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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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連玦正帶兵在西南林野平息邪獸禍亂,明明沒有邪獸近她的身,她卻突然感到眩暈乏力,全身法力在飛速流失。她懷疑被人暗中襲擊,立刻化出真身,沖入云端,然而,那股眩暈之感仍未散去,連玦內探神魂,驚覺正在吸食自己法力的,竟是腹中一團混沌的靈光。 她懷孕了? 這怎么可能!神界好幾對夫婦十萬年都生不出孩子,她與陸瑜章才同住六年,這、這便有了? 連玦難以置信地檢查身體多遍,得出的結論如出一轍——她腹中確實孕育了一個生命萌芽,觀其形態,似乎才剛萌生不久。 連玦強壓下心中震驚,完成任務回到神宮后,才恍惚地癱坐下來,摸著腹部不知所措。 身為神族,她只需意念一動,便可用法力剜去腹中的骨rou。 這對她而言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一是因為她腹中孩子有人族血脈,若生下來那簡直是冒神界之大不韙,二是因為孕育神族胎兒需要消耗母神極大的靈力,這不僅會讓連玦很長一段時間處于虛弱狀態,甚至還會使她的修為倒退,她身為司戰之神,怎能忍受此般境況? 然而,連玦糾結再三,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殺死腹中骨rou。 恰逢清嘯來宮中找她議事,連玦整理情緒,在正殿見他。聽清嘯一一匯報軍中事宜,妥當井然,界外紛爭也處理得很有大將風范,端坐于神座之上的連玦靜靜凝視著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兒,忽然產生了就此把神宮主位交給他的沖動。 是啊,若她從此不是一宮主神,不再諸事纏身,就有時間精力孕育孩子,等孩子出生了,就讓他做個游離于神界之外的散神,不計入神譜也無所謂,這樣眾神應該不會太過責難了吧? 思及此,連玦忽然放松下來。 她打心眼里,是想留下這個孩子的。 比起把這個孩子當做一道霹靂驚雷,連玦更愿相信這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也是她和丈夫的愛情結晶。 連玦和陸瑜章早已夫妻相稱,即便兩人在家中的地位有明顯差距,一個高高在上純享受,一個伏低做小任勞任怨,也絲毫不影響他們漸漸把彼此當做一生唯一的伴侶。 連玦回到人間的家中,把自己懷孕且打算生下來的消息告訴陸瑜章,這個感情豐富且善于表達的男人當場就哭了,之后更是抱著連玦哭了一整夜,翌日醒來便去上京城里的煙花鋪子買了好幾筒煙花,抱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一個身著白衣,面相斯文的年輕男人,笑問他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這么開心。 陸瑜章見是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便樂呵呵地答道:“我家夫人有喜了!” 連玦告訴他,這孩子生下來多半是神,會有天賜神名,所以雖然是他陸瑜章的骨rou,卻不能當做陸家子孫看待,因此陸瑜章也不能告訴父母家人,難得碰到一個路人,能讓他把心中喜悅訴之于口,陸瑜章很是高興。 回到家中,金烏落幕時,陸瑜章在院子里點燃煙花。 人間的煙花樸素又單調,連玦倚靠在陸瑜章懷中,望著一朵朵飛上夜空的金花,斯須綻放,散落點點星火,她覺得這是世上最美的煙花,最華麗的夜空,此前百萬年見過的璀璨景象,都不如眼前這一瞬的浪漫。 殊不知與他倆同時欣賞這片煙火的,還有另一個匿于暗夜中的影子。 那人臉上的表情陰郁到近乎扭曲,顯然已經捱到耐心的盡頭。 這日之后,連玦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制造了一場意外,對眾神假稱受傷,隨后獨自搬到皓天澤居住,蘊養胎兒。 