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鼎都內衙署官吏不會一次性遷移,大約要分成三四批人,首批同新嗣封的宗親一起遷往新都做好事先的準備,第二批就是十月初八,皇帝心腹以及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在此次跟隨皇帝一并前往。 官吏的親眷家屬則暫留在鼎都,新都家宅如何且得看皇帝意思。不過,遷都的消息一經放出,新都的房價已經漲了又漲,早就不是尋常人家可以出手買入的天價了。 鼎都的房價也差不離,如非家境殷實的官吏,也得租宅為官,年過半百才攢的一套宅院的官吏都是官運順遂之人了。而今不知多少官吏一朝回到初出茅廬,這頭賣房那頭買房,鼎都房價定要下滑。 阿四是不必擔心吃穿用度的,家中孩子少有一點好處,就是不擔心家中長輩忘了自己。思及庫中存著無處可用的財帛,阿四拉過雪姑商量:“你說我買幾套鼎都的宅院如何?” 雪姑道:“四娘想要哪個地段的?北邊是皇城不必說,剩余的東貴西富,不同坊市各有價格?!?/br> 少不了住處的人,自然不是為了居住才買宅院。 阿四想的是:“要隨御駕至新都去的官吏中肯定有資財不豐者,出資給個公道價買下她們預備脫手的宅院,再寬限時日,允許住到十月去?!?/br> 這就是發善心要做好事了。那就不能以皇子的名義去做,得假借她人之手。否則這好心極容易辦了壞事,平白買了人宅院還撈一身罵名可就不花算了。 雪姑記下:“我自找人去辦的妥妥帖帖?!?/br> 這頭擺弄了家事,還得趕到大理寺理一理公事。 蘇州刺史上表一樁冤案,蘇州別駕張悟十年前曾任江南東道睦州刺史,當時睦州水災,張悟為人剛直,如實上報睦州水災,而時任江南東道采訪使的姬氏素來不滿張悟,借機誣奏張悟謊報災情。采訪使顧名思義,有監察州縣官吏之責,姬氏此言一出,張悟百口莫辯。 依照律法,諸部內有旱、澇、霜、雹、蟲、蝗為害之處,主司應言而不言以及妄言者,杖七十。張悟剛直清廉,百姓數百人為之鳴不平,最終貶為蘇州別駕。 阿四握著書卷,從記憶的角落里翻出一些陳年舊事,這張悟,仿佛也是太上皇當年舊妾。十年之前,正是皇帝與太上皇關系冷淡的時候……怪不得這張悟連個在朝中幫著說話的人都沒有,黑鍋說背就背上了。 一朝天子一朝妾的事兒,實在難說的很。哪怕皇帝未曾表態,下面的人也會自覺揣摩上意,如張悟一般的老人,大抵是要受委屈的。前年張悟告病,算來她如今也是七十八歲了。 很該正一正老人家的聲名,再加點養老錢。 阿四凝思的時間太久,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出言相詢:“四娘可有疑處?” 阿四回過神來,指著書卷中的姬氏名字笑道:“這人名我瞧著眼熟,似乎是個親戚,只是記不大清了……” 大理寺少卿道:“這是嗣薛王,睿宗曾孫。說來也是親支的宗親了?!?/br> 阿四悄悄在心里背譜,太上皇、昭宗、成帝、睿宗……噢,天祖輩叉開的親戚。老姬家就是從睿宗開始子嗣艱難,這才逐漸有了如今陰盛陽衰的局面,這樣一想,好似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睿宗形象也可親起來。 阿四點點頭:“那這可就不好處置了?!?/br> 如果阿四沒記錯嗣薛王已經死了,還是病死在任上。反倒是張悟活到現在,眼見奔著八十歲去了。遲來的正義叫惡有惡報,不算壞事,但兩個老人的陳年舊事還能被翻出來,也是蠻奇怪的。 嗣薛王…… 阿四靈光一閃,問起嗣薛王后人:“我記得近日嗣封的宗親中也有薛王一脈是不是?” 大理寺少卿拱手笑道:“四娘明鑒?!?/br> 第196章 能落到阿四手里的案子, 一般分為兩類,一是犯案者身份有異,二是并不急著處置有寬裕的時間留給阿四慢慢斟酌。