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他已經看不見了,對生死一事并沒有太大的渴望或恐懼。 于國,他已盡人臣本分,除了那些以身殉國的執拗的文人氣節,更多的,是他想著如果要死,即便不能死在戚景思懷里,也要死在戚景思和父母所在的同一片天空下,死在他也曾拼死相護的晟京城里。 他也知道,戰火紛飛下不該有這些近乎偏執的浪漫心思,只是他從來不是一個會跟常浩軫一樣去權衡利弊得失的人。 也許戚景思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他跟林煜很像,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眼下他終于艱難地登上了城中最高的烽火瞭望臺,上面已經沒有人了,他也氣力已竭。 他摸到帥旗的旗桿,知道這里已經是制高點,然后靠著身后的磚墻緩緩坐下,扔開了撿來一柄破劍。 本也就不會舞刀弄劍,加上眼下雙手還綁在一起解不開,他眼睛看不見,根本只是拿那玩意當個拐杖使。 靠在墻邊,打殺聲都離他很遠,體力已經耗盡,他甚至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就快要睡著了。 他還不滿二十一歲,現在想想卻不覺得有什么遺憾,若一定要說出一條什么來,那便是死前也不能再看到戚景思一眼;他突然使壞地想著,特別想看看戚景思以前那副扭扭捏捏沖他發脾氣的樣子。 如果戚景思現在瞧見他的樣子,該是會發很大一通火罷? 他想著想著,嘴角便不禁噙了點笑,可很快又塌了下來。 總是已經看不見了。 遠處的廝殺聲似乎在漸漸地靠近,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累極的錯覺,只是在恍惚里逐漸變大的嘶喊聲中睡去,竟讓他莫名生出了幾分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蒼涼感。 很快,他幾乎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因為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思念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 言斐! 不知道該欣喜還是遺憾,這一切都是真的。 羽林軍與京兆尹府兵于城門出激戰,本該不分伯仲,奈何府兵雖有城門高險之利,卻不得不分調人手看著皇宮和整個京城,一時間竟漸漸不敵,被小股羽林軍突圍進城。 這便是言斐所聽到的,逐漸靠近的嘶喊聲,但突圍的畢竟還是小股人馬,聲音也不太明顯。 可戚景思就在里面。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就直奔城中最高的烽火瞭望臺而來,倒不是能感應到言斐的位子,他只是想看得清楚些。 直到他看清楚了帥旗之下,靠著一個人。 身后的戰火印在言斐的臉上,秾麗的臉龐更顯出一種濃烈驚艷的美 這樣的言斐實在少見。 言斐! 不是言斐的錯覺,戚景思這一聲喊得當真聲嘶力竭。 不止是呼喊,連腳步聲都讓人熟悉得心顫,言斐迷迷糊糊地睜眼,似乎已經忘了自己看不見,偏頭望向聲音傳出的地方。 景思 他口中雖喃喃,但就在偏頭望去的一瞬間,他之前所有漸漸流盡的氣力盡數回到身體。 路上橫七豎八倒著的斷旗和尸體都沒有造成任何阻礙,他直直地朝戚景思飛奔而去。 戚景思在看到言斐起身的那一刻就已經跨開了腳步,但很快,他就停了下來,吃驚地看著言斐準確地跨開一道道障礙向自己奔來,像是看見了一個奇跡。 言斐明明是看不見的! 景思!你怎么了景思言斐撲進戚景思懷里,泣淚如雨,手指顫抖又小心翼翼地撫過戚景思臉上的血跡,像是捧著最心愛的,卻裂紋了的瓷器。 你是不是受傷了為什么這么多血 戚景思是跟著羽林軍一路殺進來的,即使他心急如焚,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感,但傷是一定有的,血也是一定有的,無論是誰的。 但他眼下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甚至忘記要為言斐揭開雙手。 哪里有血?他緊張地攥著言斐的腕子,渾身顫抖,阿言,你告訴我,血在哪里? 你還想騙我!言斐恨不得一拳錘進戚景思胸口,最后卻只是指腹溫柔又心疼地摸索著戚景思臉上幾道細小的傷口,這里還有這 他說著說著卻沒有了聲音,吃驚地瞪大了雙眼。 