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甚好、甚好?!卑⑺暮俸傩?,“左相也瞧著喜氣洋洋呀, 難道是有什么喜事?” 阿四問歸問, 也沒指望人和自己實話實說,但左相今日可能是真高興, 照實說了:“昨日傳出宋王欽慕趙家小郎的風聲, 本沒什么, 奈何趙家人今日于親戚的婚禮上堂而皇之地說起此事, 宋王也未否認,午時入宮向圣上坦誠心意。圣上已然應允, 說許宋王納趙長安令為孺人。眼見得好事將近, 我豈有不高興之理?” 這才過了一天! 事情發展的方向真是讓阿四摸不著頭腦, 要不是剛被捉回來,她幾乎要立刻沖出宮去問問姬宴平是不是有把柄在趙家人手里。那趙姓的長安令是什么品色,竟也能勾上她阿姊, 真是嫌命長。 阿四震聲:“怎么可能?就他也配?” 阿四滿臉的迷惑落入左相眼中,左相笑得更歡暢:“四娘是還不知道其中的妙處呢,來日就明白了。圣上差我去為楚王也選一位品行出眾的小郎, 這可是急事,我就不與四娘多聊了?!?/br> 一件接著一件的大事, 聽得阿四仿佛比其他人少過了十天半個月。阿四送走左相,然后摸不著頭腦地跟著宮人走進甘露殿見禮。 皇帝正和冬婳說笑,氛圍也是非常輕松,唯有阿四帶著凝重和急切插話:“阿娘, 那長安令不是什么好東西,怎么能許配給三姊呢?” 皇帝笑:“是剛才陳卿與你說的吧, 那趙家的小郎委實沒有可稱道的地方,可有一點好,他家唯有這么一個小郎?!?/br> 阿四自覺湊到皇帝手邊盤腿坐下,說:“那又如何?反正太委屈阿姊啦?!?/br> 皇帝笑著取過一枚果子塞進女兒手里,冬婳則解釋:“那趙家現任家主,是一個‘瞻前顧后’的男人,當年見勢不妙、明哲保身,與結發妻子相伴終身。但他又放不下生男的執念,趙家的那位夫人硬是生了五女一男,這長安令就是那寶貝疙瘩。這些年里,五位娘子陸陸續續地都已嫁出,這留下的小郎才得了諸多好處,連長安令也能坐得?!?/br> 阿四嚼著清甜的果子,慢慢回過味來。這不就是讓姬宴平娶了老趙家的“唯一的根”,啃趙家的家產、打趙家小郎、還要趙家謝主隆恩吶。 想通之后,阿四也不急了,甚至關心起姬赤華的事:“那二姊是定了哪家,這樣的人家還多么,親王可納倆孺人十個媵,兩位阿姊府上還沒塞滿呢?!?/br> 皇帝失笑搖頭:“我們家難道還貪那點東西?三娘是心中氣不過,拿趙家撒撒氣罷了?!?/br> 阿四腹誹,這可不一定呢,姬宴平就挺看重財帛的,她也很喜歡,尤其喜歡金子。 吃絕戶的事兒,還能通吃……誰不喜歡? 但她到底是皇帝女兒,面上含蓄一笑:“是了,都是那長安令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誰能受得了,不怪阿姊生氣?!?/br> 皇帝哪兒能瞧不出她心中所想,說:“這事就隨三娘吧,她這些日子忙忙碌碌也受了不少委屈。不過,從未有王府內眷在外拋頭露面的,待到此事說定,就叫吏部撤去趙家小郎的官職功名,安心待嫁吧?!?/br> 這話聽在阿四耳朵里,比三伏天吃了井水里撈出的寒瓜還舒適,通體舒泰,笑得見牙不見眼:“是嘛,那真好,希望阿姊幸福。想來王府的風水好,能叫長安令……不,趙家小郎從此洗手作羹湯,從此鼎都小郎紛紛學賢良淑德?!?/br> 說完,阿四眉頭一皺,問冬婳:“今年的寒瓜呢?我怎么還沒吃到?” 照往年的例子來,她應該在前天就吃上第一口寒瓜了。 冬婳笑答:“今年的寒瓜先送楚王府了?!?/br> “這樣啊,那我明天去楚王府吃瓜?!卑⑺膶Π㈡冞€是明事理的,二姊在外辛苦一場好不容易回來,好吃的是該先給二姊,但這不妨礙她去蹭瓜吃。 皇帝忽的想起一事,叫來內官囑咐兩句,賜了不少奇珍和瓜果并一位太醫署的醫師往楚王府送去。 阿四聽了一耳朵,擔憂地問:“二姊是生病了嗎?” 皇帝笑道:“二娘近來約莫有喜訊了,人難免疲懶些,你過些日子再去煩擾她?!?/br> 阿四本來是就等著阿娘應允她明日去吃寒瓜,就能順理成章地出門,眼見不成,她抿抿嘴,委屈地說:“眼見要有孫女了,寒瓜沒得吃,出門找阿姊玩都成“煩擾”了?!?