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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伶仃提著的燈籠往崔珩晏的院子去。 門口的小僮見是她,行個禮嬉笑道:“好久不見阿笙jiejie了,是來找公子嗎?” 阿笙淺笑應了聲是,“崔姑母讓我給公子送些青梅制的蜜餞?!?/br> 小僮左右張望了一下, 絮叨道:“不知道阿余哥哥去哪了, 可現下左右無人, 我又走不開, 這可怎么是好?” 阿笙知道是因為自己來的時間不湊巧,也不想讓對方擔麻煩, 于是提議, “不用為我引路了,我幼時常來,也還記得路?!?/br> “那麻煩jiejie了?!毙≠籽劬σ涣? 側身讓開路,“公子這個時間應該還沒就寢?!?/br> 阿笙提步走進院子。其實,自從她年歲大些后,已經很久沒有進過公子的院子,然而奇怪的,她就是能記得每個花木扶疏的轉角是通向哪里。 就好像雖然她記憶已經模糊,可是腿卻自發知道該如何邁步。 不多時,杜蘅的味道近了。 不待她敲門,就聽到崔珩晏淡淡的聲音:“還有幾碗?” “今天是最后一碗藥了?!痹瓉?,阿余是給公子送藥來的,“這月茄顛的毒可真夠嗆,熬藥熬得我眼睛都酸了?!?/br> 所以公子臥病在床是因著這劑月茄顛。 然而,當時留春不是說過,月茄顛的毒很快就能解的,為什么直到現在還沒解? 阿笙吹滅燈籠,推門而入,冷聲問:“公子服的是什么藥?” 似乎沒想到她突如奇來地跨進門,崔珩晏服藥的動作一下子頓住,甚至還差點嗆住。 阿余嚇得狠了,一個哆嗦,差點沒絆住倒在了地上。 不消說阿余,從來都鎮靜優雅的公子連沾到嘴上的藥都忘了擦去,一片狼狽之相。 崔珩晏眼珠是潤澤的烏黑,他輕著聲音問:“你都聽到了?” 已經聽到他中的是什么毒了是嗎? 所以,他這么多年處心積慮深深埋藏、不敢讓她察覺知曉的秘密,阿笙全部都要知道了啊。 一方面崔珩晏慌張失措,可又有一種陰暗的的隱秘期待,從他內心里最不為人知的角落滋生出來,沿著他洇涼的血脈奔走,就要刺破脊骨、穿過皮rou、鉆出顎骨,在他沾著藥液的唇邊盛開出最為靡麗而妖冶的罌粟花。 阿笙會怎么樣? 會嚇到嗎?會像他一樣崩潰嗎? 阿笙會對他說什么? 阿笙會為他難過嗎,會撲過來呢喃一些什么,像是小時候誤以為自己受傷了,就為他吹笛緩解疼痛嗎? 阿笙會感同身受嗎? 阿笙會愿意一直陪著他嗎? 阿笙又會怎么想? 阿笙會……哭嗎? 這么些年,這月茄顛的秘密,一直形同重負壓在崔珩晏的肩膀上,讓他在面對阿笙笑意清甜、期許尋到其他合意郎君的時候也無權置噱,只能在無數個霜寒深夜里,將她的名字咬出血來湮滅在唇間,暗無天日地數著自己最后生命的時日反復自我拉扯。 多少次崔珩晏扶著樹干的層層脈絡,聽她悠揚地吹一支笛曲,耳朵是沉迷的,可內心里另有一層薄若蟬翼的隱憂:這樣的和好春日,這樣的曼妙曲子,他還能聽多久呢? 這樣好的阿笙,他又能再陪伴多久呢? 這隱憂從前就像煙霧,手指抹一下就消失不見,然而隨著他病情越發嚴重,這擔憂隨著他不為人知的執念日益生長,就要成為一個蟄伏在路邊的饕餮巨獸,伺機而動,等著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所有的情緒與希冀都盡數吞滅。 每次他將苦澀辛辣的藥沉進腑胃中時,就像是把自己所有沸反盈天、叫囂著要探出頭的暗獸吞咽著的欲孽活生生掐滅在心尖。 要是他能活得再久一點就好了,要是他能不這么貪心就好了,要是他能離得更遠一點就好了。 前年師父隨意問他是否想出海航行體驗為商時,似乎沒想到他一口應下,曾經也警告過這路途艱辛困苦、幾乎說是十死一生也不為過,便是經驗豐富如陳大儒也不能十拿九穩,確保他能平安回來。 但那個時候,崔珩晏嘴里說會小心安全,心里想的卻是,要是他能死在外面就好了。 葬身魚腹也好、流落荒島也罷,哪怕是在吃人的野蠻族落中被活生生分尸入腹也沒有關系,就讓他留一個美好的符號在阿笙的心頭。 這樣過上十多年,她閑暇時吹起笛子,也會想起小時候有個陪伴著自己、不是那么差勁卻驟然銷聲匿跡的朋友,好像就足夠了。 崔珩晏病態地望著深碧上海面上浪濤翻卷,指尖顫抖。小廝都以為他是恐慌,還在帶著哭腔勸慰,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切切實實地激動發著抖。 就這樣徒留一個詭譎的傳說在世,他在阿笙心里的地位就永不會有人磨滅。 便是他自己,都絕無可能顛覆染指。 這是多么好的事情。 從前崔珩晏還小的時候,在誦讀史書時,總是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御史會因為不滿政策,就甘愿撞柱命喪朝堂,只是換一代沒勞什子用的清名傳頌,未免也有點太不值得。 又太蠢。 然而望著伴著潮聲盈滿耳朵的涌動海浪,崔珩晏似乎忽然有些明白彼時他們的心中所想。 濃縮成一個壯烈凄美的符號蜷縮在阿笙的心尖,公子璜自是會心甘情愿。 然而那個風起云涌的夜晚,當他在萬鬼嚎哭的切切聲中恍然從噩夢驚醒時,他汗水濕透重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