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桃花運
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著一株桃花。 桃花臨著懸崖生長,扎根在堅硬的巖石里,年年受著最潔凈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將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干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著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后的一場雪,嬌嫩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里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里的那株,雖已是硯城里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里,傾盡全力的繽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著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后背著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只看著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嫩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著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態宛若凌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么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后就不再帶她出來春游。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聽話,咬著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著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討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脫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將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里卻大部分時間只看著彼此。 因為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著聽姑娘夸贊,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覷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回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為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只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寧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里,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后,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面前已經香汗淋漓、氣喘吁吁。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后,她們會在枝干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愿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著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后,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為不知什么緣故,只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著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為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顏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于,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著日漸凜冽的冬風,臨著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后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寢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后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里,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著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么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為過于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只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著從側門由灰衣人領著走進來。 由于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里也沒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棧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里,都只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過了?!彼?。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著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沖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聽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借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br>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br> 黑龍瞇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br> “我是好奇?!?/br>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只是為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丟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霉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姑娘接著就抬起頭來,漾著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著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彼鸬蔑w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著黑龍亂嚷亂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著,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鰍,姑娘都這么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后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br> “想都別想?!焙邶埩龊軋远?。 “你這笨泥鰍,怎么就不聽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諂媚,飛落在繡鞋旁,凌著一盒餅沒沾著,邀功的問著: “姑娘,我最聽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聽話多了?!?/br>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br> 表面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復過來,為了不讓黑龍嘲弄、為了成為姑娘最寵愛的妖、為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干笑著,忍住語音不顫,大聲回答: “多謝姑娘賞賜?!?/br>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里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為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腹圓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么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凈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著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么順口一問。 “不知道?!?/br> 黑龍答完,才見她臉上那狡黠的淺笑,心里暗暗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則被她覷隙一問,滾出舌尖的就會是答案。還好——還好—— 還好什么? 他擰起眉頭,拋開被那一問挑起的煩人情緒。 “她的傷勢如何?” 姑娘又問,很感興趣,身子還微微前傾。 他有了防備,硬聲回答: “我不知道?!?/br> “喔?” 她停了聲,連茶杯也擱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過來,讓我看看你?!彼Z聲里帶著取笑。 “要看什么?”他警戒起來。 “當然是看你說謊的模樣??!”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經,都轉為少女惡作劇得逞后,難以遏止的銀鈴般輕笑。 黑龍咬緊牙關,瞪著笑倚在桌邊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問題,她就會愈故意去問。 如果他身上有傷,而她拿著鈍針,一針又一針的戳著傷口,還睜著無辜大眼,天真無邪的問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這樣比較痛?還是那樣比較痛?他也不會訝異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為什么不去問她?” 這些問題,讓他很難不去想起那艷紅帶金的身影?,F在,除了拿回鱗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姑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現淡淡的梅花紋,隨著光線一時花開、一時花落,落下的花瓣圍繞在四周,連飽得不能動彈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沒。 “因為問你比較有趣?!?/br>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閑來無事,戲弄堂堂龍神只是個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對了,見紅把東西給你了沒有?” “什么東西?” 姑娘卻笑得別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說: “算了,沒事?!?/br> 怒火充腦的黑龍,一時之間還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可惡。 大廳之外,灰衣人又捧來成堆的禮盒,隔著大老遠,恭敬的說道:“姑娘,又有禮盒送到,連先前的加總,共一百三十五盒?!?/br> “糟糕,顧著聊天,都忘了該處理正事?!?/br> 姑娘收起微笑,雙手一拍,埋怨的指責: “都怪你,讓餅又增加了?!?/br> 是是是,怪他,都怪他! 黑龍頭上都快長出角來了。 “你要我怎么做?” 他不想再聽這些瞎扯的廢話,直接提問。 “眼下這些,還能找辦法解決?!?/br> 她環顧那些都被咬了一小口,露出甜餡兒的餅: “但是,桃樹一天不回去,餅就會累積更多?!?/br> 梅花下的信妖勉強撐起尖頭,透過飽脹到喉嚨的餅,擠出聲音來: “我、我聽說,城里新開了間茶鋪,蝴蝶們都說,那兒有桃花的味道,是不是先——隔、呃,先到那里瞧瞧”它脹得像個胖大的四角餃子。 “好?!?/br> 姑娘點頭,干脆的吩咐: “你們一起去?!?/br> 最看對方不順眼的兩個,偏偏就被湊在一塊行動。 黑龍深深覺得這也是她算計好的刻意折磨,不論怎么樣,就是不要讓他好過。去找回千年桃花,還要信妖跟他同行,別說是看了,他就是想起這家伙的存在,都會心生厭惡。 吃得太撐的信妖,出了木府還拖拖拉拉的。 它先找了間醬坊,像毛巾般用力扭擰,擠出了一缸糖水,還有一缸蜂蜜,才能走動自如,不會走一步就漏一灘的糖,腳底黏黏難走路。 “呼,好撐,差點就要撐死我了?!?/br> 它變身女子,邊走邊碎碎念,姿態也如女子一般,誰都分辨不出來: “我這輩子都不會碰甜食了?!?/br> 黑龍只說了兩個字: “活該?!?/br> 信妖氣惱得臉皮薄紅,聲音又細又嬌,還雙手叉腰,忿忿不平的指責: “你不知道討姑娘歡心有多難!” 黑龍看都不看她,逕自往前走。 “我不需要知道?!彼芾涞?。 “噯,你就是這樣,才不得姑娘的疼?!?/br> 女子嘆了一大口氣,從刻薄的嘴里大發慈悲的吐出秘密: “就是要討好她,她哪天開心了,說不定會提早放我們自由?!?/br> 黑龍停下腳步,終于看向身旁,雙眼睜得很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信妖當他這時才開竅,用同情的表情跟語調,大方的指導: “我啊,已經領先你太多,所以先被釋放的絕對是我?!?/br> 基于厭惡——還有同情——黑龍決定不告訴它,那天永遠不會到來。 兩人并肩而走,果然隔著遠遠就聞見桃花的氣息。 冬季將至,不是桃花綻放的時候,花香卻馥郁得像-層無形的布,覆蓋在硯城之上,混入每種氣息之中。 就連身旁走動的人,偶爾也有滿身桃花香。 在花香最濃的地方,街角的那里,就開著一間茶鋪。地點不在鬧區,甚至算得上有點偏僻,卻坐滿客人,還有人站著不肯離去。 而且全都是男人。 茶鋪簡陋,除了茶之外什么都沒賣,只有一個艷麗的女子張羅。她穿著褐色的粗布衣裳,上頭縫綴了不知多少百針,用的都是紅線,在線都打了結,整件衣裳看來褐中有紅、紅中有褐,很是奇特。 她爐上煮著幾大壺水,逐一倒給客人,經過她的手,熱水就變成香噴噴的茶,偶爾有桃花不經意的從袖口滾進杯里。 男人們坐在桌邊,視線追隨著她,舍不得移開,甚至舍不得眨眼,嘴角都彎著迷茫的笑。 看見信妖扮的女人,她很不客氣,厭煩的說: “我這兒不招待女客?!本瓦B一句道歉都沒有。 看見黑龍來到,她倒是笑容滿面,不著痕跡的推落一個坐著的男客,把最好的位置空出來,招呼著他坐下。 “您好,天要冷了,喝杯茶暖暖身子?!彼笄诘恼写?。 他不動聲色,坐在空位上,眼角瞄見信妖不悅的走開,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換成男人回來,因為沒被熱切款待,很不是滋味的倚靠在墻邊。 茶杯端上來,是簡單的素陶,熱氣成煙飄了上來。 “客人,請快喝?!?/br> 她急切過頭,已經是催促。 在那雙濕潤的眼眸注視下,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 “再一口?!迸私鯌┣?。 他沉默的再喝。 “最后一口?!迸说穆曇纛澏吨?。 他面無表情,靜靜喝下第三口。 女人終于不再催促,松懈下來,重重喘了一口氣,手搗在胸口,像是完成最大 心愿般,快樂而滿足的徹底放心。 她踏出茶鋪,到一旁的空地上,不論是坐著的男人或站著的男人都圍繞著她,著迷得失神,除了她眼里什么都容不下,如最忠心的花朵,只迷戀一只蝴蝶,全都癡癡仰望。 褐紅的衣裙一轉,落出許多桃花,她繞了一個圈。 “我美不美?” 男人們異口同聲。 “美?!?/br> 她燦笑著,抽下發上的簪子,輕輕搖了搖頭,長發就如泉般墜下,散發出更濃郁的花香,魅惑著每個男人。 “你們愛不愛我?” 男人們再度異口同聲,有志一同的點頭: “愛?!?/br> 花香是無形的手,緊箝箍著男人的視線、男人的神智、男人的行動。只見更多男人來到,身后有婦人緊緊扯著衣袖,哭哭啼啼,無論如何不肯放手’男人卻看都不看婦人一眼。 “別去!” 婦人失聲叫著,滿臉是淚: “跟我回去,今天我絕對不允許你再去喝那女人的茶?!?/br> 她握得好緊,卻被拖行著前進。 “我非去不可?!?/br> 男人喃喃說著,像在夢囈,不由自主的走向茶鋪。 婦人淚如雨下,指尖都扯出傷口,在親手縫制給丈夫的衣衫上,滲出如桃花般艷麗的一道道紅痕。 “你明明說過只愛我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我的?!?/br> 她用控訴的哭音,提起當初兩人的海誓山盟,往日的情話,如今被說得萬分凄厲。 男人執意往前。 “不,我愛的是她?!?/br> 他想也不想,甚至無法思考,隨意扯開衣袖,顧不得撕裂的袖子跟被拋下痛哭的妻。 沒有位子可坐,他就站著,跟別的男人同樣著迷。 女子搔首弄姿,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重復的問題,聽著男人們重復的答案。周遭的男人愈聚愈多,哭泣的女子也跟著增加,哭得通紅的雙眼都恨恨的看著女子。 