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兩人騎了大半夜的快馬,一路狂奔,終于在天亮的時候,離開了那個秦嶺下的小村子,來到咸陽專區。青年騎了一陣馬,出了汗,也不發燒了。 一進縣城,嬴洛以驚人的速度找到黑市,乾脆利落地把馬賣了,一番討價還價,換了兩百多元,拉著成舒就往火車站跑。 “阿洛……你一點都不累嗎?”青年邊咳嗽,邊強撐著跑:“我不行了……” “你他媽的跑不跑了?先上了車再説!”嬴洛沒理他,繼續拽著他走。 “可是……火車都有時刻表,你急著去也不一定能正好趕上去廣州那班……” “那……你説怎么辦?”她停下來,向他徵詢意見:“我們先吃點東西?” 成舒點頭:“我們先用購物票去買個暖瓶,列車上可以接熱水,再買幾個窩頭,一點咸菜,不然上車得餓死?!?/br> “你不是説,火車上有特別好吃的飯?”嬴洛有點失望:“怎么還要吃窩頭啊?!?/br>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到處鬧騰,不知道還有沒有?!背墒鎳@口氣,和她一起走向路邊富麗堂皇的供銷社:“阿洛,你又覺得受騙了嗎?” “受不受騙無所謂,我是可憐你挨打,才拉你跑的?!彼崎_供銷社的玻璃門,第一次從口袋里掏出三角錢,向打扮洋氣的店員理直氣壯地買了一隻紅色的,包著毛綫套的暖瓶。 雪晴了,陽光很好,青年舉著空暖瓶,來回看,笑著説:“你看,這個顏色,真像我們結婚了?!?/br> “誰跟你結婚?我還得再考察考察你……”她也笑,兩個人隔著二十多厘米,卻像緊貼著彼此一樣:“你啊,對人也該有個笑臉,不然老是受委屈?!?/br> “老毛怎么説來著,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成舒學他的湖南口音:“我對待階級敵人,當然要‘橫眉冷對千夫指’?!?/br> 兩個人彎著腰,在街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嬴洛站起來,不笑了,黑著臉去背光的巷子里買窩窩頭和咸菜。 “怎么了?”青年追上去問:“我惹你不開心了嗎?” 她搖搖頭,指了指肋下,又指了指小腹:“兩邊流血,可要難受死我了?!?/br> 成舒又跑回供銷社,買了一卷衛生帶和兩卷紙,裝在塑料袋里,遞給她。 “你瘋了,你他媽看看這里哪有人說普通話?完了完了,我要被抓回去槍斃了?!辟遄隈R路砑子上,抱著腦袋直嘆氣。 “沒事,我裝的啞巴。賣東西的女士還可憐我,說,長得這么好,怎么就不會説話呢?!鼻嗄昀饋?,一臉嚴肅地說些夢話。 她再次哈哈大笑,到乾凈整潔的公厠里換衛生帶——還擺弄了很久。 咸陽專區并沒有發生隔壁周至縣那樣大規模的武斗,因而生活還算平靜,除了街上依然遍佈大字報和毛澤東頭像,喇叭里依然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之外,和解放前的咸陽沒什么差別。 紅瓦屋簷,褐色墻磚的火車站人山人海。 “咸陽站?!彼畛隽四侨齻€紅色的舊體字。 有穿綠軍裝,戴紅袖章的年青紅衛兵,有背著巨大行李,拖家帶口的遷徙者,還有背著一籮筐的綠色菜,不知要去哪里販賣的,戴頭巾的農民……甚至她見到一位穿襯衫褲子的婦女,背著一個巨大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大盒子,胸前掛著一個熟睡的女嬰,手里牽著一個寸頭男孩。 “老成,那是什么?”她好奇地問,一進城,身邊的青年簡直成了她的百科全書。 青年答道:“她背著的,是電視機,一打開,里面就有小人跳舞?!?/br> “原來這就是電視機!我只在課本上見過?!彼p手合十許愿:“我們到香港之后,掙了錢,也買電視機?!?/br> 嬴洛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她偷偷拉著成舒的手,給自己壯膽,小聲向他確認:“我們要買去鄭州的票嗎?” “是,去鄭州。不管怎么樣,先上車再説。別怕,你只要說,去鄭州,就好?!?/br> “好,不怕,去鄭州,去鄭州?!?/br> 她推開人群,硬擠到寫著“售票口”三個大字的玻璃墻前,用她那一口純正的咸陽普通話說:“售票員同志,我要最早去鄭州的?!?/br> “一小時后有一班!”綁著淺藍色漁網的中年售票員不耐煩地說:“硬座,要不要?七塊錢!” 她回頭,看成舒,成舒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明白了,點了七張一元錢進去:“硬座也要,要兩個人的,記得是鄭州!” “知道了!等等!”售票員白了她一眼。 她眼睜睜看著售票員收了錢,臉貼在玻璃上使勁兒向里面張望,只見售票員從抽屜里點出兩張白色的小紙片,唾沫拈了一下,又從窗口遞出來,黑色的小喇叭就出了聲:“下一個!” “阿洛,你太厲害了!”成舒笑瞇瞇地夸她:“我最佩服你!” “別耍貧嘴?!彼徽h得不好意思,扭頭看那張白色的小紙:“硬座,自‘咸陽站’,經由……?怎么沒寫?” “因為是直達車,不需要寫經停站?!?/br> “喔……至‘鄭州站’,票價3.50元,2日內到達有效……”她開心地念了一遍,兩人去站臺上等車。 