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勾陳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的青筋、他的獠牙,爭先冒出來。 “你這眼神,讓我一把火全燒上來了?!?/br> 幾只虎兔娃兒全教他嚇壞了,緊挨著她躲。 我也好想找個地方,縮藏起來她在心里哀哀地想。 可惜,無處可藏,只能面對眼前這只莫名發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為何要生氣?” 她輕語問著,比誰都困惑。 “我已經很努力,不給你帶來麻煩,準備默默走,安靜結束此世,把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一抹拭去還是,你氣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棄你于不顧的那一世?” 曦月試圖猜測,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一定是這個,也只會是這個,他,始終不可能原諒她。 “若是,我真的無能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變不了什么,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這一字,嚇破了膽,沒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跳出來捍護你,與你有難同當?!?/br> “仔細想想,你那時或許已經瘋了?!彼坏卣f。 在知道他真實身分,那一瞬間。 “瘋也好,沒瘋也罷,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你,才是事實?!彼f。 “但你沖進了火場——那一日,你清醒過來,錯亂的記憶,使你誤以為那場大火,是準備燒死我的火刑?” 這幾日里,勾陳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著,生死簿里,他不知道的來世。 想著,他拒絕再回憶的過往。 有些東西拼集、連結,逐漸地浮現了答案。 “你沖進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憑一股傻勁——” “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詌uo等???br /gt; 前幾世,她會恨不得全讓勾陳知曉,希望勾陳原諒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后這一世,她卻覺得,他不知情,更好。 繼續恨她,想起她時,只剩咬牙切齒那么她的離開,對他不痛不癢,沒有割舍—— 也不會有思念。 她知道,孤獨思念著一個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嘗。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機解釋,甚至寧愿他轉身離去。 “一個瘋子的行為,恐怕連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沖入火場,真的是想救人嗎?還是,無神志、無意義的癡傻動作?” 頓了半晌,她擠出一抹笑,望向他,雙眼水蒙。 “你可知,對你,一開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后來,我好恨你,恨你決絕、恨你無情、恨你避不見面,恨到想遺忘你,想與你成為陌路人” 她淡淡說著,聲調沒有起伏。 說著“恨”卻不夠深刻。 “我不愿再背負上一世沉重的回憶我想忘,但忘不掉,無論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氣,她撇眸,不想面對他。 “我不是無怨無悔漫長數世,我走來踉蹌、孤寂,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是你應得的!這是你背棄勾陳的報應!’然而,這報應,太漫長、太煎熬了,何時休止” 勾陳沒插嘴,只聽她說。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聲音。 恨嗎?他感覺不到,確實有怨,卻又那么的淡,幾乎不存在。 “終于,有一種方法能真正遺忘,再不用追逐、不用為難,斬斷糾葛,你恨我也好,不原諒我也好,我都毋須在意,置身事外了” 所以,走吧,棄下她,轉身離開,讓她平平靜靜結束這些。 曦月眸光遠揚,夕日的殘暉,灑落她眼底,閃閃發亮。 她確實豁達了。 “我已經好累了,追著你幾輩子了?尋覓你的身影,打聽你的消息明明是累世追趕的人,千求萬盼,都是一眼便好”她終于重新回視他,炯燦的眼,那么亮,那么清靈,又那么哀傷。 風揚起,發亂,聲渺。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你對我,若真有怨懟,在說著恨我時,就多些咬牙切齒,別那么心虛呀?!?/br> 勾陳曲起指節,碰觸那張巴掌小臉。 白皙、清妍,雖沉睡,仍帶些不安。 