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兄妹倆鬧作一團,其余幾人對此司空見慣,端王孫女玉照縣主拱火:“三娘是訥于言而敏于行,阿難就是惡語傷人了?!?/br> 場中統共三四十人,這邊鬧起來很是顯眼,阿四的被阿姊們吸引,指著姬宴平的所在激動地和謝有容說:“耶耶,去!” “好,耶耶帶阿四去玩?!敝x有容應了一聲,心情相當不錯,準備帶著女兒去參合熱鬧。 不料半路被人喊?。骸坝腥?!” 親近至此的,只有謝家人,還得是關系親密謝家人。 謝有容聽著熟悉的聲音側首看去:“阿姑?” 來人正是皇親國戚中的紈绔子們避之不及的弘文館學士謝雋心,客氣或促狹,多稱一聲大學士。謝有容的母父都不在人世了,祖輩也早走個干凈,撐起謝家名望的姑姑謝雋心算是名義上與他最親近的人。 謝雋心是不好不搭理的,她必定有事要說。 “耶耶不能陪阿四去了?!敝x有容遺憾地嘆口氣,將阿四交接給孟予,獨自上前與謝雋心敘話。 阿四不在意這些,興致勃勃地往最熱鬧的地方進發,快樂才是人生最大的意義。 姬宴平余光瞥見阿四的動向,立刻甩脫不知所謂的姬阿難,三兩步沖上來。面對阿四時,姬宴平的話最多:“睡得好不好呀?今兒是阿姊們玩過頭,忘記了阿四,明天專心陪阿四玩好不好?帶你去放河燈?!?/br> 好呀好呀,她還沒放過河燈呢。 阿四立刻拋棄了孟乳母,張手就要姬宴平抱。姬宴平無愧meimei的信任,輕松地將她抱到懷里。 除非有人許諾的更多,否則現在小阿姊就是她最親近的人啦。 第8章 生辰是要吃湯餅的,《齊民要術》中記載了水飲、博飪兩種湯餅,后來經過發展,大周人的桌案上出現了第三種湯餅——冷淘。阿四在各人的桌上把三種湯餅見識了個齊全。 博飪是面片湯,水飲是面條,冷淘就是冷面。 其他人多是一人一案,唯有阿四年幼,與乳母同坐。阿四年紀小,獨自坐不穩,就由宮人繡虎坐如簸箕,將她抱在懷里。孟乳母用小碗盛出小爐溫著的水飲和雞子放涼,再一點一點喂給阿四。 每吃一口,孟乳母便要念叨一句:“長壽安康?!?/br> 水飲不如阿四記憶中的面條長,基本上都是一尺長。因水飲又長又瘦,音同長壽,都樂得討個彩頭。 阿四嘴上只顧張合,眼珠滴溜溜轉到別人的案上??雌饋磉€是冷淘最好吃,邊上放著醋、姜、蔥、鹽等配料,盤子里的冰塊都還沒化,大夏天的吃起來一定很舒服。 這種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行為引起姬宴平的關注,按照排序,她坐在阿四左邊。礙于年紀不肯給她吃多寒涼的,因此她案上放的是博飪,只給陪了小份的槐樹冷淘。 姬宴平見阿四盯著槐樹冷淘不放,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讓侍候的宮人用小碗分出兩根拌好的冷淘送給心愛的meimei:“我喜歡的,和meimei同享?!?/br> 當場給阿四感動了,孩子愿意分享愛吃的食物,絕對是真愛了。 孟乳母笑贊:“三娘真是有阿姊風范?!?/br> 然而,就連姬宴平都不讓多吃,阿四就更不必說了。宮人在孟乳母的示意下,避開姬宴平的視線用溫水涮了涮才讓阿四嘗一嘗削減版的槐樹冷淘。 就算如此,阿四也非常滿足了,將兩根全年無休更新騰,訊群好:814816963都吃得干干凈凈。孟乳母估摸著她的食量,撤了桌上的湯餅換成鮮果。 