這案同時占了兩樣, 牽涉到已故的宗親嗣薛王, 和無關緊要的致仕老人。 睦州——近期頻頻出現在阿四眼前,頻繁得讓阿四心生疑竇。 而且這案件中水災發生的時間巧合地和陳文佳早年的經歷撞在一處, 阿四不得不懷疑有人在刻意調查睦州相關的事宜。不用深想, 阿四下意識出門左轉向戶部衙署要去找姬宴平。 此事如果不是有人針對近期嗣封的宗親, 大概率就是在探尋陳文佳的過往。否則, 還有誰會去為了一個致仕的老人專門翻出陳年冤案來平反。 假設這事當真是沖著陳文佳去的,那這個人除了姬宴平, 阿四再想不到別人了。 在這個門閥觀念深重的時代, 陳文佳布衣出身講不出祖輩名諱的平民一步登天成為王府座上賓, 又在受封領賞后突兀地死于戰場,別人或許羨慕陳文佳好運、嘆惋她的命運,卻少有人會去深究陳文佳的死因。 因為不值得。 就像被嗣薛王誣告的張悟, 即使知道她受冤的人不在少數,私下也多有議論,直到張悟致仕前也只是給張悟換了個上州做司馬, 而嗣薛王毫發無損。況且嗣薛王已經死了!人死債消,更何況是這樣積年的舊事。 這當然是錯誤的。 阿四一面清晰地認知到“不公平”, 一面又割裂地明白這是“常態”。 能夠突破這份常態,而且有能力、有目的去翻出舊事的相關人員,除了姬宴平,阿四不做他想。 可是, 她不能就這樣去戶部問。 阿四停下了腳步,正是因為這人極可能是姬宴平, 而她對姬宴平的打算全然無知,不該這么急切。戶部官吏眾多,并不是個談事情的好地方,她大可以選個寬裕的時間,派人去請姬宴平敘話。 大理寺少卿明知嗣薛王誣告案是一樁注定擱置的冤案,故而任由阿四擱置,并不催促。阿四有足夠的時間梳理這樁舊事,和其他事情放在一起慢慢地琢磨。 阿四送到姬宴平手里的拜帖被宮人送還,回帖約在三日后的傍晚。 * 孩子長大了總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因此姬宴平進入丹陽閣沒能立刻見到meimei,阿四正在從校場回來的路上。 趁著等候的空擋,姬宴平走到窗前,欣賞阿四偶爾會照料的盆栽。能在阿四手下艱難生存的花草不多,都是生命力旺盛、輕易不會死去的的品種。 它們不必主人的精心照料,是飄散到川江湖海、丘陵高山之間都能生存,很難死去的堅韌草木。以花草喻人的話,陳文佳就是這樣的人。 阿四進門時,見到的就是姬宴平拈草微笑的模樣。阿四側首看了雪姑一眼,雪姑心領神會,帶著室內宮人退至屋外,將空間留給倆姊妹說話。 阿四開門見山:“阿姊在找她?” 姬宴平知道阿四在問誰,也明白阿四今天叫她來的意思,于是她回答:“不,陳文佳已經死了?!?/br> 屬于野外的花草終究不能在宮門內安家,它在不合適的環境下并非不死,只是死的更慢。 姬宴平丟開手中葉片,回首望阿四:“當年裴理在山水間無意撿到受了傷的好苗子、又想辦法帶回鼎都,這才有了我和陳文佳的相識。人生來有美丑、智愚,傾城的美人和才智無雙的國士一樣難得,文佳那樣的人,如夜中星隕,一生碰見一次已是好運道了,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這樣的人?!?/br> 阿四從未聽過姬宴平對一個人評價如此之高,可惜她與陳文佳并無見面的緣分,因此也無從考證其人是否如姬宴平所說。人死如燈滅,阿四不愿再追問姬宴平的傷心事,問道:“那阿姊最近的舉動是為什么?” 姬宴平:“我在完成自己許下的諾言。我看出陳文佳在兵事上的天分,而她更在意家鄉無法活下去的人。所以,她往北境參軍,我要為她找尋當年迫使她流離失所、養母餓死的原因。睦州治下清溪縣洪災,因何不遵循律法免去租、調,賦稅疊加,以至于民不聊生、賣兒鬻女??上У氖?,這件事我做的太晚,而世上之事,總是出乎人意料之外?!?/br> 依照律令,天災下十分損四以上,免租,損六以上,免租、調,損七以上課役俱免1。