可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但,聽見這一句,缺了心的胸口,竟然是會痛的。 “用那種聲音說,誰相信,誰笨蛋?!?/br> 狐尾去搔撓她,要她放松臉部線條。 膚上的癢意,輕如軟絮,先是在臉頰間,又滑到耳鬢掃動,引來她縮肩閃避。 眉心的蹙痕,變得淺淡,倒是唇畔的梨渦漸漸浮現。 “好癢別鬧了,紅寶” 她眼未睜,本能笑著制止,雙手攀住頑皮狐尾,抱緊緊的,不許它作怪,更直接拿它當枕抱,埋首其間,汲取溫暖。 七成惺忪、兩成迷糊、一成置身夢境,曦月露出稚憨的神情,瞇著眼,朝他笑著。 這笑容,簡直引誘。 勾陳俯下身,攫住了那朵笑花,采擷甜媚。 她霎時清醒,瞪大眼,看他貼近的艷俊容貌。 想抽息,卻覺入息稀少,因為他還堵在她嘴間,輾轉咂吮。 “唔”她幾乎被迷眩,在火般的熱暖中,耽溺、沉淪。 他就纏著她,吻得極深,吸吮她的唇和舌,將她困入懷里。 以前,總是如此,撓鬧之后,逗笑她,再受她笑靨迷醉,眷戀吻上,難分難舍。 那段時光他也懷念,懷念到胸臆發痛,幾乎不敢回想。 雖然她的面容已變,笑容卻如出一轍。 曦月耗費好大的氣力,才推拒得了他。 “你我”她一時沒能弄明白,為何躺在他懷里,揪抱著紅色狐尾——她的記憶,似乎有所中斷 勾陳替她解惑,接續起她遺忘的片段: “‘在最后,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你說完這句之后,抱起小畜生們要走,才邁開步伐就突然厥過去?!?/br> 自從確定了死期,不愿虛擲時間的曦月,泰半時間全用在趕路、訪友、道別上頭,鮮少休息,每日稍睡一個時辰便醒,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 “原來如此那,你為何仍在?” 還那樣問她? “我應該走嗎?”勾陳反問。 她的神情困惑:不應該嗎? “我話都說白了,你怎還想留下?” 早該拂袖而去呀。 “我留在自己的窩,天經地義?!奔t眸淡淡一彎,笑意襯托,眼角紅痣越發艷赤。 果然,看到她驚嚇的表情,一如他預期。 曦月慌張環視,他沒誆她,這里不是芳草谷,而是—— “你把我帶回來了?!” “總不好在芳草谷打擾太久,給兔精帶來麻煩?!?/br> “我睡了多久?”有久到給兔兒添麻煩? 勾陳攤開手掌,比了個“五” “五個時辰?確實有些久”白白浪費了珍貴的時間。 勾陳噙著笑,搖頭。 “五天。你可真會睡?!?/br> 中途他怕她餓,硬是吵醒她喝粥,她也沒真的清醒,邊喝邊睡,還自行爬起來解手,全程都沒睜開眼,他真擔心她會掉進茅坑里。 “五天?!我怎可能睡那么久——”正發出反對之聲,思緒如悶雷,擊中她的知覺,她又脫口:“不對——五日我根本不可能還活著!” 沒錯,她算過,離開芳草谷,所要前往的下一處,便是她為自己尋妥,永遠沉眠的“墓地”—— 曾有一方竹舍,清溪流泉,那是他與她,曾共度晨昏的地方。 路程約兩日,再用上一日,整理那處“墓地”都嫌太倉卒 她只剩三日! 絕不可能在五日過后,還能睜眼醒來! 勾陳握著她胸前那綹紅絲,那是他的發,被珍惜收藏—— “曦月她把你的紅發,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聽說,她被燒成灰的那一世,尋找不到尸骨,她的前未婚夫婿便將她最最珍愛、總要握著入睡的紅發,置入衣冠?!?/br> 憶及他抱起曦月,欲走前,兔精喚住他,輕聲說出另一段他不知情的往事: “她再度轉世后,找到自己的墳,挖出紅發之后,每一世死前,她便把紅發寄放在我這兒,重新入世后,再來找我取回,重新系回發上” “她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你仔細去看,看她不經意的動作,你就會明白?!?/br> 他拿它去搔她鼻心,看她皺起鼻,搶回發綹,任它垂回胸口,下意識雙手梳弄它。 好似每摸一回,她就能平穩心緒。 好似輕梳細絲,諸多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謅的吧?請你告訴我,現在真正的時辰是?別再戲弄我,每一刻對我很重要” “確確實實是五日?!彼麤]說謊。 “我的壽命僅剩三日?!彼龜[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顎,笑顏湊近,嗓好軟,混著熱息,拂在她臉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滿山野里四處出門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說,你只剩這世好活,若一死,魂飛魄散,再也不歸入冥府——” 他將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觸,氣息共享。 “那么,只要你這世不死,你的魂魄還能飛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這只狐神身邊,你想死,得先問我允不允?!?/br> “你說明白些,你現在所言,我不理解”每個字拆開來,她懂,湊起來一塊兒說,她駑鈍愚昧,難以了然。 “簡單來說,十六日的死限,沒有了,你已超過十六日,還好好活著?!边@便是鐵證。 曦月訝然看他,又聽他說: “你這一世若死,魂體仍舊無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確無法再入輪回——” 連冥府都修復不了的魂體,魙亡之后,化為煙無,什么也不留下。 