/br> 多可憐的話,皇帝和冬婳相視,伸手輕撫阿四發頂,無奈笑道:“好吧,那就再許阿四出門一趟,只一點,你得在日落之前回宮?!?/br> 阿四這才喜笑顏開,生怕阿娘反悔,跳起來就想往外走。阿四直走到門檻處見到在外等候的垂珠和她懷里的玄貓,才想起貓的事兒還沒辦,又心虛地掉頭回去,探頭探腦問:“阿娘,我前日里在外買了一只玄貓回來。老宮人說阿娘當初懷我時聞不得,將滿宮的貓兒都養在掖庭了。我想問問阿娘,要是不成的話,我就明兒將玄貓送給三姊去?!?/br> “早就無礙了?!被实圻€真忘了這一茬,思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遂道:“三娘的財運夠旺了,不必再送玄貓添光添彩,阿四自個兒留著吧。至于掖庭內的貓兒,就交由掖庭內官處置,若有多余的貓兒就送到諸卿府上去?!?/br> “謝謝阿娘?!卑⑺拇嗌貞?,興沖沖地帶著玄貓走了。 原來玄貓是招財的,正好旺她。 回丹陽閣的路上,垂珠抱著玄貓,阿四則和玄貓說話,一邊說自己的,一邊翻譯玄貓的應答,獨自聊得興起?;蛟S是她心情太過美妙,上天看不下去,轉角處安排了劫難等著,就聽一道中氣十足的喊聲:“四娘昨日完成的習作何在?” 阿四抬眼望去,果真見到謝大學士就在十步開外,原地蹦起逃竄,腳下生風似的跑出數丈遠,緊急時刻阿四回頭沖垂珠喊:“先帶玄貓回家去,我過會兒再回去?!?/br> 謝大學士到底不如阿四,內宮不是她家,她也不能如阿四一般不顧儀態卷袖狂奔,于是沉著臉就近往甘露殿去告狀。 阿四打定主意之后兩天絕不見阿娘的面,以免阿娘不許她明日出門。在內宮兜兜轉幾圈,靠著宮人的線報,完美躲開任何和弘文館搭邊的人員,溜溜達達跨過幾道門混進東宮避難。 一進東宮,阿四就跟找到靠山似的,往小廳大搖大擺的坐,招來幾名詹事府的小吏。阿四先讓這兩個宮人去丹陽閣和柳娘說一聲自己不會去吃晚飯,讓另兩個小吏去弘文館取來自己的習作,甚至讓她們從東宮的崇文館里好好找一找有沒有精通字跡模仿的人才,馬上翻出來幫四公主補作業。 課是要逃的,謝師傅的怒火也要適當安撫,因此習作也是要補的。 但讓她今兒好好學習實在是太為難了,那兒有剛得了貓咪不新鮮兩天就去專心的讀書的主人呢?就算有,那也不存在阿四的眼里。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阿四翹著腿靠在榻上吃果子監工,耳邊是內官飽含情感的念傳奇故事的聲音,眼底是一臉苦相留下加班的崇文館學士。 阿四深諳安撫人心之道,先是大吐苦水,而后拍著胸脯表示自己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辛勞,過會兒就在太子阿姊面前為你們多多美言。 直到那些煩人的抄寫作業完成,阿四親自審查一遍,再挑出兩張不太像的放在桌案上,在崇文館學士絕望的表情中,阿四大發慈悲說:“你們今天也辛苦了,就先回去吧,這兩張我自己寫?!?/br> 兩名被莫名拉來的崇文館學士非但多寫了一疊習字,還得千恩萬謝地感恩阿四,最后被宮人們簇擁著離開。 阿四心滿意足地將習作收拾整齊,鄭重地交到內官手上:“務必將這些都悄無聲息地放在弘文館中我的桌案上,屋里最亂的那張就是,塞在最下面,明兒我就能說是師傅沒找到了?!?/br> 內官接過,道:“這個點,各宮門都上鑰了,我也無法呀?!?/br> 阿四的智慧陡然散發光芒:“明天是朝會的日子,大學士肯定是先去宣政殿,你就挑最早的時候送進弘文館,再帶些我喜歡的干果蜜餞掩人耳目,大大方方地去,別怕,有我在呢?!?/br> 話說到這兒份上,內官只得忍笑應下,拿著習作退離小廳。 第94章 隔日, 阿四掐好時間和謝大學士一前一后走進課堂,時辰尚早只師徒二人在,然而兩人誰也沒先開口, 安安靜靜地各坐其位。阿四大老遠就瞧見桌角的茶點盒子, 迫不及待地打開,八只晶瑩小巧的透花糍、邊上配有一小碗蔗漿。 阿四拈起透花糍左看右看, 硬是舍不得入口。 