站臺很雄偉,墻壁上貼了白色和綠色的瓷磚,房頂上還有積雪。腳下是堅硬厚實的水泥地面,風吹過長長的,亮亮的鐵軌,帶來一股奇特的味道。 她大口呼吸著清晨的空氣,看紅色的棧房頂上,白云悠悠地飃——她從沒感到天地這么廣闊,陽光這么溫暖。 “這是什么味道?有點香,有點臭,又説不出來?!辟鍐柹磉叺那嗄辏骸袄铣?,你知道嗎?” “或許是……火車味?我也經常好奇。從前和他們坐火車,經常從上海到蘇州啊,無錫啊,吃碗澆頭面再回學校?!鼻嗄暧淇斓刂v起曾經的事:“那時候真好?!?/br> 兩個年輕人悄悄拉著手,似乎完全忘記了昨天在村委挨批斗的傷心事。 “嗚——嗚——”汽笛聲由遠及近,巨大但靈活的軸承驅動著鋼鐵巨獸,巨獸攜帶新鮮的清風,穿過陜中遼闊的平原,一邊噴著白氣,一邊“哐當哐當”地將身下的鐵軌吞掉。好雄偉的火車,她想,仿佛一口氣就能吃掉整個咸陽。 “老成!”她輕輕喊出了聲:“這是火車!怪不得冒煙,里面燒著火嗎?” “火車不點火,噴出來的是氣?!鼻嗄旰苣托牡亟忉專骸拔覜]想到能和你一起坐火車?!?/br> 她點點頭,心想,要是舅爺舅奶奶也能來坐就好了。 火車喘息著,向站臺滑過來,一陣哐當亂響,車身大聲嘆了一口氣,才停住不動了。 又是嘰哩咣啷一聲,列車綠色的門重重地打開,下來一個穿著深藍色大衣的長腿列車員,緊接著涌出一群綠軍裝紅衛兵。 他們中女生帶著軍帽,紥著紅頭繩,男生剃了板寸,邊唱紅歌,邊雀躍地跳下站臺。嬴洛有點害怕:“他們……不會來抓我們吧?” “別看他們?!背墒媾み^臉,等他們下去,先讓嬴洛上車,自己跟在后面。 好高的臺階,嬴洛感嘆了一句,列車員善意地推了她一把,她剛站穩,就看到左右兩邊全是木頭裝飾的,火車味濃郁的四個一組的座位。 她一時間不知所措,急忙回頭去找青年,青年正在她背后,拉起她的手,帶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成,那個白色的大刀片是什么?” “是風扇,夏天涼快的?!?/br> “那這車開到沒路的地方怎么辦?” “我們下去跑?”青年瞇著眼笑:“我開玩笑的,不會沒路,你想去哪兒,鐵軌就鋪到哪兒?!?/br> 人越來越多,先上來十幾個提著鷄蛋、蔬菜的農民,又上來一大班十七八嵗的紅衛兵,還好,他們對面坐了一對戴眼鏡,穿襯衣,耳朵別鉛筆的年輕夫妻,看起來像是工廠的技術員。 正開著玩笑,青年臉色一下子變了。一群穿著深棕綠上衣,藍褲子,戴國旗徽章綠帽子的男人上車,向乘務員交待:“有兩個知青跑了,一個從上海來,一個是咸陽本地人,我們得挨個盤查乘客?!?/br> 車里喧囂,警察的聲音不大,卻一字不落地掉進他們耳朵里。 他們緊緊握著手,能聽見對方心臟狂跳。 “同志,你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為將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革命推向新的高潮,我們從廣州來西安串聯,聽説周至有武斗,特意觀摩學習先進經驗,如今準備去鄭州轉車,再回廣州建設祖國?!背墒媛龡l斯理地用廣東話說出嬴洛為他想好的臺詞。 “你説什么?” “對唔住……我,係廣東人,我的普通話,不太好?!彼t腆地拿出胸口的紅寶書,突然又變得字正腔圓:“干革命要靠毛澤東思想,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萬歲!”警察也向他致意:“廣東來的同志辛苦了!祝你們革命情誼萬歲!” 盤查了一圈,警察一無所獲,不得不被列車員催促下車。 又是一聲“嗚嗚”的汽笛,火車深吸一口氣,各個部件“叮叮咣咣”一頓亂響,居然真的開動了。 嬴洛扒著車窗看,陜中的風光一點點倒退,模糊,沿軌道而生的落葉樹木都變成蒼白的影子,車站邊低矮的平房則成了一個個紙做的盒子。 她想起舅爺舅奶奶,想起她的狗,想起小魏,想起林場—— 撲棱棱!一隻雪白的貓頭鷹,用翅膀敲打著車窗。她打開窗子,新鮮的風灌進來,貓頭鷹跟著車飛旋,那雙明黃色的大眼睛,一直追著她跑。 “再見!”她在心里揮手大喊:“再見!” “來,大家一起唱——” 車廂里的青年紅衛兵躁動起來,他們整齊地拍著巴掌,有節奏地齊唱: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喲,領導我們向前進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嗨喲,領導我們向前進 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喲,哪里人民得解放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喲,哪里人民得解放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 咸陽被她拋在身后,她靠在愛人的肩頭,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無比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