一旦吃飽了,阿四看美食就心如止水,最多拿一塊剝皮切好的桃子磨磨牙這樣子。 宴會是少不了舞樂的,宮廷樂工不在少數,先帝朝時安圖長公主查抄了平康坊后教坊人滿為患,大多歸為百姓,少數拔尖的留下來,說一句各有千秋不為過。 堂上樂伎坐奏,樂工張好娘手捧檀板獻唱,唱的是舊日的祝詞。等她唱完一首,皇帝笑問諸位卿家:“這是往日的舊詩了,今時不同往日,該為我兒賦新詩才好?!? 冬婳取出一疊宮中用的金花箋分發給在場的官員,拿過金花箋信手寫就、一氣呵成者有,提筆忘字、無奈舉杯自罰一杯者也有。兩位長公主也得了金花箋,宣儀長公主的文采是有目共睹的,安圖長公主隨手將金花箋丟給旁邊的內官代寫也不會有人深究。 皇室中人嘛,會欣賞就行,不強求作詩。在內宮有內官代筆,在外有翰林學士幫襯,老慣例了。 詩歌方面,阿四算半個睜眼瞎,雖然聽得懂她們在說什么,但完全不能理解內容,只啃著手指看她們熱切地討論用詞。最后,眾人推舉出三首,分別是宣儀長公主、謝有容以及戶部姚侍郎所作。 再聽梨園樂人調試絲竹管弦,曲調忽急忽緩聲如鳳鳴,張好娘清越的歌聲幾近引鳳,曲停聲亦止,余音裊裊不斷。 歌曲是好聽的,但再好聽的樂聲在半懂不懂的阿四耳中也是牛嚼牡丹,她更樂意分出心神去觀察陌生的人事。 場中還有兩位是阿四不曾見過的長輩,是先帝的姊妹、皇帝的姨母,溫太主與淑太主。自從宮變之后,太上皇移居興慶宮,兩位太主也不再頻繁出入宮闈。 可能是離開了權力的中心,兩位年近六十的太主并不像其他同齡的高官一樣精神矍鑠,而是神情慵懶散漫,手拿頗梨七寶杯2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葡萄美酒。 朦朧的燈光下,兩人的姿態是極美的,非是皮相上的美,而是骨子里散出來的、yin浸富貴錦繡堆的奢靡之美。 阿四猜測八十歲時的自己,大概也是這幅樣子——超出她上一世想象的奢侈生活。 直到賓客退散,夜幕降臨,最后一點黃昏的也在天際落幕。 阿四躺在柔軟的床榻上,綢褥、錦被、金紗帳,恍惚間似乎還能嗅到清暉閣將散未散的脂香。 人骨rou上、膏粱堆里,一層層盤剝下的靡靡芳香。 * “公主滿一歲后,眼瞅著就長大了許多?!?/br> 清晨醒來,阿四耳邊清晰地響起了宮人垂珠的聲音,不是往日里偶然聽見的悄悄話,更像是正大光明的談論。 這是很奇怪的。 丹陽閣的宮人談論阿四的情況是時常有的,但當著阿四的面說道的人是極少見的。 垂珠與繡虎都是十二歲被掖庭局內官精挑細選出來的身家清白的小宮女。剛來丹陽閣還有幾分閑談的放縱,后來都被孟乳母重新調教過,再沒有像之前那樣在當值的時候談論宮中流言的情況了。 再有一點,如果阿四沒記錯的話,值夜的是二十多歲的年長宮人,晨起面對的多是孟乳母,垂珠是不可能在床邊大聲閑談的。 她的思緒好似比往日靈活很多,能用腦子想的東西也多了。有一種久違清醒感充斥在腦海里,不再像剛出生時那樣仿佛裹了一層紗,模模糊糊的。 胡思亂想到這兒,阿四猛然意識到:她能聽到的遠不止垂珠的聲音,還有更多的、雜亂人聲、走動的腳步聲、衣袖摩擦的聲音,乃至于清風吹動梧桐樹,樹葉沙沙作響。 阿四從軟榻上坐起身,她一動,守候的宮人立刻上前:“四娘今兒怎么醒的這么早?” 宮人替她如廁擦身穿衣拭面,然后周到地將她送到孟乳母的手上。在整個過程中,阿四確認了周遭的情況,垂珠并不在屋內。 