此地的極寒之力能夠維持連玦的靈力,保證孩子健康成長,唯一的壞處就是無法叫人陪同,她和陸瑜章只得分開。 連玦估摸著她這胎有凡人血脈,應該不會懷太久,便讓陸瑜章在人間安心等著,又給了他一只靈哨,吹響便能呼喚靈鳥白翎,為他傳信捎物。 陸瑜章前幾年學了畫畫,如今有法力了,還能讓這些畫動起來,有如生物。他每日給連玦寫信,問她身體如何,向她匯報他做了什么,信末附上一幅會動的畫,有時是院中的花樹,有時是路邊玩鬧的孩童,還有時是他的自畫像,眸光望眼欲穿,讓她莫忘了他的樣子。 除了信,白翎每日還會帶來一大堆糖餅和菜肴,連玦孕期胃口好,一張嘴吃兩個人的份,便回信給陸瑜章說,肚子里的玩意好像是個饕餮,什么都愛吃,吃得又多,以此暗示陸瑜章各式各樣的美味都多送點過來。 這般頻繁通信,兩人雖不在一處,卻好似時時陪伴著對方。 春去秋來,一年過去,連玦肚子里的孩子變大了不少,她每日的神思也愈發困倦,大半日都在睡覺。 某日,神宮中恰好發生一件令清嘯無法抉擇的大事。他記得師父只是在皓天澤休養,并沒有封在澤底閉關,便頂著風雪進入皓天澤,讓連玦拿主意。 連玦強打精神,教會他該如何做,末了,她不想再被打擾,也覺得現在時機差不多了,便告訴清嘯,讓他不必拘束,以后可以以主帥的身份號令眾將,戰神這個位置,她很快會傳給他。 同時也傳訊給帝宮的禮官,理由是自己傷病太多,心思倦怠,實在不宜再任主帥。 就這么把隱退的消息公布,任神界那邊亂成一鍋粥,連玦毫不關心,繼續安安穩穩地待在皓天澤養胎。 又過了一段時日,西神太華來到皓天澤看望她。 神族有孕,天象會有啟示,司命宮知道連玦懷孕了,但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于是請了太華這個和連玦關系最好的來問個明白。 太華猜到孩子父親非神族,情緒極其激動:“你是不是瘋了?這個孩子不能留,神界怎能有外族血脈混雜?眾神怎能容許他存在?” 連玦緩緩道:“我會帶著孩子歸隱,再也不回神界,你們就當沒他這個人?!?/br> “你想都別想,帝君不可能放你走的?!?/br> 太華不知連玦早就對神界心存芥蒂,還以為她是被愛情蒙蔽了雙眼,恨恨道: “你就那么愛那個男人,為了他,連自己的故鄉都不要了?” 連玦真不知道這個比皓天澤還要冰冷無趣的故鄉有什么好留戀的,但她有點怕眾神遷怒陸瑜章,只好道: “我……不愛他,只是閑來無事,發展了一段露水情緣,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歸隱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意愿,和他沒有任何關系?!?/br> 太華見她不像被男人誘騙的樣子,總算平靜了些,但還是完全不能容忍連玦腹中的外族血脈,望向連玦腹部的目光很是憤慨,不斷勸她舍棄孩子,放下歸隱念頭,所幸皓天澤實在太冷,太華沒念幾句就受不了了,只得匆匆離開。 隔了一段時間之后,太華忽然隔三差五就來皓天澤看望連玦,見怎么勸連玦都不聽,她好像漸漸放棄了,臉色很是蒼白無奈,見連玦孕期愛吃糕點等物,便常帶些類似的東西給她吃,在皓天澤陪著她吃完才走。 又安穩度過一段時間,忽然有一天,連玦昏昏沉沉醒來,好似做了噩夢,她心口有些堵,招手呼喚侍候在旁的白翎,問: “今日陸瑜章沒有送信來嗎?” 白翎搖頭。 連玦撫了撫莫名躁動的心口,道:“他幾日不曾召喚你了?” 白翎答:“有三日了?!?/br> “去看看他?!边B玦有些不安,“莫不是生病了吧?” 白翎領命飛去,不過一個時辰就飛了回來,嘴里銜著一只晶瑩剔透的靈哨。 這是它在瑤臺居地上撿的,家中無人,它去陸瑜章常去的地方轉了幾圈,都沒有找到他的人影。 這一刻,強烈的不安攏上連玦心頭,她知道陸瑜章絕不會輕易遺落她的靈哨,直覺告訴她大事不妙,下一瞬,連玦已閃現離開皓天澤,回到人間的瑤臺居。 她設在此地的結界破開了。 空氣中流淌著一絲淡淡的魔氣。 連玦站在原地,想著自己何時暴露了行蹤?又是哪個法力強大的魔頭,能在她的結界的保護下把陸瑜章擄走? 她指尖發涼,全身抽痛,萬萬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是陸瑜章自己入了魔,被魔界的氣息引召,主動離開了他們的愛巢。 