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盲
雪盲 二〇〇九年,冬。 季之白迅速地收拾著行李,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檢查了下身份證,買了下午三點的票,等下就得去火車站了,廣州最早一趟回家的火車。 一把鑰匙扔了過來,是隔壁房間的同事言樹,學校為每位單身的年輕教師提供了一居室,可以免費住六年。 “之白,你開我的車回去,坐火車速度還是慢?!?/br> “也行,那就多謝了?!?/br> “跟我還這么客氣,伯母現在還好嗎?” “我兩個jiejie都已經回家,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只怕是熬不過去了?!?/br> “吉人自有天相,人都會經歷生老病死,你挺住?!毖詷鋷椭B衣服,繼續說,“那我們的西藏行,你怕是去不了了?學校前天官網發的公文,臨時更改名單,怕是來不及?!?/br> “我已經跟學校請了一段時間的假,這一波教研交流,我趕不上了,還有機會?!?/br> “機會不可多得啊,這個項目結束,可能就有幾個助教晉升的名額,我也是聽說,原本我覺得你機會最大?!?/br> “肯定趕不上,要是老人熬不過去,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你抓住機會,好好表現?!?/br> 行李包收拾好了,他拿了鑰匙,就去學校的車庫,半道又折回來,忘了一樣東西?;厝サ臅r候,言樹已經拿著相機站在門口了,遞給他:“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取?!?/br> 接了相機,一路小跑,找到了言樹的車。 季之白在這所大學待了足足九年時間,二〇〇〇年九月復學,念的生物工程專業,本科畢業后保送了碩士,在本校又讀了三年。導師幫他爭取到了唯一一個留校的名額,從做輔導員開始,他做了助教,今年下半年加入了學??蒲泄ぷ魇业捻椖?。最近國外一所大學的生物工程科研所去西藏考察,向他所在的大學發出了共同研發項目的邀請,季之白作為最年輕的一批入圍者,原本在兩天后,要跟隨大部隊前往西藏。 不料,下午二姐來電話說母親病危,要他盡快趕回去。 一轉眼過去了十年,這十年的生活,平靜得像一口枯井,一路求學,留校,工作,就是全部了??赡茏钭屗X得有樂趣的事,就是每年寒暑假,他都會帶著相機回老家,去星星之眼拍有星星的夜晚。這些年唯一消費升級的,就是相機,現在包里裝的是最新出的尼康d90,是他托同事從香港買的,八千九。 聽jiejie的口氣,母親怕是再也熬不過去了,但是母親這十年,姐弟三人都很感恩,是啊,十年,當年的種種想起來好像很遙遠,卻又那么近。 高速公路上的樹木一棵棵快速地過去了,它們沒有悲傷。 飛機落地拉薩,一出機場,還來不及興奮,言樹就覺得頭重腳輕,走路跟踩棉花一樣,來之前吃了一周抗高反的藥,顯然不起什么作用。上了車稍微好一點,能靠著窗,好在在拉薩的行程只有一天,接下來要去林芝,聽說去了林芝再返回拉薩,高反會消失。 晚上睡覺就戴上了氧氣罩,不能洗澡不能洗頭,對一個在廣州長大每天要洗兩次澡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煎熬。 到了林芝,高反果然迅速消失了,真是神奇。 酒店辦好了入住,這個時候他才有點興奮,廣州很少見到雪,但西藏大雪皚皚,他想等晚上就約同事下樓去覓食,今晚想吃烤rou。 洗了個澡出來,正準備給同事發短信,門外傳來三下敲門聲。 “請問里面有人嗎?”一聽就是藏區的口音。 “有?!彼鹕硐肴ラ_門,這時從門縫里塞進來一個信封。 開了門,門外已經沒了人影。如果是酒店服務生的話,至少會禮貌地打個招呼吧,信封里肯定不是早餐券,辦入住的時候已經取過了。不會是那種服務吧,聽說大酒店都流行往房間塞小卡片。 但也不是卡片,明明是一個信封。言樹一下有了好奇心,才剛到酒店,會有什么人遞信封呢? 信封是酒店提供的,里面只有一張紙,一行字,字跡娟秀,應該是個女生寫的。 上面寫著:季先生,邀您今晚七點星星之眼一聚,故人猶在,忽知半生。下面寫了一個具體的地址,哪條路和房間號,都寫得清清楚楚,但沒有落款人。 季先生,莫不是季之白?沒錯,肯定是他,如果季之白來西藏的話,住的就是這間房。星星之眼,也聽季之白提起過,他每年都會回去拍星星之眼,沖洗出來的照片也看過。西藏也有星星之眼?又說是故人,那肯定是跟季之白相熟的,至少,應該是故鄉的人吧。 