她——姬阿四,來到大周整整一年之后,終于收到了老天爺附贈的一點兒好處。 假使卓越的耳力不會干擾她黑甜的睡眠的話,勉強能算個聽八卦的好處吧。 顯然,阿四比往日早醒來半個時辰,已是遭了報應了。 要知道上輩子,為了在刻苦的學習之余,留給自己一點兒娛樂空間,她的睡眠時間先是被壓縮,然后在長期的熬夜狀態下進入想睡睡不著的境地。萬沒想到,這輩子嬰兒般的睡眠,居然戛然而止了。 早餐的rou糜羹、餐后的茶點都沒能讓阿四展顏,陰郁的心情持續到姬宴平興沖沖地進入丹陽閣宣布了她要帶著阿四出宮去參加燈會的消息。 原來小阿姊真的能帶她出門玩啊,上輩子經常被放鴿子的阿四熱淚盈眶,當場表演一個拍案而起,啃到一半的櫻桃畢羅也不香了,糟糕的心情一掃而空,站起來就要跟著姬宴平走。 姊妹倆說走就走的架勢唬得孟乳母嚇了一跳,連忙攔住她們細問:“公主這是要帶著四娘往何處去?可得了陛下口諭?衣裳用具齊全了么?” 一連串的問題砸到姬宴平的臉上,姬宴平揮揮衣袖,自有內官上前與孟予解答。 中元節皇帝攜太子宗親以及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臨走前抵不過姬宴平撒潑打滾,親口允許了姬宴平與姊妹們在曲江池游宴。此時曲江池荷花正好,紫云樓處放河燈、賞花飲酒,豈不美哉。 “可是四娘才多大,陛下也未指名……”孟予不敢松口,使眼色叫人趕緊去請謝有容。 “既然都說是姊妹,當然也包括小阿四了?!奔а缙饺缡钦f。 姬宴平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對宮里人的心思再清楚不過了,絕不和孟予多做糾纏,和帶來的宮人們抄起阿四就跑。 被爭來搶去的阿四笑得開懷,兩堵墻外都能聽見。 姊妹倆就這樣聲勢浩大地跑出丹陽閣,門口就有接應的馬車,姬宴平抱著阿四三步并作兩步上車,連貼身的內官都等不及,呼喊趕車的力士:“快走!不必等了,現在就出宮?!?/br> 孟予擺脫內官不顧儀態飛奔到門口時,只能遠遠望見馬車尾巴,只有公主們的笑聲還咯咯咯回蕩在耳邊。孟予氣的啊,當場用俚語混雅言將內官噴得狗血淋頭。 “哎,孟夫人消消氣,氣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弊鳛檎{皮搗蛋三公主的內官,她的臉皮早在日復一日的收尾工作中鍛煉出來了,真誠地勸慰:“陛下哪里會不知道三公主的為人?早就派人先一步和謝郎君說過啦,此刻謝郎君只怕是在宮門口守株待兔了?!?/br> 聽罷,孟予面前舒出一口氣,眼神如刀恨恨地把內官切成十八塊為止,轉身進屋收拾東西。要不是她急著帶人和物件趕上四娘,一定得好好和內官理論理論。 正所謂姜還是老的辣,姬宴平的馬車張揚地飛馳向宮門,不等她向守衛表明身份,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在謝有容平靜的視線下僵在臉上。 “嘿嘿嘿,走!”阿四還在不分形勢地傻樂,滿腦子都是姬宴平給她畫的大餅:放河燈、打馬球。 謝有容親自掀開車窗簾,借著身高看清馬車內姬宴平和阿四,面上浮起一抹笑:“走?三娘這是要帶著阿四往哪兒走???” 阿四這才注意到外界突如其來的安靜,她一個鯉魚打滾翻身埋進姬宴平的寬袖里逃避現實。 第9章 事實證明,阿四絕妙的聽力不是無限持續的,當她滿腦子玩樂的時候,耳朵也不能跳下來告訴她外面的異常。 