半透明的糍糕內包裹著若隱若現的白牡丹, 猶有花香氣送到鼻尖。 阿四再三猶豫后放下點心, 讓垂珠去沏兩杯微苦的茶, 等候期間她走到謝大學士身邊,叉手道:“昨日是我的錯, 師傅莫生氣了, 我請師傅吃茶點賠罪?!?/br> 謝大學士放下手中書冊, 說道:“四娘的過錯我哪里敢定論呢?有圣上說情在先,四娘自然是無錯的?!?/br> 阿四努力地察言觀色一番,湊近謝師傅的手, 小心握住往座位上拉扯,同時笑道:“師傅原諒我是師傅的肚量,我的賠禮還是得請師傅收下。我知道師傅是為我好, 習作我都補完了,請師傅查驗?!?/br> 謝大學士這才勉強頷首, 跟著在阿四的桌案沿坐下。垂珠適時端入托盤,其上兩杯熱茶是正好入喉的溫度。 正式師徒之間名分是很重的,即便是太子也要起身迎送師傅,阿四也不例外。她忍痛將茶點盒子擺在偏向謝大學士的方向, 然后請師傅先用茶點:“師傅請?!?/br> 謝大學士接過濕潤的帕子擦手,不客氣地先用茶潤喉, 再拿過一塊透花糍塞入口,臉上的表情頗為愜意,夸贊:“食之齒醉?!?/br> “師傅喜歡就好?!卑⑺母炔璩渣c心,微苦的茶水在前,更襯出白蕓豆沙的滋味,美妙的味道足以酥掉牙齒。奈何不如謝大學士有學識,說不出太高深的夸獎。阿四瞅數量稀少的茶點,心中譴責送茶點的內官不多帶些,暗暗思考如何把做糕點的白案從東宮撈到自己手上。 阿四也不挑剔,要是這白案有個手藝不輸她的母親、meimei、女兒都成。 謝大學士吃了兩塊就停下手,旁觀阿四吃喝,等阿□□卷殘云般掃蕩完點心,她開口問:“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四娘昨日彌補的習作呢?” 阿四眼尖,早瞅準習作所在,她就等著謝大學士這句話,順勢從桌角拿出一疊不甚齊整的紙張交給謝大學士,笑道:“我寫了許久,手都抄酸了?!?/br> 小孩子運筆總有失誤,開小差更是常有,阿四扯破、劃破紙的次數也數不勝數,謝大學士習以為常地收下這疊紙,隨意翻看兩頁。阿四狀似無意地轉頭和垂珠說起從東宮撈白案的事兒,實則眼珠子不住往謝大學士手上瞟,可惜沒能從謝大學士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 沒一會兒,其他的伴讀們陸陸續續走入課堂。謝大學士收起阿四的習作,算是原諒了阿四昨日的欺師行徑,開始今日的授課。 阿四有時過于脫跳,學士們為將四公主的注意力抓住,總得尋摸些有趣的逸聞趣事穿插在課堂中。比如今日說起周邊各國使節來訪,各類譯名繁復的小國和包羅萬象的習俗直將阿四聽得昏昏欲睡,謝大學士輕敲桌案,召回阿四一絲精神,說起一國:“東女國,俗以女為王。女王號為“賓就”。有女官曰“高霸”,平議國事。在外官僚,并男夫為之。其王侍女數百人,五日一聽政。1女王之夫,號曰金聚,不知政事。國內丈夫唯以征伐為務。2” 阿四果真來了精神,凝神細聽,大致明白個七七八八,和邊上的孟長鶴咬耳朵:“這不比那些烏七八糟的佛說好得多?我聽了就頭疼,里頭的惡習更是不堪入耳。倒是這東女國令我耳目一新。原來大周邊上就有一直由女人主持的國家,真有趣?!?/br> 孟長鶴也笑:“天下廣闊,或許是什么都有的,只是從前我們沒聽說過?!?/br> “下回,東女國的使節來朝,我定然要去好好聊一聊?!卑⑺膩G開筆下剛畫好的烏龜,換了一張紙記下東女國的事跡。 謝大學士對阿四聲響不小的“悄悄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東女國的國王如果死去,會從王族中選立兩位賢德的女人為新王。大者為王,其次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婦繼,無有篡奪……3” 裴道嘆:“要是有機會,真想周游列國啊……” 阿四不自覺寫下四個數字,出于耳濡目染下的謹慎,阿四花了鬼畫符似的四團墨水,微不可聞地復述:“大者為王,其次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無有篡奪?!?