清溪縣物產豐富,賦稅也重,尋常人家依靠山水勉強能維持生計,可憐撞上百年一遇的洪災,官府不但不賑濟,并且照舊收重稅。 其時,陳文佳正在鄉宦人家幫傭,目睹鄉親慘狀,這才擅自開倉放糧,招致毒打幾乎致死。陳文佳被鄉親聚眾救出后躲藏在覆船山養傷,偶然結識裴理一行人,受裴理幫助解困,而后與姬宴平結識。 但凡知曉前情者,無不惋惜陳文佳的遭遇。 阿四學律法日久,對于其中貓膩再清楚不過:“朝廷沒有減免睦州當年的稅賦,是因為時任江南東道采訪使的嗣薛王誣告睦州刺史張悟虛報災情,可現如今嗣薛王早就病死任上,早就是不能解的一樁冤案了。已死的嗣薛王姬氏無法為生前的舉動付出代價?!?/br> “是啊,此事早就無法追溯了?!奔а缙矫嫔珡碗s,“所以她向我提出了另一個請求,她希望這樣的事不要再發生,至少不要降臨到她的家鄉。我答應了。我告訴她,她在朝堂之上走得越遠,她的家人、家鄉、乃至于睦州才會更加安定?!?/br> 姬宴平沒能做到。 睦州境內爆出大規模的侵吞田地案,遠在北境的軍中校尉救不了睦州四起的民怨,積年的矛盾終究成為一場燃燒的火焰,裹挾著無數人成為城墻下的尸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姬宴平不是預知未來的鬼神,即使派出信任的親隨前往睦州照料陳文佳親屬,她也沒辦法立刻清除睦州積年的污垢和腌臜已久的血腥。 這是種種因果下必然要發生的反叛,來自百姓瀕死的哀嚎。 阿四沉默良久,才說:“師傅們說,現在已經是數百年來最安定的盛世了。這些不是阿姊你的錯?!?/br> 姬宴平笑了:“不算是假話。至少叛軍沒有一呼百應、兵戈四起。我和你說句大逆不道的,陳文佳是生不逢時,要是落在前朝末年她至少也能如昭公主起兵占據一方為諸侯?!?/br> 現在的大周,雖然有些地方因當政者的不法行為導致情況糟糕,但大體上是過得去的,沒到各地百姓紛紛起兵搏命的時候。 “懷山昭公主最終也只是公主啊?!惫艜r諸侯握有一方軍政大權,而當時的公主且不如她們姊妹,更不要說古時諸侯了。 姬宴平啟唇發笑:“我們的大母、母親延續了大周的繁榮,你我不再是受同姓公爵主婚之‘公主’,而是姬姓的主人。這才是我們腳下的大周,在此刻處于千年難遇之盛世的緣由啊?!?/br> 阿四心底無由來的涌起一股驕傲,她當然知道母親有多好,如今的局面有多么難得,幾乎耗盡了姬家數代女人的心血。同時她也明白了,姬宴平剛才為何說“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這樣的人”。 姬宴平和陳文佳真正的分歧來源于出身上天然對立的立場,姬宴平生來享受民脂民膏的供養,而陳文佳在鄉宦剝削下艱難求生。姬宴平會為鳴冤的百姓罷免不作為的官吏、為惡的鄉紳,她愿意庇護一方百姓,這些是她為王的責任,天子作民母,以為天下王。但姬宴平不可能、也別無他法杜絕此事的發生。因為她本人,就是這份不平等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而陳文佳出身微寒,生來正直,為人幫傭尚且冒著被打死的風險開倉放糧救助貧民,一朝蒙恩入朝為官也不動搖本心,她所求的公道,是當今的俗世無法提供的。比起姬宴平的提議,陳文佳更相信自己的行動,如果不是在北境的經歷讓她知道大周軍隊和尋常流民組成的民兵之間的天塹之別,或許她更愿意成為叛軍的一員,而不是親手射殺賊首章氏的大周校尉。 兩人在巧合之下相遇,成為摯友,是幸事。 但是她們注定無法成為知己。 話說到這兒份上,阿四直言不諱:“阿姊,你相信陳文佳真的戰死了嗎?” 姬宴平目光游移不定,少見的遲疑:“戰死,對她來說,也許是最體面的結局?!?/br> 這是姬宴平此生頭一次講求“體面”。浮于表面的東西,向來為她所不屑一顧,而今,年齡見長,終于不再是從前的少年人了。 