稚齡的阿四還能借著年齡優勢裝無辜,但入學的姬宴平不能裝傻了,她一臉蕭瑟地交出人質,眼觀鼻鼻觀心等著謝有容訓斥。 謝有容眉頭微蹙,毫不留情地訓斥:“平日里有些淘氣也就罷了,可你萬不該拿阿四開玩笑。仗著陛下不在,竟肆無忌憚地沖進宮室帶著阿四往宮外跑,這成何體統?她才多大?你此時是笑得高興了,萬一磕碰著,要怎么交代?” 姬宴平偷偷癟嘴,她又不是傻子,當然會小心照顧meimei,才不會讓阿四磕碰。心里雖這樣想,面上到底不敢表露出來。不頂嘴、不辯解、立刻道歉,是孩子面對長輩、學生面對老師訓斥的最佳處理方式。常年犯錯的姬宴平深諳此道,雙手交握、眼睛盯著腳尖,乖巧應道:“師父說的是,兒再也不敢了?!?/br> 果不其然,謝有容嚴肅的表情軟和下來:“這次便罷了,既然是陛下首肯的,你出去玩兒吧?!?/br> 話里話外并沒有允許姬宴平帶走阿四的意思,姬宴平登時有些急了。若是旁人就算了,這可是她第一回 當阿姊,要是言而無信,以后做阿姊的威嚴何在? 但讓她當著謝有容的面強行帶走阿四,倒不是不敢,實在是做不到啊。 姬宴平委委屈屈地轉頭瞅阿四,見meimei圓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往日里跑得飛快的腿兒硬是邁不開步子,期期艾艾地問:“那……阿四怎么辦?” 瞧她那磨磨蹭蹭的樣子,謝有容好氣又好笑,無論是謝家還是皇室宗親近三代里都子嗣不豐,他還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孩子。但要是就這么放過,任由姬宴平就這么將阿四帶出去了,今后她怕是敢上天宮摘日月。 謝有容刻意略過姬宴平的小動作,俯身抱起阿四,張口想說兩句管教一二。 “啊啊啊嗚嗚,”阿四抱著謝有容的脖子就是一頓干嚎,用過了勁兒還打嗝兒,眼角拼盡全力擠出一點淚水,當場引來無數心疼。 謝有容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輕拍背給她順氣,無奈道:“剛才還笑得滿城都聽得見,這知道就哭了?” 到嘴的鴨子飛了,吃喝玩樂的機會沒有了,誰不得哭啊。 阿四靠在謝有容肩上嚎地更傷心了。 帶著用品緊趕慢趕終于趕到的孟乳母一走近就聽到阿四的哭聲,那可是心疼壞了。孟乳母顧不得禮儀,快步上前從謝有容手里接過阿四,心肝兒叫著,抱在臂彎里輕搖,“不哭,不哭了?!?/br> “孟mama,”阿四這才抽抽搭搭地停下哭泣,“要玩兒?!?/br> “好好好,四娘出去玩兒,和三公主一起去玩,好不好?”孟乳母抽出帕子擦干阿四的眼淚,立刻給她看宮人們攜帶的用具衣裳,用實際行動證明她們確實是要出門去玩。 阿四這才破涕為笑,嬰兒肥的臉頰貼了貼孟乳母的脖子:“孟mama~” 哄好了小公主,孟乳母向謝有容略微躬身行禮,隨后微帶責怪地說:“妾有些逾距的話不得不說,四娘與三公主都只是孩子罷了,郎君就是要訓斥,也不該疾言厲色?!?/br> 謝有容輕咳兩聲翻過此頁,瞥向背靠墻觀天的姬宴平,“行了,你也不必裝模作樣了。與阿四一塊兒去吧。下次記住了,不能自己做決定的事情不要自顧自去做,你怎么知道做長輩的不會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