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六)
起畫面上赧然:“先生說了不調戲我了……” 羽衣笑笑,看著這二人,緩緩說道:“莫說他無法帶你走,任誰都無法帶你走?!?/br> “為何?”思鏡驚呼,“公子和先生不是有非常人之法嗎?” “你以為與帝王有牽扯的因果是這么容易被斬斷的嗎?”羽衣問她。 思鏡沉默,起畫看了她一眼,似下定什么決心一般,抬頭對羽衣說道:“先生,既然思鏡想離開,那憑我千年的修行,也未必不能與天命一斗?!?/br> “嗤……”羽衣嗤笑,一指點到起畫的眉間,他體內一陣劇痛,似是五臟六腑都移位一般,不由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 “羽先生!”思鏡想也不想便起身擋在他二人之間。 “無事……”這痛來得太突然,讓起畫一時幾乎喪失了說話的力氣,他拉住思鏡的手,喘了口氣說道:“先生是在幫我?!?/br> 忍過了這陣痛,起畫感覺被天雷所傷混亂的真氣理順了不少,面上的羽翼也逐漸隱去,恢復了人形。 “天雷的差點過不去,還想改天命?”羽衣的話中絲毫不掩飾譏諷。 然后他又在思鏡的面上打量了一會兒,年齡不大,膽子倒是不小,看她一副什么都不懂卻還敢擋在起畫身前的模樣,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有些事情聰明,有些事情倒是遲鈍,但不枉這小鳥居然想為你逆天改命了?!?/br> 這話聽得二人都有些疑惑,羽衣心中想,這不就是人以群分,有的人表面看上去聰明,里子還是蠢的,難怪能湊到一起去。 “辦法不是沒有,但無論成功與否,你二人都未必有好結果?!?/br> “什么辦法?” 任憑思鏡和起畫想破了頭,也想不到羽衣說的辦法,居然是直接將二人帶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朱厚照只老實上了叁天朝,就聽羽衣說帶了好東西給他看,便迫不及待地拋下群臣,連步輦都不坐了,幾個太監在身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他,一溜煙地就跑去了豹房。 “先生先生!有什么好東西給朕看!”他跑得飛快,頭上的金絲冠都歪了,這是思鏡第一次看到皇帝,但沒想到這位風評極差的帝王,居然是這般……不拘小節。 她一時忘了跪拜。 “皇上?!庇鹨乱姽植还?,抬手行了一禮,起畫也跟著一起行禮。 思鏡這才如夢初醒,噗通跪在地上。 朱厚照瞥了一眼地上的思鏡,讓她抬起頭來,細細查看了一番,說道:“長得倒是好看,羽先生給朕看的好東西就是這女子?” 羽衣笑笑,說道:“請皇上揮退左右?!?/br> 話音剛落,一旁的太監便尖聲說道:“大膽!若是皇上有什么叁……” “閉嘴閉嘴!退下退下!”朱厚照連那太監一句話說完的時間都不給,就迫不及待地將這些人全都轟了出去。 旁人不敢再有異議,一陣瑣碎的腳步聲后,屋內便僅剩朱厚照和羽衣等人。 “快快,先生準備了什么好東西?” 思鏡對于皇帝的這般言行,感到萬分驚訝,與其說面前的這位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倒不如說像是一個期盼有趣玩具的孩童。 “起畫,現你真身給皇上看看?!?/br> 聽了羽衣的話,起畫愣?。骸斑@……” “讓你現便現?!?/br> 雖不知羽衣何故讓自己現出真身給朱厚照,但起畫一向信任他,雖然經常被作弄,于是他便聽話地,化作了一只畫眉鳥,落在了羽衣的指尖。 “這,這?!敝旌裾盏纱罅搜劬?。 他卻只愣了一瞬,隨即就大笑起來:“怎地樂師也非凡人,難怪能演奏無弦之樂!”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閃爍著與他年齡和身份皆不符合的好奇與喜悅。他就像真的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孩童一般,將小鳥召來指上,一會兒湊近與它耳語,一會兒小心地用指尖輕撫它的羽毛,他在這一瞬間,將自己的身份完全拋到腦后,將腳下的紫禁城完全拋到腦后,將自己肩負的江山社稷也全部拋到腦后,只是像一個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愛不釋手地與這小鳥玩樂著。 玩了一陣,他揮手,起畫落地又變回人形,朱厚照的臉上仍泛著紅光,他興奮地看向還在地上跪著的思鏡,問道:“這位也不是人?” “噗嗤?!辈恢趺?,思鏡居然笑出了聲,看到剛剛朱厚照的樣子,她一時居然難以將面前這人與高高在上的帝王相聯系。 “非也?!庇鹨略俅涡卸Y,“這位是人,并且會是您日后的皇后?!?