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識
舊識 風雪的下午,街面上難得還有一家小面館在營業,老板一絲不茍地準備著,煒遇叫了兩碗牛rou面,直奔最里面的卡座。 座位上已經有人在等,手里玩弄著什么,見煒遇落座,表情馬上樂開了,兩人伸出了拳頭使勁碰撞了一下。 “陳炅,真是沒想到,我們竟然在這里碰上了。你變樣子了,在學校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斯文樣?!?/br> 陳炅是他在警校同屆的同學,不同班,卻同宿舍。 “哪里變樣了?”陳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你在學校是不戴眼鏡的吧,那天我去通訊社,差點沒認出你來,”見陳炅不屑的眼神,煒遇又說,“主要是沒想到你在寒戈實習,實習感覺如何?” “學新聞的,肯定是在通訊社待著了。我很羨慕你,跟著前輩破案,多好玩。我這工作就無趣多了,小鎮上也沒什么大新聞,雞鳴狗盜不少,好人好事也不少,就是不能出去跑新聞,坐班太無趣,憋死我了?!?/br> “也就那樣。我們這屆還有誰在這兒實習?” “好像還有一個,那誰,趙睿,在戶政科,你那邊呢?” “石井就我,目前沒有遇到其他人?!?/br> “下次叫趙睿一起?!?/br> “他忙著談戀愛,跟你說,是姐弟戀?!?/br> “你真是八卦,沒有你不知道的?!?/br> 兩碗面端了上來,陳炅迅速吸了一口,煒遇用嘴吹了吹熱氣,沒伸筷子,來前已經吃過了。陳炅瞪了他一眼:“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穩重,天生適合做警察?!?/br> 煒遇嘿嘿笑了一聲:“說正事,那天讓你幫我查閱的有關一九八六年兒童福利院案子的報道,有眉目嗎?” “當然有,”陳炅冷不丁地從座位后面掏出一個文件夾板扔在桌上,“你知道的,小鎮上通訊社的水平都有限,并不那么專業,但基本信息還是有的,至少有兩個有效的信息,你慢慢看?!?/br> 煒遇接過文件夾,里面夾著一份寒戈鎮的小報,與其說是報紙,其實是手寫印刷體,但是筆跡工整娟秀。另一份是來自汾城的報紙,一個豆腐塊大的角落里,刊登了瓦斯爆炸案。陳炅說的兩個有效信息一目了然,一個是王林生案件的后續,原來他真的是花錢搞關系當上的這個副院長。 看了一眼日期,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說,這個案子的調查到結案歷經了大半年。另外一個,當年汾城媒體報道的瓦斯爆炸事件,上面詳細記載了死者信息以及同鄉人運送骨灰回鄉的事情,也記載了具體的賠償金額。 “你知道這些都是從哪里翻出來的嗎?”陳炅做了一個捏鼻子的動作,浮夸了一點,“在一個儲物間,潮濕陰暗,濕氣很重,找出來的時候,都發霉了。我在那個儲物間里翻了四個小時,也快發霉了?!?/br> 這正是讓煒遇納悶的地方,那張汾城的報紙,看上去像就要被氧化的樣子,他輕輕拿在手里,報道中其他信息都在,唯獨護送骨灰回鄉的一串名字中,最后兩個人名明顯不見了。 “網上能查到這個案件的相關信息嗎?”那天去陳炅的辦公室,看到他坐在電腦前,一臺嶄新的聯想電腦,1 1的。 “我能跟你說,壓根兒就聯不上網嗎?鎮上的網絡信號太次了,也沒幾個人懂,天天撥號上網,我都快上去了,它還沒上去?!?/br> “奔幾的?” “應該是奔2?!?/br> “你一定想了其他辦法?!睙樣霾粍勇暽?。他知道陳炅的個性,人是活潑了些,但是學新聞的,嚴謹第一位,而且善于想辦法。 “還是你懂我啊,大學幾年沒白住一個寢室,”陳炅清了清嗓子,“是這樣,我讓我爸用他單位電腦幫我查了相關信息,關于這個案件的信息少之又少,瓦斯爆炸案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肯定沒有電子備份。