阿四被罕見示弱的姬宴平說服了。為了姬宴平對摯友的誓言,阿四奮筆疾書,決意要為這樁冤案平反。 判詞撕了寫寫了撕,阿四揉著額頭伏案苦笑:論及姬宴平和陳文佳,她們都沒有錯,只是選的路不同。出身所攜帶的“勢”,比阿四預料的影響更大。 她們都被這份天下大勢裹挾著向前走,姬宴平無心違拗,陳文佳違拗不得。 既然阿四鐵了心要推翻這宗冤案,也不必再把卷宗送還大理寺為難大理寺卿。她選擇直接上呈御前。 遲來的公正削去了舊日嗣薛王的虛名,張悟正直之名得到褒獎,她會有個平靜的晚年,但是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嗣薛王如此、睦州流民也是如此。 第197章 人間依舊糟糕。 依然有無數人試圖改變糟糕的人間。 阿四還沒走到面臨選擇的那一天, 尚且不能分辨姬宴平和陳文佳二人的選擇對錯與否,這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她只是有些遺憾,或許換一個時間, 她們二人能夠擁有更好的結局。 而死亡, 從來都不是一個最好的結果,尤其是戰爭下的死亡。 前代嗣薛王的舊事重新浮上水面, 只影響了一個人。嗣薛王的孫女是此次嗣封的宗女之一, 她原先應領嗣王爵, 因此貶為國公。歷代宗親因各種緣由自嗣王降為國公、郡公爵的不在少數, 薛王一脈雖然在外人看來倒霉些,倒也不算太突出。 未免事端擴大, 嗣薛王孫女受封后拜謝過皇恩, 即刻跟隨其他嗣封的宗親與部分朝廷命官提前前往新都安家。 早百年前分居到各地的宗親傳承至今, 多數是以父系為主。近三代內有少數眼明心亮跟隨皇帝動作變更的,更多的是被皇帝勒令送了家中后輩入京。而今這些后輩長大成人,在皇帝冊封下直接略過尚且活在人世長輩成為一家之主。 這是皇帝修身齊家的決心, 姬姓既為大周皇室,自然要做天下表率。從前皇帝騰不出手來,任由族中魚龍混雜、族人渾水摸魚, 而今遷址新都,一切不為皇帝接納的舊事舊物乃至于舊日的禮法, 都要被割舍。 鼎都注定要成為遺址——再不反復的曾經。 嗣王們出城那一日,鼎都外十里滿是相送的親友,姬祈趕在三天前趕回加入其中。 阿四來送姬祈:“祈阿姊怎的非得這回一道去不可?再過幾個月,便能與我們姊妹一起去了?!?/br> 姬祈在外跑得多了似乎長得也更高大些, 混跡在常年蝸居宗廟的宗女們中間特別健康醒目,她伸指隔空點點阿四:“我本來就是和她們一樣的, 當然要一塊兒走了。否則前十年的感情可不就打水漂了么?” 前二十年的經歷組成了姬祈,意外做了晉王的女兒是天降的餡餅,而從前和宗女們相處的情誼是她獨有的優勢。出身優越到了她們這個地步,獲得財帛的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感情顯得珍貴起來。 一起長大的同族親眷、現在是朋友、來日是同僚、盟友,別說是讓姬祈從外地趕回鼎都,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錯過啊。 距離出發還有半個時辰,柳樹蔭下,阿四問起一直以來好奇的事:“這些年里,晉王都帶你去哪兒了?總不見你們回來,即使回來過年也是急匆匆又出門去了。都說是去游山玩水,可游山玩水也不是這么個玩法啊,難道一點兒都不膩嗎?” “名山大川是很美的,想要安全無虞地攀登高峰,需要數十人開道、運送食水……或許能見山中奇景,但太過靡費。最初半年,晉王帶我游覽了山水,她說半路母女,好歹得先補償幼年相伴情分。此后我們就是來往于北方諸州府之間,大抵是體察各地主官行事與民情?!奔矸叛蹖⑽跷跞寥恋娜巳?、如龍的車隊以及天邊初升的太陽都收入眼底,長途的奔波消瘦臉龐,卻讓她雙目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