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有古怪的湯藥在側,阿四蜜水遞到嘴邊愣是喝不下,眼神不住往湯藥上瞄。 明知應該不會害她,但這心里頭,實在是不得勁。 阿四是真想知道,這碗湯藥里,到底是有什么東西在。 乳母沒開天眼,預料不到阿四聽見了她們談話,只當是阿四從未見過這樣整碗的湯藥。 皇室中人都意外的身體健康,少有生病的,阿四好奇也是正常。 阿四以等候閔玄璧為借口,干坐著消磨一段時間。 待到閔玄璧披著半干的頭發快步從里間出來,阿四直接發問:“這藥聞著也太難聞了,我從沒聞過這樣刺鼻的味道,一定很惡口。這兒有這么大一碗,你一個人也喝不了多少的,分我一點帶回去吧?!?/br> 聽到從未設想過的離譜要求,閔玄璧愣?。骸胺帧瓬??四娘要這個做什么?” 阿四隨口胡扯:“我沒見過這么苦的東西,拿回去騙阿姊喝?!?/br> 第84章 在死寂的沉默中, 阿四順利拿走一只杯子,和杯中一點苦汁。 兩個乳母哭笑不得地裝了一小杯放在垂珠的手中,而后服侍閔玄璧將苦藥一點不剩地飲盡, 又擇了枚蜜餞給他甜甜嘴。 阿四雖然不打算親嘗藥, 也不可能真讓阿姊吃,但蜜餞該吃還是得吃的。她這一世的牙齒特別好, 又白又不容易蛀, 可以放心大膽的吃甜食。她就當著閔玄璧的面, 將小碟子里的蜜餞吃了個干凈。 乳母說:“四娘要是喜歡這個口味, 盡管帶些回去,小郎身子弱吃不得, 腌的果子能叫四娘看中也是我的福氣?!?/br> 太極宮里的人和物都是老姬家的, 沒什么不能拿的, 阿四不客氣地讓垂珠裝了一罐子。 閔玄璧羨慕地瞅香甜的蜜餞,他不能隨意吃用的東西太多,蜜餞只是其中一種, 算不得什么,但這種受身體拘束的滋味不好受。 阿四才不管他的想法,空氣中飄散的藥味難聞得很, 偏偏早春閔玄璧吹不得風,阿四站起來要告辭:“我還得去阿姊那兒一趟, 就不繼續打擾了?!?/br> 閔玄璧見阿四收完東西就要走,跟著站起來,遲疑地想要挽留。 小孩子都更喜歡和大一些的孩子一起玩,閔玄璧也不例外, 但乳母們都教他,好孩子是絕不能與人為難的。他看出阿四想要離開的心思, 失落地不敢說話。 兩個乳母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老成些的借著袖子的遮擋,輕輕推閔玄璧的肩膀,示意他趕緊說點什么。 閔玄璧手足無措地抬頭望乳母,雙手糾到一處,鼓起勇氣叫住阿四,“四娘……” 阿四只當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乳母焦急地又拍了閔玄璧的后背,奈何一鼓作氣再而衰,閔玄璧這回是真不敢再開口了。 急得乳母直嘆氣:“本就是個小郎,再加上這別扭性子,和四娘怎么玩得到一處去?” 阿四從承歡殿出來,馬不停蹄地往東宮去尋太子。 她實在是好奇湯藥的成分,但她知道這玩意要是真有害,乳母不敢放到她的手里,但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柳娘未必可以告訴她,但太子身份不同,多半是愿意給她說清道明的。 太子今日同樣休沐,著寬松的便裝斜靠在坐床上,聽那位名清嘉的樂師彈琴奏樂。她見阿四來訪也不驚訝,含笑問:“倒是稀客,阿四怎么今日不往外面跑,反倒是來我這兒了?” 阿四拿過垂珠手上的杯子,由宮人替她脫去履和外衣,往里走:“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想問問長姊?!?/br> 這話音剛落,不少宮人就在內官的示意中自覺退下,僅留下零星幾個心腹。樂師清嘉不動如山地穩坐著,樂聲不停。她和阿四曾是見過的,清嘉的琴技出塵,常年受東宮供奉,很得太子信任。 