關于王林生的信息,在這份后續的報道里記載得并不詳細。我猜,應該是水太深,采訪不到更多的信息。但是,在一份關于兒童失蹤拐賣案的論文里,有人提到了這件事?!?/br> “王林生還涉及拐賣兒童?”煒遇震驚。 “沒錯。真是沒想到。當年這件事應該影響很大,只是在信息不健全的年代,遺失了很多重要的信息?!?/br> 煒遇想起那天去村里調查,村民都只知道王林生的職位來得不正當,但沒有人說他涉嫌拐賣兒童,證明這件事的結果并未擴散到村里去。 “那篇論文有寫引用出處嗎?” “我爸說沒有寫具體的,這一類的論文,通常都是找相關機構部門做調研的時候才能看到的內部信息?!?/br> “有王林生具體涉嫌拐賣的數字嗎?” “沒有,論文上就捎帶提了一兩句,是關于和留守兒童相關聯的兒童拐賣案件的?!?/br> “不會是重名吧?!?/br> “你這可是羞辱我。你知道做新聞最重要的cao守是什么嗎?信息真實。放心吧,我爸都說了是寒戈鎮上的兒童福利院。當然,不排除這個鎮上以前還有一家兒童福利院,還有一個同名同姓的院長。這就得你去調查了?!标愱练藗€白眼。 “當然是你最嚴謹,我可比不了你?!睙樣鲒s緊肯定了他一句,陳炅最受不了別人否定他的專業素養。 有嘀嘀聲響起來,陳炅拿在手里:“是我爸給我的bp機,他怕找不到我?!?/br> “你可真洋氣?!?/br> “你不知道,現在都流行用手機了,我這個也是我爸用淘汰的。咦,你爸沒給你買嗎?” “我念大學之前,我爸就叮囑,不會給我買任何通信設備。再說,我家就在省城,一趟短途公交就到家了,也不用呼我?!?/br> 陳炅把bp機從桌上滑到煒遇面前:“你拿著,我沒什么用。我每天都在辦公室里,家里要找我,打辦公室電話就行,反倒是我找你就方便了,隨時傳呼臺呼你?!币姛樣鲇型苹貋淼囊馑?,又連忙說,“別說你不需要,年后我們就回學校,你到時還我就行?!?/br> 煒遇想了想,盛情難卻,沒再拒絕,就收了起來,調皮了一句:“要是你爸找你,我就說你交了女朋友,不想讓他管,還打算留在這里扎根?!?/br> 陳炅馬上舉雙手投降:“你可千萬別,我爸會連夜開車來把我接走,你是不想我幫你了嗎?” “算你厲害,有什么信息第一時間呼我??斐悦姘?,都涼了?!?/br> 告別的時候,煒遇又想起了什么,多交代了一句:“看看有沒有辦法幫我找到這篇報道的完整版,非常非常重要?!?/br> 陳炅應聲了一句沒問題。 萬物冬眠,寒冷的冬日里,赤崎警官還在奔波。 上次回到石井之后,他去了一趟十七組,去調查易君和王林生的關聯。他向族里的人求證,得知十幾年前,易君確實去過外地挖煤,只是他們不確定具體在哪兒。 赤崎警官心下有了底,不出意外的話,易君當年就是和王林生、易東博一起在煤礦作業。要不說人善忘,他問十七組還有哪些人也是跟易君叔一起的,沒有人能記得起來。他們能準確地記得每家每戶分到了幾分田地,地里種了什么,鄰院又添置了什么,少了什么,但對于務工這種進進出出的事,分辨不清,也不曾多留意。 赤崎警官又帶著煒遇去了趟縣城,這是必須去的。 縣城的兒童福利院地勢不偏,卻沒有什么人流,冷清得很。赤崎警官拿著手中的照片直接去找了福利院的院長。 院長是已過花甲之年的小老頭兒,戴著老花鏡,把照片看了又看,也沒想起什么來。 赤崎警官嘗試勾起他的回憶,他強調說照片是十年前寒戈鎮兒童福利院的孩子們,當年出事之后,有些孩子被原家族領了回去,有的孩子被好心人領養了,還有的孩子就被送到了縣城的福利院。他猜測易東博的小女兒不屬于前兩種情況,很有可能是被合并到了縣城的福利院。 “孩子叫什么名字?”院長問。 赤崎警官才發現當時心里只想著暴雨里的往事,忘記問名字了。 “易枝子?!睙樣鲈谒呎f。 院長緊鎖了眉頭,原來鎖眉頭是中老年人的專利。他終于放下手中照片,去了檔案間。 檔案間堆滿了雜物,孩子的舊衣服、日用品和資料,都堆在一個房間里。院長有點老了,去拿頂格的文件,手都是顫抖的,但他記性還不錯:“我記得,當年好像沒有易姓的女孩,倒是有兩個小男孩,早就不在這兒了,其中一個去了好心人家,被帶去了國外?!?