夜的,還下著雨,甯兒跑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屋里歇息?!?/br> 他吹滅燈籠,隨手擱在圓案上,揀了根杌凳拖到床前。還是那段距離,不近不遠,怕驚了她,“來拿我的補服啊,下晌不是才托meimei縫補的,可補好了?” 即便他不想驚著她,她還是像只驚弓之鳥,匆匆掀被下床,饒到龍門架前取下衣裳攤在帳中,兩只手細細地疊衣裳,口里念叨出一筐的話: “又不是就這一身,忙什么呢?先揀別的穿了就是,何苦大半夜的來?傘也不打一把,下人也不帶一個。也不是小孩子,做事情毛毛躁躁的,你在朝廷里也這么來著?也不怕人瞧著笑話,三十好幾的人了,半點兒也不沉穩……” 數落這一番,卻一眼也不敢看他,只盯著手上的衣裳。奚甯對坐著看她半張嘴碎喁個沒完,一下覺得想笑,一下又覺得心酸。 他知道她在害怕,好像一只鳥被困得久了,就會懼怕龐大的自由。大約她孤清久了,也會本能地抗拒溫暖的包裹,尤其是這溫暖,好像隔著荒蕪一片…… “你進來,我怎么沒聽見開院門的聲音?” 這一問,問得奚甯神魂歸體,旋即挑眉,“侄兒翻院墻進來的,你信嗎?” 奚緞云真格往他身上滾一眼,“可摔著哪里沒有?” 將奚甯說樂了,抖著副肩無聲地笑,“你沒聽見聲音,大約是在想什么事情?!彼麧u漸斂了笑意,投目盯著她,“我進來前,你在想什么?” “沒、沒想什么啊?!彼行┬奶?,將疊好的袍子又掀開,重又疊一遍,“方才在想綢襖她爹……” 悉甯點點下巴,端直了腰,“姑父去世頭一年,趕上杭州有個知府的缺,我原本向內閣舉薦他去的,不想他竟一病不起,走得那樣急,也等不得我去見他一面?!?/br> 他起了話頭,奚緞云便放松不少,總算放過衣裳,到案上倒了盅茶與他,“他那個病,就是案牘勞形傷的身,那年春天清明發汛掩了堤,又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他沒日沒夜在雨里跑,跑了半個月,就一病不起,不過拖了兩個月,人就沒了?!?/br> “那兩個月,你怎么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