這個邀請方式還真是復古,只可惜季之白并未前來,要失約了,要是約的自己,他一定會赴約。 言樹拿起手機就給季之白打電話,想問問他什么情況,要不要去,但無人接聽。這會兒他應該在葬禮上,昨天下飛機的時候就看到了短信,他母親已經過世了。 言樹把信封放在書桌上,想著怎么聯系季之白,但除了手機號,他家里的聯系方式還真沒有。隔了一會兒,言樹又忍不住給季之白打電話,竟然關機了。這家伙,應該是沒電了吧。 如果季之白在的話,他會不會去呢?那肯定會去的,說不定還會拉上自己,但這會兒他不在,又是故人相邀,自己是不是應該替他去赴約呢?畢竟來一趟西藏不容易。言樹如此分析之后,便做了決定。他太好奇了,認識季之白多年,很少見他有其他朋友,平時也不社交,也不曾聽他提過在西藏還有故人。 他特意換了一件正式的見客服,外面套了一件大的羽絨服,提前讓酒店幫忙預訂了一輛車。上了車司機告訴他,那個地方雖然也是在林芝,但是在很偏僻的地方。 果然偏僻,在繞來繞去的山道上繞了許久才到。 是一個小村莊,車開不進去,只能步行。為了節省時間,他在一戶亮著燈的人家敲門問了路,一位大嬸開了門。 “扎西德勒,”他來西藏已經學會了這句,“大嬸,請問十八戶人家在哪個方位?” “十八戶?是卉子家。往最里面走,山腳下就是?!?/br> “多謝?!?/br> 正要走,從里面出來一個彪形大叔,四下打量了一下他:“你停住,你是打哪里來的,這么晚了,去一個單身女人家,要做什么?” 邀請人竟是個單身女人,那怎么會認識之白呢?正想著怎么編個借口,但是大叔大嬸兩口子死死地盯著他,尤其是大叔,手里還拿著一根馬鞭,目帶兇光,聽說藏民很團結,很有部落觀念。想到這兒,言樹覺得不如坦誠一點。 “是這樣,我剛從廣州過來,是卉子托人請我今晚來她家一聚。這里有她寫的字條?!彼F學現賣,要不然都不知道邀請人叫卉子。 大叔大嬸互望了一眼:“怎么會?沒聽卉子說過,況且……” 大叔還想說什么,被大嬸打斷:“確實是卉子的字跡,我們沒有人能寫這么好看的漢字?!?/br> 他們沒再阻攔,但言樹明顯聽出大叔是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叔,剛才您說,況且她怎么了?” 大嬸搶先回了話:“沒什么,你去了就知道,既然是遠方來的客人,就要多注意安全?!?/br> 明顯大嬸覺得不能說,言樹對自己要前往的地方有點發怵:“那……請問這座山是?” “就是雪山?!?/br> 原來到了雪山腳下。他客氣地道了謝,雪山腳下,一片平房,沒有路燈,借著藏民房里散發出的燈光和雪夜的光,他摸著黑來到了村落最深處的一間,正是十八號。 門口掛了一塊很厚的藏青色大棉布,他還沒掀簾進去,便隱約聽到一陣樂器聲。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最外面的房間沒開燈,只點著一盞琉璃小燈,燈盞腳底是鑲有藏族特色裝飾的底盤?;椟S的燈光照著房間里的一條小路,通往后門,里面是一間臥房,床榻上被子整齊,似乎房間里沒有人。 言樹感覺自己的腿有點抖,眼前的一切太詭異了,想起大叔未說完的那句“況且”,完全猜不到里面是什么情況。他想撤退,但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約季之白見面。 樂器聲就在耳邊,后門伴隨著風發出響聲,木門閂垂在空中。 鼓起勇氣推開門,蜿蜒雄偉的雪山就在眼前,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不遠處掛了許多五色經幡,隨風飄蕩著。旁邊生了一堆篝火,坐著一個小女孩,穿著雪白的斗篷,嘴里吹出哀傷悠遠的曲子。 難道這就是大嬸口中說的卉子?怎么會是個小女孩?信里自稱的故人,怎么也應該是和季之白年齡相近的人吧。言樹心里疑惑著。 曲子在雪山的空曠之下,更是空谷綿延不絕。 等著她把一曲吹完,他慢慢走近小女孩。 小女孩轉過身來,只有十來歲的模樣,臉被大雪映得雪白,淺淺的劉海露在斗篷之外,眼睛上綁著一根布條。 “是季公子嗎?”聲音稚氣,還帶著一點稚嫩的奶音。 季公子?應該就是季之白吧。 “你是?送信的人是你?” “是我mama約你來的?!?/br> “你mama?她怎么知道我來西藏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查到你今日會達到林芝,所以托人送了信?!?/br> “原來是這樣,你mama人在哪兒?”明明剛剛經過房間的時候,并沒有人。 “你知道我剛才吹的曲子叫什么嗎?”小女孩顯然不想回答,岔開了。 