勾陳漾開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過要等這世完結,尚有好漫長的時日,足以讓你做盡所有的事?!?/br> “有多漫長?”她怔怔問。 “一只狐神的對半壽命?!彼麤]法子給個準數,只知那可不短。 曦月抽息,腦門有一瞬間,僅存嗡然作響。 “勾陳,你”該不會是—— 他頷笑,接下話:“我活多久,你活多久?!?/br> 他將他后頭的長壽,分了一半給她。 若她僅剩一世,那么,她的此世,還有得過。 “不,不我不要你這樣——你明明很恨我,不愿再見我,你可以繼續這么做,為什么你卻要”曦月不停搖首,低吼問,臉上全無喜色。 只有責備,只有不舍,只有對自己滿滿的嫌惡。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減壽在后我不要,我情愿只活十六日,也不要從你身上再盜奪任何東西——” 她落淚,水珠串串,顆顆晶瑩,由瞠大的眼眶間滾下。 “好了、好了,干嘛哭成這樣?” 勾陳好笑地托向她的臉,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淚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淚水糊滿臉,連帶地濕濡了他的手。 淚水溫熱,熨燙著指腹,也暖著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沒哭;十六日的等死過程,她沒哭 卻為了他,哭得揪心,難以遏止。 “好似我沒兩天就會死,分明還有數百年哪,現在哭,未滿太早” 他想逗她笑,卻只換來更洶涌的淚。 “你可以活更久的還來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別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與百年有伴——你選擇哪一個?”他突然一問,斂笑,神色肅真。表情專注。 “呀?”她呆住。 “你活過漫漫數世,若拿它來換取幸福,僅僅十年,你可愿意?” 愿意! 連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響。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個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br> 曦月以為是她鎖不住心聲,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傳來微疼,是她貝齒緊咬的緣故 咬著唇,無法說話,開口的,是他。 勾陳紅發微散,面容虛掩,笑靨在濃艷發絲襯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紅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后者,因為孤寂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他這模樣,她瞧了好心痛,無法不伸出手擁他入懷,讓他貼枕在她胸口,雙手環緊他,不留空隙。 “我也沒資格埋怨,這份估計,我自找的,是我太固執,掩目不看,捂耳不聽,拒你于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點,你與我都不用品嘗這些——” 他的聲音,由她肩窩悶悶傳出。 感覺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腦后,又收緊數分,更微微顫抖著。 “曦月,留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別離開我” 他同時攬緊她,比她的手勁更強,環繞過她的臂,幾乎將她融入胸臆間。 這句央求,是等在牢里的勾陳,最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陳,就渴望想說。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別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陳不要用凄求的嗓音,說出這種話” 她制止他說,不是不耐煩,不是不愿聽,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求,舍不得他放軟姿態,舍不得他說孤寂。 曦月輕嘆,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讓蓄淚落下。 “該求的人,是我呀” 溫暖氣息拂過他的發梢,她微顫,像呢喃,如私語: “我求這一天,求了幾生、幾世” 重溫往昔這一天。 他和她,一個不再逃,一個不再追,彼此的腳步終于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達他面前的這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