/br> 這句話出口,原本熱絡的氣氛突然冷了下來,朱厚照收了笑容,偌大的房內掉一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此時,屬于帝王的氣場,才真正顯露出來,思鏡不由得背后猛地就出了一片冷汗。 “羽先生可知自己在說什么?朕有皇后?!彼[了瞇眼睛,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知道?!庇鹨乱琅f平靜地講述著,“如果我沒有將她帶到陛下面前,您也會在一個月后在宮中與她偶遇,那時你見她活潑可愛,一時興起便臨幸于她,卻不想她會因此有孕,之后您便將她收入后宮,正德九年,現皇后夏氏暴斃,之后的機緣細節我也不好掐算,只知正德十四年,這位小宮女,登上后位?!?/br> “羽先生與朕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羽衣笑道:“這便是我為陛下準備的第二件好玩的玩意兒了?!?/br> “這位樂師,雖是妖,卻愛上了日后會成為皇后的小宮女?!?/br> 朱厚照的眼皮跳了跳,他再次將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宮女,她似乎怕得很,渾身都在顫抖,但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看著他。 他有些懶洋洋地靠在了軟塌上,隨口說道:“那朕殺了她,不是更好玩嗎?” “確實,那樣相當于您逆天改命了,確實好玩?!庇鹨虏⒉环瘩g,而是笑著說道。 “但奴婢不想當皇后!”一個顫抖但堅定的聲音傳入朱厚照的耳中。 “哦?”朱厚照似乎有了一點興趣,“為何?” 此時思鏡不知哪來的勇氣,她狠狠地磕了一個頭,發出“咚”得一聲,她的聲音居然停止顫抖,只剩下勇氣與堅定,她說道:“奴婢想要自由?!?/br> 空氣仿佛都凝結了一瞬,朱厚照一雙幽深的眸子盯著她,似乎醞釀著殺意,起畫心中一緊,忙擋在思鏡身前,居然也跪了下去。 不知安靜了多久,在思鏡的感知中,似乎一瞬,也似乎足有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朱厚照突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在軟塌上翻滾,笑得這笑聲駭人得幾乎不成人聲。 他還在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直笑道捂住腹部滾落在地,猛地一陣咳嗽,臉和脖子都漲紅得如豬血一般,才停了下來。 “自由?!彼貜土艘槐?。 “那為何不讓樂師直接帶你走,他是妖,這點能力都沒有?”他依然癱坐在地上,衣冠不整,問道。 “因為帝王的姻緣,不是這等小妖可以強行篡改的?!庇鹨抡f道。 “哦?”朱厚照挑眉。 “陛下,這還不夠好玩兒么?妖怪都無法篡改的天命,只要您一句話,就可以改?!庇鹨陆鹱拥捻?,直直地看著朱厚照。 “好玩,好玩,真是太好玩了??!”朱厚照又大笑起來,“天命算什么,天命我也能改!” “來人!”他大喊,剛剛退下的太監們急匆匆地跑進來,“傳旨下去,這個什么宮女?” “思鏡?!庇鹨卵a充道。 “朕要認她當義妹哈哈哈哈,封號,封號,畫眉公主,賜公主府,擇良日與樂師起畫成婚?!?/br> “就這?”聽到這里,方慈愣住了,她以為會有什么朱厚照看上思鏡,強取豪奪的戲碼,沒想到居然就這般輕易地成全了二人,不止給了封號,還送了一套京城的宅子。 “那你們這不是標準幸福結局嗎?”方慈吐槽道。 起畫笑笑,這笑容中卻蘊藏著無盡的哀傷:“無論是話本故事,或是電影電視,但凡人與鬼怪的戀情,最終也不過是以終成眷屬作為美好結局有一筆帶過,卻從沒有將最血淋淋的事實展現出來?!?/br> 那就是,人總是會死的。 在日久天長的相守中,思鏡也毫不意外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意,真正愛上了他。 起初二人并未擔心這些,思鏡甚至直言,能與所愛之人相守,哪怕只得一日便要她性命,她也無悔,即便她的一生在起畫眼中短得可憐,她仍如飛蛾撲火一般選擇與他共度余生。 而死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總有一死,思鏡以為自己看得透徹,并不懼怕。 確實,死算得了什么呢。 因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是衰老,是愛人紅顏依舊,而自己卻日漸腐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