驀地,女子停下動作,筆直的走到黑龍面前。 “你為什么不愛我?” 她注意到只有這個俊美粗獷的男人沒有露出著迷的神色,更沒有跟著眾人同聲回答,說她美、說愛她。 “因為我是龍神?!彼院喴赓W。 女子忿忿搖頭,揮手朝男人們指去: “不,這里有人,也有非人,就算你是龍神,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對我唯命是從?!?/br> “我不能解釋為什么,總之,我沒有愛上你?!?/br> 他望著千歲的桃花精。喝那杯茶時,只覺得舌尖微微泛甜,此外沒有半點影響。女子惱怒得直抓頭發,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或非人能喝下她累積千年的珍露,卻不受她控制,仰慕的望著她,問一句答一句,說著愛她愛她。 站在一旁的信妖慶幸自個兒沒喝茶,因為懷恨黑龍俊美,被特別對待,所以倚靠在墻邊不幫忙,反而說起風涼話,故意要攪局添亂。 “是啊,臭泥鰍,你為什么不愛她?” 它揚聲問,還摸摸下巴,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 黑龍瞪了它一眼,它卻不知死活,還笑嘻嘻的: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 亂吧亂吧,亂了最好!它幸災樂禍的想,就讓那不甘心的桃花精纏上黑龍算了。如此一來,能讓臭泥鰍煩到想死,還能解決這件事情,一舉兩得,回去姑娘面前,功勞全算它的。 女子醒悟過來,用力點頭,被信妖無意提點了答案。 “對,一定是這樣!你的愛在別人那里?!?/br> 她放棄對其他男人的控制,因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傾盡全力要迷惑黑龍,讓他臣服在她的裙下。 周圍的男人們因為沒了控制,在花香淡去后,一個個逐漸清醒,恍如做了個太深太沈的夢,困惑的看著彼此,再看看茶鋪,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這里。 那些有妻子的、有情人的,轉頭看見心愛的人在茶鋪外頭哭泣,都驚愕得連忙起身,焦急的哄問為什么要哭泣,對憤怒的槌打、啜泣的指控沒有半點頭緒。 就算桃花精只對黑龍散發無論人與非人都難以抵擋的誘惑,他還是無動于衷, 甚至又喝了幾口已經半涼的珍露。 “我沒有愛任何人?!?/br> 他皺著眉頭,說得很肯定。 “不,一定有?!?/br> 她太過執著,很用力很用力,幾乎要冒險讓自己衰老,卻還是無法讓黑龍就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br>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彼麍猿?,什么情啊愛的都不敢興趣。 他諷剌的一笑。 雖然他不相信也不知道他的愛在誰那里,不過倒是很清楚自己被剝下的鱗片,如今在誰的手里。 四周的男人們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信妖,跟全身無力,狼狽跌坐在地上, 哭得花瓣不斷凋零的桃花精。 哭泣的女人很煩,但受制于人,再煩也得處理。黑龍耐著性子,先清了清喉嚨, 才能用平常的語氣說話,沒有當場咆哮,只叫她快點滾回山上待好,不要增添他的麻煩。 “雖然我不懂愛情,但是你對那些男人所做的,只是控制罷了?!?/br> 拜某人所賜,他對控制熟悉到不行。 “他們嘴上那么說,心里未必贊同?!?/br> 這道地道地的就是他的心聲??! 桃花精仍舊搖頭,悲泣不已。 “你兩百年前才來到硯城,我卻在這里已經待了千年?!?/br> 她用手抹去花瓣,卻又更多花瓣涌出,已經超出好幾季的份量。 “她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個個都如愿以償,但我呢?她們都有桃花運,為什么反倒我沒有?” “總之,迷惑的手段證明是無效的?!?/br> 他雙手撐在大腿上,難得很用力去思考,額上都冒出青筋。 “那我該怎么辦?” 感覺到黑龍的認真,她停止哭泣,雙眸含淚的求救,期盼能得到答案: “你已經不能愛我了?!彼г怪?。 “當然不行?!?/br> 他回答得飛快,更努力的想著,直想到星星都出現,姿態都換過好幾個,坐都快坐麻了,懊惱的一低頭,看見桃花的花瓣間露出來的小巧雙足,這才靈光一閃。 “對了?!?/br> 他用力一拍大腿: “你不是有雙腳嗎?” 桃花精困惑的歪頭: “是有?!?/br> 她能化為人形,沒有絲毫不同。 “那些少女用雙腳,爬上山去找你?!?/br> 黑龍這下子想清楚了,終于能說得有條理: “她們是用雙腳去走,才能求得逃花運。你本身就是桃花,只要跟那些少女一樣,用雙腳去找,說不定就能找到?!?/br> 桃花精聽著,覺得有道理,但仍有幾分沒把握。 “真的嗎?只要用雙腳去找?” 她有點擔心,咬著唇瓣,認真的再確認: “就這么容易嗎?要是找不到怎么辦?” “到時候再來想辦法?!?/br> 黑龍雙手一攤,實話實說: “這樣總勝過你在這里耗盡精魂,卻只是換來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好吧?”費了這番唇舌,又花去幾個時扉,桃花精終于被說服。她不再哭泣,稍微整理自己,連一刻也不想浪費,就要邁步前行。 臨時之前,她稍一停步,轉過身來,粉臉薄紅的望著黑龍,感激的點了點頭,由衷的道謝: “我一定不會忘記你提點的恩情?!彼WC。 “不用了?!?/br> 他揮了揮手,正要叫她快走,倏地又坐直,險些忘了最要緊的事情: “記得,找的時候,山上的形體也要維持著?!?/br> “是?!?/br> 對用心提點的黑龍,她百依百順,不敢違背。 星光燦亮,把一條路照得特別亮,被磨得圓潤的五色彩石微微發著光,是個無聲的指引。 桃花精選了那條路,走一會兒,就停一會兒,對黑龍點頭答謝。這樣重復許多次后,嬌嬈的背影才消失在路的盡頭,再也看不到。 好不容易解決一件事情,黑龍往后仰著頸項,大大的吐出一口氣,覺得這比先前跟公子對戰還要累上許多倍?;厝ブ?,他絕對要在厚厚的水藻上,舒服的睡上一覺。 等等—— 啊,在回去之前,他還得去木府一趟,討回這次的鱗片。 不知道她會不會又羅羅嗦嗦,像上次那樣說他辦事不周全,欠著一片鱗沒給他?想到姑娘的笑,跟那些迂回難測、以耍著他玩為最主要目的言行,他差點難受得呻吟出聲。 始終倚靠在墻邊,半點忙也沒幫的信妖,這時才開口:“所以,你真的有所愛之人了?”它好奇死了。 黑龍默不作聲,抬頭看著它,張口就噴出一道最炙熱猛烈的龍火,燒得它嘎啦嘎啦的鬼叫不停,最后散落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