/br> 這大概是歷朝歷代的中原皇帝幾乎不可能得到的繼承人和繼承方式吧。 大小女王,共知國政,無有篡奪……謝大學士從諸國中專門挑出東女國來講述,是無意的嗎?她做了二十年的弘文館大學士,學生從太子姬若木輪到阿四,東女國的故事她又給多少人講過? 謝大學士下課時說:“四娘后頭還需往楚王府去,今日就不留習作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br> 阿四和伴讀們一塊往弘文館外走,一路都在議論東女國的事,對于滿篇男人的“正史”,她們更愛女人多的故事。幾人都是從未離開過鼎都的,說起遙遠的國度都帶有向往的神采。 孟長鶴說:“將來總能見到東女國的使節的,至于故事,我們的將來的史書上寫就的必然是女人的故事,這樣一想似乎也就不稀奇了?!?/br> 在轉角處,伴讀們向阿四告辭。雖是伴讀們告辭,卻是她們目送阿四離開才動腳。 四個伴讀都是極知禮、也極為明事理的,至少要比阿四懂事得多。 但“懂事”本就不會讓孩子幸福高興,而是會方便大人行事。這個獲利的人可能是孩子的親長、也可能是孩子的同伴、以及孩童長大后的那個成人。 阿四偶爾會心疼她們,即使小伙伴們幾乎可以說是占據這個時代的天時地利人和,但畢竟都是孩子嘛。完全都沒有任性、哭鬧的痕跡,每個人都迅速適應了宮墻內的生活,并且能反過來照顧在太極宮長大的阿四。 真是一群了不起的人啊,阿四心想,她們配得世上一切最好的。 除非有意安排,阿四出宮時路上是見不著行人的,禁軍分立兩側,前頭還有鳴鞭開道,直到進入楚王府,阿四才能嗅到一點屬于她的煙火氣。 楚王府的屬官和阿四已是熟人,眉眼帶笑地將人引入里屋。 姬赤華衣著寬松,靠在引枕上和玉照合起伙兒來逗長壽玩。 前兩年玉照有孕是姬赤華照料她,今兒情況倒過來,玉照一有空就帶著女兒往楚王府跑。真論起來,其實也說不上是玉照在照顧姬赤華,畢竟孩子也都是楚王府上的人在照料。 長壽是個脾氣很大的孩子,一有不合心意的就要哭鬧不休。姬赤華和玉照稍微不順從,長壽就有吵翻天的架勢。阿四進門時,長壽癟嘴正要嚎,玉照手疾眼快將手里的胖金魚塞進女兒手里,及時預防了一場持久戰。 阿四見姬赤華精神頭很好,就知道懷孕沒有給她造成太大負擔,頓時放下心來。 長壽也注意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來客,露出帶牙的笑容。 因為從阿姨阿姊們那里得到許多關愛,阿四對姪女也有極大的好感,高喊一聲:“小阿姨來啦!”阿四脫履上床和長壽玩兒了許久,對孩子的無盡問題也一一解答,直到長壽困頓被乳母抱走。 小阿姨立刻放棄了剛才在姪女面前苦苦堅持的形象,癱倒在床,“小孩的精力真旺盛,我就不行啦,我也得在這兒先睡一覺?!?/br> 明明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姬赤華忍俊不禁:“辛苦阿四了?!?/br> “哼哼,”玉照揭阿四老底,“你小時候和長壽半斤八兩,不知道禍禍了太極宮多少花花草草?!?/br> 第95章 阿四捂住耳朵不聽, 有意轉開話題,大聲問姬赤華:“我聽說三姊也要納侍男,這事也太突然了, 明明前兩天三姊還與我一起挑剔趙家的教養, 如今就要納他家的人了?” 姬赤華笑道:“那是趙家人是有心與三娘修好的,沒成想熱臉貼了冷臉, 許是趙家叫三娘的話惡心了, 于是瞅準三娘的直爽脾性將事傳揚開了, 想臭了三娘的聲名。不過他們總記著老一套的女男風流事是女人吃虧, 沒料到我們家三娘是個不要臉的潑皮,差屬官上門提親, 又讓王府令向圣上請婚, 眼下弄得趙家下不來臺?!?/br> 趙家這一脈千盼萬盼得來一幼男, 哪里舍得嫁出去?要是稍微開明些,也不至于早早將五個女兒都嫁了人,眼見之后就無人承襲家業, 要落到姬宴平手里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