/br> 果然,在那一年接收的檔案里,沒有發現易枝子的名字,其他兩個易姓的男孩子,偏大,年齡對不上。 “是一次性都接收過來了嗎?”赤崎警官怕名單前后有遺漏,或者,因為分批過來,可能有其他的檔案。 “那年頭不都是一車就給拉過來了?三輪車進縣城不好進?!崩显洪L猛地來了這么一句,赤崎警官不禁感慨,十三年前可不就是那樣的光景嗎,進城一趟不易。 院子里孩子們做游戲的聲音嘰嘰喳喳。赤崎警官提出想找當年從鎮上接收過來的孩子現在的聯系方式,老院長很殘酷地告訴他,當年的孩子早已離開了福利院。有的自己逃離了,不知去向;有的到了年紀,就南下進廠打工,鮮少有聯系的?!爱斈昴銈冩偵系母@翰砰_了半年,那時孩子們都還小,恐怕都想不起誰是誰來了?!?/br> 院長送他們出門的時候,院里的孩子們也跟了出來,看上去都挺開心,一張張天真的臉。他們大都經歷過人間疾苦,只是現實讓他們不得不把這些痛苦深藏起來,但大部分人應該不知道他們未來要面對的世界是怎么樣的。 他們在等待長大,也等待著被好心人收養。 收養?誰會收養當年易家的小女孩呢?按院長說的,還有一種可能,她自己逃跑了,可是,能逃到哪兒去呢? 點了一根煙,步伐不由得加快了。 煒遇問:“師父,君叔和王林生在十三年前一起在汾城務工,已經確定了,為何現在要繼續調查王林生和福利院的事?易東博的女兒看上去和這個案子沒有關聯,”他停了一下,“甚至,她是否還活在人世間,都還未知?!?/br> “是啊,她是不是還活著,都沒有人知道,”赤崎警官覺得嗓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凄涼感頓生,“當年瓦斯爆炸案的受害者是易東博,而王林生和易君很顯然在這件事中受益了,一個當上了副院長,一個給老相好蓋了新房,想想心里都發寒?,F在這兩人食指都被剔骨,中間隔了十三年,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易東博的女兒?!?/br> “師父你忘了,那天村里的人說,易東博還有一個兒子?!?/br> “嗯,走丟了,兩個孩子都很有可能,但是我們可查的線索,就是兒童福利院?!?/br> “現在線索中斷了?!?/br>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她出現過,而且,可能就在我們周邊?!?/br> “師父,我們現在應該做什么,福利院這根線斷了,當年和她一起待過福利院的孩子,如今都聯系不上?!?/br> “總會有新的線索,現在我最擔心的是,恐怕當年染指瓦斯爆炸案的,不止易君和王林生?!?/br> “師父,有一個重要的信息,寒戈鎮通訊社傳來的,他們找到了王林生一案的后續,王林生還涉嫌幾起兒童拐賣?!?/br> “不是資料都被清空了嗎?” “我一再拜托他們務必幫忙再找找,哪怕是蛛絲馬跡的信息?!?/br> 赤崎警官內心更不安了,這也就意味著,在剛才的猜想上,易東博的孩子還存在被拐賣的可能。被拐賣能賣到哪兒去?肯定是越遠越好,要么是去做山溝溝里的童養媳,要么就是做苦力童工。 一九八六年冬日里那場暴雨,一個小女孩在雨中大聲喊,求求你,求求你,遙遠的聲音在當年那么弱小,卻在十三年后變得如此清晰,聲聲入耳。 他沒有回頭,雨水快速沖洗著他的視線,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他從辦公室走出來,家里人通知他妻子羊水破了,必須馬上入院待產,他一頭鉆進了車里。 當天晚上,女兒降臨。 一片雪花從頭頂飛落,赤崎警官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掌心里。又下雪了。 煒遇撐開了一把傘,警官把傘打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