言樹只是覺得曲子耳熟,但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曲子,他搖搖頭,但發現小女孩沒有動靜,才想起她眼睛上蒙著布,可能是看不見。 “季公子聽不出這首曲子了嗎?我mama說過,這首曲子,你不可能聽不出來?!彪m然口吻盡量裝成熟,但是稚氣之聲遮蓋不了,夾雜著猜疑和失落。 言樹絞盡腦汁都沒想起這首曲子的名字,他努力回想季之白是否曾經提到過,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小女孩又問話了:“那,先生知道星星之眼嗎?” 小女孩是有心思的,已經改了口。 星星之眼他知道,看過季之白沖洗出來的照片,仰看竹尖盡頭的漫天繁星,很美。 “聽說過?!?/br> “先生和季公子是什么關系呢?” 三言兩語,就露了餡,但他原本也沒有想冒充季之白:“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因為家里有事,臨時取消了行程?!?/br> “這樣??!”小女孩起了身,伸著雙手,慢慢地往前走,似要回房,“先生請回吧,我要找的人不是你?!?/br> “你是季之白的什么人?”言樹覺得自己這句話問得很蠢。 “既然你不是他,就不告訴你了?!?/br> “可以讓我見一下你mama嗎?” 小女孩頓住了,雪色下,嘴唇抽動了幾下,但還是回了話:“mama她不在這里,在醫院?!?/br> “既然季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可以幫你們聯系上他,但是你得告訴我,你們是什么關系?” 小女孩繼續往前走著,仍然不答復,摸到了門,但摸不到門上的把手。 “你的眼睛?是天生看不見嗎?” “現在還能看到一點點。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雪盲之癥?!?/br> 言樹自然知道雪盲癥,是被雪地強烈的紫外線刺傷了眼睛,雪盲之癥可輕可重,現在小女孩眼睛蒙著布,證明癥狀很嚴重。 “為什么不去看醫生?” “mama帶我去看過了,沒有太大好轉?!?/br> “所以你想向季先生求助?” 黑色的寒風吹起了小女孩的白色斗篷,她停住了步伐:“不是我,是我mama?!?/br> “可以帶我去看看你mama嗎?也許我能幫到你,幫到你mama呢?” 去醫院的路上又經過了大叔大嬸的平房,大嬸給了他一盞油燈探路。 說是醫院,不如說就是一個比診所大一點的地方,條件很簡陋,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面容憔悴。應該是睡著了,言樹拿起病床上擺的病歷,看到了里面的病人信息:易卉子,肝臟惡性腫瘤,晚期。是肝癌! 小女孩坐在床邊,輕輕拿起mama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臉龐上,幾次想張口喊醒母親。 許是聽到了動靜,床上的女人慢慢睜開了虛弱的雙眼,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掙扎著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來了嗎?”她問小女孩。 “mama……我哪兒都不去?!毙∨裮ama的手放在臉龐上使勁地摩擦,感受到那雙手的冰涼,她原本不愿做這件事,但是想到也許母親能得救,怎么樣都要一試。 女人視線模糊,只見床頭站著一個男人的身影,她把手慢慢從小女孩的手里抽出來,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沒抓住,半垂在空中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沒有力氣抬起手。言樹往前走了一步,他沒想到看到的會是這一幕,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想自己是不是季之白了,他握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又微弱地睜開了雙眼,反復了好幾次,似乎是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來:“之白,救救我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