這個消息,是她從神宮令中得知的—— 存放于神界的魔神鱗甲消失了,似乎是其上留存的邪魔之力作祟,讓一片鱗甲生出邪靈,自己逃出了神界。 有約莫三百余個凡間修士,極度渴望長生,渴望獲得超凡的力量,卻又飛升無能,在上古魔神之力的引召下,他們墮入魔道,又從孽門關進入了魔界。 剛到魔界不久,他們就被聞訊而來的神將全部誅殺。 連玦趕到時,只見尸橫遍野,血流漂櫓。 她狀似平靜,從無數具慘不忍睹的尸骸中,挖出了陸瑜章的尸體。 數箭穿胸而亡。 神族殺魔,素來不給往生,是要魂飛魄散的。 陸瑜章魂飛魄散了。幾百世的苦海,終結于此。 他面容全毀,連玦看不到他死前的表情。 溫熱鮮活的身體變得粗糙僵硬,總是散發著清淡皂香和糖餅甜香的人,被難聞的腐臭味覆蓋。 前幾日還收到他自畫像,說眉下生了一顆淺痣,看相先生說這是旺妻痣,他信中讓她湊近看看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連玦現在湊近了,除了一片血rou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下一瞬,整片魔域冰封萬里,就連鏡面仿佛也被冰霜所覆蓋,凄寒的畫面中,一只雪色鳳凰迎風悲鳴,嘯唳之聲幾欲撕破天幕…… “不是我……”群玉站在鏡前,用力攥住陸恒的衣袖,語無倫次道,“我的鱗甲雖然厲害,但、但也沒有那么厲害……就算殘留的魔氣變異了,那也和我沒關系,我的神魂完完整整地在山底躺著呢!” 陸恒緊緊盯著鏡中畫面,眼中充斥血絲,臉色極慘白,沒有第一時間回群玉的話。 “真的不是我!” 群玉分析道,“整個故事很奇怪啊,譬如連玦設下的結界怎么就破了?你爹就算墮了魔也毀不了那么厲害的結界吧?況且他直接走出去不就得了,結界被毀,就說明是一個很強的人入侵了瑤臺居,把你爹擄走了!還有我的鱗甲莫名其妙逃走也很奇怪,我懷疑他們就是找不到厲害的魔頭了,所以只能把鍋安在我的頭上……哎呀,陸恒,你倒是說句話……” “您安靜一會兒吧?!?/br> 群玉靈臺中響起白衣仙官,也就是文昌神分身的聲音,“讓這孩子緩一緩,他現在肯定什么也聽不進去?!?/br> 群玉急得頭上冒煙,卻難得乖巧聽話,不再言語,兩手圈著陸恒的胳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一臉關心,靈識中卻對文昌神破口大罵道: “不是不讓提我的名字嗎?甩鍋的時候就想起我了?你們神族可真踏馬******(以下省略一萬字污言穢語)” 第一百零三章 親眼看見父親的尸骸與母親的悲慟, 陸恒立在前塵鏡前,睜著通紅的眼,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我沒事?!彼p輕拍了拍群玉的手,道, “我來神界這段時日, 對過去的一切已有心理準備了?!?/br> 看他神色, 并沒有懷疑她的樣子。群玉稍安心了些,思緒一動,忽然化出真身, 僅片刻又變了回來,往陸恒手心塞入一物。 魔神鱗甲。 她竟直接揭了一片下來, 隨之流下了一滴血, 她握在掌心, 銷毀干凈。 鏡中陸恒父親的慘狀,讓群玉有些不安,于是對陸恒道: “你隨身帶著它,關鍵時候,或可保你一命?!?/br> 傳說龍族有護心鱗, 生于頸下,是全身上下最堅硬的鱗甲。群玉卻沒有這種東西,或者說,她身上所有鱗甲, 都可稱做護心鱗,堅不可摧,刀槍不入, 取一片下來給陸恒,對她而言幾乎沒有損傷。 對旁人而言, 這卻是求之不得的無價之寶。 陸恒握著她的鱗甲,幽黑、堅硬而又鋒利,是神界夢寐以求之物,萬萬年來卻也只獲得一片,沒煉就什么絕世神兵,反而讓它輕易逃出神界,引誘三百人入魔,隨后立刻派兵剿滅了這三百人,真可謂兵貴神速。 現在他手里也有一片,安靜地躺在他掌心,陸恒指尖施法,將它貼身掛在胸口。 隨后轉過身,雙手抱住身旁的少女,什么話也說不出,就這么緩緩彎下腰,將腦袋窩在她頸間。 群玉摟著他腰,小聲道:“還繼續看嗎?要不要歇會兒?!?/br> “看?!标懞惚е龥]松手,嘴上卻說,“我還好,不用擔心?!?/br> 好個鬼。 群玉哼了聲,轉過頭,再度望向鏡中世界。 …… 連玦將陸瑜章的尸首帶回人間,安葬在上京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