阿四還記得清嘉,路過她時不忘夸:“上次我們見面也是春天,你今天的琴聲好像外頭的鳥鳴,和上回聽起來不盡相同。不過最近我沒有空出門摘花,下次再給你帶一枝?!?/br> 四年過去,清嘉一年老過一年,原先花白的頭發,更是銀絲遍布,但精氣神很足,她微笑向阿四道謝:“多謝貴主記掛?!?/br> 阿四心里覺得清嘉該是個很溫柔平和的人,不然怎么奏出這樣貼合時節的輕妙樂聲?但話說的太少了,這可能是伴君的基本道德。 太子接過阿四手里的小杯子,嗅出藥味,“從哪兒拿的?近日宮中未曾聽聞由誰生病了,是哪宮的小宮人嗎?” 阿四就把今天在承歡殿聽的私話說了,“乳母們商量著要給閔玄璧吃藥呢,真奇怪。我看他身體好好的,怎么還要吃藥,聽說還是生下來沒多久就開始吃藥了。我有些好奇,就要了一些回來,想讓人幫著看看到底是治什么病?!?/br> 原來是這個,太子哭笑不得地讓人將杯子拿下去,抱起阿四放在腿間,笑道:“你怎么也學著三娘,連名帶姓地叫人,在外頭可得注意些?!?/br> 話是這么說,太子沒有責怪meimei的意思,輕輕帶過,繼續說:“閔小郎的病確實偏門些,太醫令當年親自給開了藥方,將好處壞處都說清楚了。閔大將軍的意思是讓乳母用藥,但乳母們謹慎,這些年一直不敢用,就等著這回閔大將軍回來再做決定?!?/br> 阿四更好奇了:“是什么壞處?閔大將軍允許了還能讓乳母們小心這么多年?會要命?還是影響壽數?”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上下打量阿四的小身板,估摸該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讓小孩明白她話中的深意,“閔小郎的病既不影響壽數,也要不了他的命,無非是日后子嗣上艱難一些,大概婚姻大事上不好說。太醫令開出的方子未必能治,用了說不定更糟糕……” 阿四秒懂,“這又不是大事,男的又不會生孩子,鳴阿姊也不會嫌棄他在家里嫁不出去的……吧?” 話說出口,阿四反倒猶疑了,家里白養一口人,確實會比較麻煩。而且男人功能不行之后,說不定會性格扭曲,長遠來看確實是件糟糕的事情。 太子說:“反正閔小郎年紀尚小,閔大將軍又要回京了,到時候由母親做決定也正當些。世上男人何其多,大將軍又有阿鳴這個女兒,閔小郎的事兒往小了說不妨礙什么。你聽過也就算了,不要和閔小郎當面說起?!?/br> 阿四聽罷,也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專心聽清嘉的琴聲洗滌心靈。 午后在東宮吃過一頓,又借著阿姊在,說了許多翰林院養花學士的壞話。 阿四義憤填膺:“那個學士太壞了,我也不是心疼閔玄璧,就是他怎么能將分內之事委托出去?究其原因,我覺得翰林院養花的人手太少,還得再添一個,然后告訴他們誰做得差就得回家去吃自己!” 太子順meimei的意,讓東宮的內官出門搜尋擅長養花的人,內官在阿四的炯炯目光下再三保證一定盡早完成任務。 于是乎,等難得的休沐日過去,翰林院多了一位待召,據說最擅養牡丹,而且生來一雙養什么活什么的巧手。 阿四知道新的養花待召到了,特地趕過去圍觀,還從東宮要了許多奇珍名品交給養花待召養:“我答應了清嘉樂師要送她一枝春花,你可得上心些?!?/br> 這位花待召雙手粗糙,并非是富裕家庭出身,身穿錦繡衣裳也顯得局促,她感激地向阿四下拜,“詹事府的押衙已經和我說過了,妾多謝貴主賞識,感激不盡?!?/br> 妾臣不是見人就能自稱的,這是一種自貶的稱呼。一般只有直屬的關系內,例如君主和官員,或者主人和仆從之間。東宮之外,哪怕是最微末的小官吏,也不會輕易向太子稱妾臣,只有東宮的官吏才會如此。同理,太極宮上下,真正需要向阿四稱妾的實際上只有丹陽閣里的宮人和內官,其中還不包括柳娘。 