戚景思手指伸向言斐的眼睛,想要觸碰,卻不敢上前,只堪堪撥過對方纖長的羽睫,阿言你看見了? 幾乎在前一刻,言斐覺得自己還在彌留中祈禱,只希望死前還能再看見戚景思一眼。 不僅這一切成真,戚景思還將他擁進了懷里。 戚景思那么用力,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被捏碎了,可偏偏 愈是破碎,愈是貪戀。 但也許老天不愿給這對年輕的戀人太長的時間,一聲震耳欲聾的炮響帶來整個大地的震顫。 言斐在快要跌倒的一刻被戚景思護在懷里,戚景思撐著城墻穩住身體,敏銳地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城門邊,戚同甫藏在陰影里的三萬人終于現于人前,甚至還帶著炮彈和輜重,來勢洶洶。 那里原本與京兆尹府兵打得不可開交的羽林軍以rou眼可見的速度不敵,一點點被消滅。 阿言戚景思回頭看向身邊的額言斐。 這么遠的距離,他不知道言斐能不能看見,有能看見多少。 他想著是應該在言斐問他的時候說實話,還是安慰幾句,卻看見言斐也看向了同一個地方。 阿言戚景思再張口。 他想說你不要怕,我在這里,不管會發生什么,我陪著你。 可迎接他的是言斐炙熱的雙唇。 言斐知道戚同甫還有三萬人,所以無論他能看見多少,都已經猜出了城門附近正在發生什么;可他只是踮起腳尖,拽著戚景思的衣襟把人拉低,與自己接吻。 在戰火紛飛中,這一吻癡迷又纏綿,那么深,那么久,直到以言斐終于咬破戚景思的下唇作結。 戚景思自己之前曾經兩次咬破過言斐的舌尖,甚至在言斐失明那一晚,他蠻橫,他不講道理,他幾乎粗暴地擁有言斐。 可言斐永遠那么溫柔。 他把所有的倔強與堅持都很好地藏在了他溫柔的外衣里,無論戚景思對他了做什么,他好像永遠予取予求。 戚景思是第一次發現,懷里的人原來也可以這么狠。 正當他還陷在不知所措的怔忪間,言斐已經重新溫柔的靠進他懷里 景思,留個記號言斐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不管你躲開多遠,下輩子,我還來找你。 作者有話要說: 是he啦!是he?。?!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出自《從軍行》【作者】楊炯唐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出自《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作者】陸游宋 感謝在20201209 16:35:24~20201209 20:35: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長璀錯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7章 劫后余生 ... 言斐依偎在戚景思懷里, 把每一刻都當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以為就會這樣走到盡頭, 卻突然眼前一花,頃刻間天地倒轉。 他發現自己被戚景思扛了起來。 戚景思!你干嘛!他雙手還被綁在一起,錘在戚景思的后背上,對方卻完全不為所動。 他太了解戚景思了,這人瘋起來沒什么不敢的。 他軟了軟嗓子,緊張地揪著戚景思的衣裳, 你先放我下來 言斐被戚景思抗在肩上,兩條腿垂在他的胸前,有些緊張地微微曲著;那身體面的朝服在之前被抓的掙扎和之后一路的跌跌撞撞里早就扯破了。 戚景思瞧見了言斐腳踝上幾道麻繩勒過的紅痕,心疼地捏住。 阿言, 你要來尋我, 莫說下輩子, 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生生世世, 我也等著你。他輕輕揉著言斐那對細巧可憐的腳踝, 但不是現在。 他說著邁開大步, 往瞭望臺下走。 你爹娘我都送出城了, 眼下已經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們都還在等著你。 你說什么?言斐安靜下來,有些難以置信。 然后他緩緩感覺到言斐在他肩頭繃緊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來。 言斐很了解戚景思, 戚景思也同樣了解他。 那個讓他逃到天邊也忍不住思念的小瞎子,是一個無論在何種逆境里都會咬緊牙關對他展顏一笑的少年;言斐溫柔得過沛水三月的風,嵐山樹梢的月,但絕不是什么弱柳扶風的菟絲花。 能讓言斐如此放棄斗志,一心求死的從來都不是眼前的困境, 而是因為他恨自己。 