阿四連忙伸手扶住對方,等人站穩后,笑說:“倒也不必行大禮,是我有事情要囑托你,算不得多大的恩情。待召初來乍到,養花學士可要多加關照她呀?!?/br> 旁邊的養花學士已經習慣了阿四記不住他的姓名,他顯然感受到了職業危機,面色前所未有地板正,“那是自然的?!?/br> 阿四心中暗笑,吩咐熟識的翰林學士都要照顧著待召,特地選了一個宮人跟在待召身邊,幫她熟悉環境。 養花待召分辨清楚阿四送來的種子后,半點不耽誤地投身種植大業,她身上迸發的熱情稍微感染到了其他的學士,忙忙碌碌數日,和翰林院沾邊的花草全部煥發了別樣的活力。 正式入學后,謝大學士管得嚴,阿四的學業不輕松,見不得有人——尤其是養花學士太清閑。她時不時地來翰林院視察一二,向養花學士陰陽怪氣:“果然吶,有些人天生就適合干這個,旁的人再如何也抹不平天賦的差距?!?/br> 養花學士家里也是世代官宦,不缺他一份吃穿用度,因此他才能日日在翰林院摸魚,沒有半點上進心。養花純粹是個人愛好,能將興趣發展成工作的,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就連裴道之前也眼熱。 他聽了阿四刺耳的話,又不能和阿四計較,只能皮笑rou不笑地應和:“四娘說的是?!比缓髷[弄起桌前的蘭草。 堪稱是一步登天的養花待召就沒有學士的煩惱,她滿臉熱切地給阿四介紹了自己成果,表示一定會讓阿四拿著最絢爛的花朵去送人。 兩相對比,阿四立刻就共情了祖祖輩輩的皇帝們,那些家里有背景的人確實不如寒門、庶民出身的人才好用啊。 第85章 閔明月每次回來, 皇帝總要在清暉閣擺宴慶祝,大多數的文武百官在這時候往往會成為背景,連阿四也不例外。她坐在下首, 看阿娘和閔大將軍推杯換盞, 沒說幾句話,但兩人都是欣然的。 似乎只要同處一室, 她們之間的默契和信任就足以彌補一切, 說不出的氛圍潺潺包圍著君王和她心愛的將軍。 在兩個同姓的人之間提到愛, 放在從前, 阿四會覺得違和,但現在她已經能自然地說出這個字眼了。大概是因為她從很多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愛, 一種不設條件的、天然的、因她的存在而產生的愛。 說一句自大一點話, 天地如果有感情, 此刻也是愛她的。所以,她的生活順意,處處都是美好的光景。 阿四快樂地咀嚼醬牛rou, 和姬宴平分享:“阿姊,這道菜好吃!” 醬料是咸甜的味道,吃完舌尖回甘。阿四口味偏甜, 對這道菜很是青睞。 姬宴平神思不屬地應聲,隨手夾了一箸塞進嘴, 點評:“太甜了?!奔а缙狡珢巯炭?,吃著覺得膩,拿過酒杯飲盡,將口中難言的滋味沖淡。 阿四揪住姬宴平的袖子, 像是捉住了小把柄:“放在以前,不愛吃的東西你看一眼就嫌棄, 今日居然吃了。阿姊在想什么?連吃飯都不專心了??旌臀艺f說,我想辦法幫你呀?!?/br> 說著要幫忙,臉上的神情全然不是一回事。 姬宴平早就聽聞阿四近期四處消磨人的事兒,可真落到自己頭上,難免產生善惡到頭終有報的實感來,或者這就是當年滿宮城逮貓攆狗的報應吧。姬宴平順著阿四力氣放下酒杯,嘆息道:“我是在想念阿鳴啊,我們在這兒饌玉炊金,也不曉得阿鳴過得如何?” 騙鬼呢! 阿四才不信姬宴平說的話,閔玄鳴和姬宴平半月就有一次通信,上回阿四去找姬宴平玩的時候瞥見信紙,白紙黑字寫著姬宴平嘲笑閔玄鳴在外吃沙子。閔玄鳴也不甘示弱,回嘴姬宴平想吃沙子而不得。 就這樣的損友情,吃頓飯能想念對方就怪了,姬宴平一天不得心疼百八十回。 姬宴平從meimei直白的表情中讀出了不信任,笑道:“好吧好吧,我是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在我想清楚之前,很難和阿四說清楚?!?