林煜在病重彌留之際仍然在為他深沉熱愛的一切和心底的責任鞠躬盡瘁,言斐恨自己浪費了林煜那最后幾個月幾乎所有的光和熱,最終什么也沒能救下,包括他自己的父母和眼前最愛的人。 因為城外的羽林軍遭遇戚同甫三萬精兵的堵截,沒有新的士兵再涌進城門,方才城中才剛剛拉開帷幕的一場廝殺就這樣戛然而止。 戚景思走下烽火瞭望臺,看著街道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哪一方的都有。 這便是一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圖景。 他把言斐放下,這才看到言斐手腕上的麻繩。 活著,阿言。他替人解開繩子,把那對讀書人特有的纖細腕子握在手心里,心疼地揉,咱們要活著。 就這么走了,就算去到那邊,小叔叔都不想看見我倆。 在眼淚劃出眼角的一瞬間,言斐沖戚景思狠狠地點頭。 戚景思躬身,麻利地從死去的府兵身上扒下鎧甲,丟到言斐腳邊,換上。 他的手在地上摸索著,還打算再撿兩件能用的武器防防身,貼著地面的掌心卻好像感受到一種不明的震顫。 與方才大炮巨響帶來的猛烈震動不同,貼在他手心里的那種震蕩雖然也雄渾、有力,但卻并不激烈,而且并不在須臾一瞬爆發,這種震蕩更加整齊、綿長。 戚景思抬頭望向言斐,卻發現言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城門的方向。 景思,你聽見什么了嗎? 城門方向正處在一場激戰之中,喊殺聲時有傳來也是尋常,戚景思之前一直沒有特別留意,現在細聽之下才發現,那聲音里參雜進了雄渾的馬蹄聲,甚至還有號角。 正好與他掌心里,地面傳來的那種震顫呼應貼合。 正在城門交戰的應該是三股人馬,狼狽為jian的京兆尹府兵和戚同甫手下私兵,還有孤軍奮戰的羽林軍禁衛營,難道 還有第四隊人馬?戚景思起身問道。 這言斐疑惑地自語,不可能啊 在宮中之時,晟明帝都已經快要龍御歸天了,常浩軫也交了實底,但凡還有一點點辦法,李璠都不可能如此孤注一擲,直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會不會戚景思牽起言斐的手,是林家終于參與進來了? 林家在整個晟京一直強大又神秘,整場奪嫡爭斗的始末,他們看似就是那局中人,卻又好似一直作壁上觀;戚景思沒有跟著言斐進宮,還不知道林家置身事外的表現有林煜的安排 但即便沒有林煜的安排,他們也不會是城外的第四股勢力。 言斐簡單跟戚景思解釋了林煜之前的安排,甚至是林煜當年離京的原委,接著分析道:你知道小叔叔當年為什么要這么做? 總是再說起林煜就很難跳過他這一生受過的不公和困苦,戚景思心里不是滋味,輕輕地蹙眉。 當年開國四大異姓王,只有林氏一脈留存至今,說白了,除了林氏先祖林從允高絕的手腕,最根本的還是在于林氏手上不曾沾染兵權。 言斐握緊戚景思的手,溫柔地傳遞著安慰的力量,條理清晰地分析著。 林靖當年想要借光霽公子的盛名才學復興林氏,可林家早已不復當年風光,他想要小叔叔再爬上當年林從允的位子,靠現在的權勢已是不夠了,只有兵權才是最硬的實力。接著他畫風一轉,可小叔叔必然明白 無論李氏皇族如何多番打壓林氏,歸根結底是容下了林氏的,而究其原因,是因為林氏手上無兵。 這是一條不能觸碰的底線。 自古忠孝難兩全。 后來小叔叔離開,四殿下也并不受寵,整個林氏沒有什么太大的起伏和動作;眼下晟明帝能容下林氏,甚至傳位于四殿下,很明顯,林靖沒有碰到那條底線。 林氏手上無兵,林煜也不可能撒豆成兵,而眼下城外的第四股勢力,必然是一支重兵。 而恰恰是這支重兵,看上去會決定今晚的成敗。 走。戚景思拽上言斐,回頭往方才的烽火瞭望臺走,管它是人是鬼,馬上就能見著了。 城門邊的聲響越來越大,戚景思甚至覺得腳下踏著的木梯都在搖晃。 他伸手摟緊言斐,在榻上高臺的一剎那看見了天邊將明的曙光,也看見了城門外列隊整齊,軍戎整肅的第四支隊伍跨馬而來。 旌旗獵獵,遮天蔽日。 只單單用眼睛瞧,那第四支隊伍無論從軍紀軍威,還是從人數規模,都與門外另外三股勢力有著天淵之別。 景思。言斐抬頭望向言斐,眼含熱淚,哽咽了喉間所有的言語。 戚景思也低頭,扣住言斐的后腦,深深地吻了下去。 寧遠大將軍的軍旗招展,獵獵在晨曦的風里。 高處的少年擁吻在一場同生共死的重逢里,也擁吻在一場劫后余生的喜悅里。 這個夜吵鬧又漫長,但天,終于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接下會解釋是咋回事,你們要猜猜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