/br> 勉強算是誠實作答吧。 阿四理解地點頭,畢竟人活著就是很難想明白一些事情的啦。 閔大將軍深受圣上信賴,這么多年百官都已經習慣了。稍微知事一些的人都知道,圣上和閔明月是表姊妹,多年情誼又有血緣之親,都不會湊上去討嫌。此外,今日閔玄璧格外受人矚目。 和沒事就往外頭跑的阿四不同,閔玄璧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多數官員時至今日才曉得:噢,宮里還養了閔大將軍的一個男兒。 那可是閔大將軍閔明月的男兒啊,在皇帝膝下養的,眼瞧著比那幾個外嫁的公子都要金貴。至少,皇帝絕不會將閔大將軍家的小郎送去和親她國。 時下軍中對血脈傳承還是相當看重的,要是這小郎多幾分勇武,說不準還能繼承其母閔明月兩分威望。不過,這閔家小郎看著,大概率是廢了。不說虎母無犬子,這閔玄璧簡直養成了兔子,其中的意味是相當微妙的。 老虎住山林,健馬需草場,但兔子就簡單了。不少人都盤算著自家的一畝三分田,能不能容得下這只美味的兔子。 阿四尚且不能用rou眼勘破人心,只能察覺閔玄璧坐在閔明月身后時表現出來的窘迫不安。 衛國公府的長子閔玄鳴留在邊關,次男閔玄璧終于有機會坐在他素未謀面的母親身邊,這本該是母子團圓的喜事。但閔明月并未表露多少親近的意思,閔玄璧也未敢過于熱切地湊近陌生又熟悉的母親。 陌生在于兩人極少的會面,熟悉是閔玄璧從生命到衣食住行都來源于閔明月。 僅僅一個照面,閔玄璧瞬間明悟,他的阿娘和阿四的阿娘是不同的。閔玄璧柔軟且脆弱的心靈不能分辨這種區別源自何處,只能悄悄安慰自己,或許只是相處的太少。 他小心翼翼地選出一道桌案上自己最喜歡的菜肴,讓宮人轉交給坐在前列的母親,得到閔明月回首間的笑容。 閔玄璧安下心來,幸福地埋頭享用今日的餐飯——一桌菜肴中,只有少部分是他能夠食用的。 在閔玄璧無法看見的地方,姬赤華向閔大將軍舉杯祝賀,這正是閔明月轉頭的原因。 姬宴平將幾人的互動盡收眼底,向阿四抱怨:“二姊總能顧及所有人,真是想不明白,有些人完全沒必要在乎啊?!?/br> 姬赤華隨手就能擺弄明白的關系,對姬宴平來說是畢生的難題。姬宴平是標準的愛欲其生恨欲其死的雙標性格,生來就沒有同情心。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姬宴平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人的腦子里在想什么。閔玄璧和他母親關系好不好,與她何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疏遠任何人都是個人的決定,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冒出來調和姬宴平和姬難的關系,也一定會被她叉出去。 阿四跟著附和:“是啦,好像有些人就是吃這一套。二姊能弄清楚這些也不容易吧,至少我是不成的?!?/br> 閔玄璧處境或許尷尬了些,但他錦衣玉食的,比起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好到哪兒去,很該知足才對。偶爾受點委屈,實在不值得稱道。 姊妹倆又聊了兩句,揭過楚王為人交際上的話。 她們做不來楚王那樣友遍天下的架勢,也得承認這是刷聲望的好辦法,至少一個禮賢下士、待人親和的高帽是少不了的。而今那些世家大族的,就愛論說這個。 姬宴平突然輕而又輕地在阿四耳邊說了一句:“有一點我得事先告訴你,閔玄璧很可能會嫁給我們幾個的其中之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