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臘月二十九,農村批斗的風,終于趁著農閑,燒了起來。 “二位同志,請務必參加批斗大會?!笔c多鈡,村里去年下放來的知青敲了敲林場小屋的門,向他們下達不可抗拒的指令。 “請問同志,是要批斗誰?”嬴洛滿臉堆笑,只想快點把這個瘟神送走。 一身綠軍裝的男知青并不領情,冷著臉,神態很昂揚:“嬴同志,你對反革命還有什么興趣?” “……她才動了手術,能下次再去嗎?”成舒開口:“她也是護林英雄,應該給予諒解,我去就行?!?/br> 嬴洛聽他這么説,眼見著要壞事,連忙從堂屋柜子里翻出兩個嶄新的毛主席胸章,幫成舒別在胸前,打包了點乾糧,賠笑道:“同志,我們出發吧?!?/br> “給她騎馬?!背墒嫔焓謹r住知青:“她不能走這么遠?!?/br> “成同志!”嬴洛瞪他一眼,掰開他的胳膊:“托毛主席的祝愿,我早就沒事了!已經能充分投入革命,不能隨便佔用貧下中農的生產資料!” 看著知青鐵青的臉色,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比秦嶺里的山魈和老虎還可怕的,那種説不清道不明的威壓。 下午一點鐘,打麥場上的墻上已經貼滿了亂七八糟的紅色大字報,臺下擺了兩張木頭桌子和若干小馬扎,農民們白色的包頭和知青的軍帽混在一起,像一叢叢的蠶蛹和桑葉。 站在廣場正中間,四個躊躇滿志的知青,壓著兩個面如土色、只穿汗衫的老頭。 戴白色高帽子,掛白漆木牌,雙手涂黑的不是別人,一個是小魏在村里當倉庫保管員的爹,一個是村長馮繼榮。 搞資本主義發家致富的走資派馮繼榮 反動知識分子魏有聲 “打倒走資派馮繼榮!” “打倒反動知識分子魏有聲!” 知青們一齊喊,臺下的農民也群情激昂。 裹著小腳的舅奶奶跪在地上,還在拉坐在批斗席上的同宗親戚的褲管,嘴里嚅囁著懇求,像一隻怕光的耗子。小魏眼見著自己爹挨批斗,也一句話不説,兩隻熊貓眼愣愣的。 跋涉了十幾公里,嬴洛累得滿頭大汗,見到眼前這個場面,幾乎要暈過去。 “這是在干什么?”她不顧成舒的阻攔,先把舅奶奶扶起來,跑過去,推了一把壓著大隊長的知青:“你放開!” “你瞎嗎?在批斗反動分子!”紅五類坐在臺下,那個帶毛的痣哼了一聲:“還不快坐下!” 知青站得筆直,臉色包公一樣鐵青,并不搭理她,反而扭過頭大喊:“打倒反動派!” “打倒反動派!”知青和村民一齊喊起來。 嬴洛發了瘋地去掰知情的胳膊:“你放開!” “誰讓你來的!我cao你娘,你滾回林場去!”大隊長本來垂頭閉睛,聽見她的聲音,突然迸開老牛一樣突出,熬得通紅的眼,破口大駡:“趕緊滾!” “阿洛!”成舒拉她的胳膊:“快坐下!” “你説,他們犯了什么錯?”嬴洛不管,她力氣大,一把推過去,知青沒站穩,摔在地上。 下一秒,她還沒好全的肋下就狠狠挨了一腳。她后退幾步,眼前一黑,坐倒下去。 成舒撲過去,和紅五類扭打到一起,很快落了下風,被他壓在身下,一拳一拳挨揍。 “好了!”文化局的“江青”出聲了:“人民內部矛盾,不要用武力解決!先斗干部要緊!” 紅五類這才收了手,成舒沒顧流血的鼻子,掙扎著站起來去扶嬴洛。嬴洛看了一眼“江青”,示意他別動,自己慢慢撐著坐起來,弓腰到舅奶奶旁邊坐下。 她傷口疼得難受,也沒力氣再爭辯,便問舅奶奶:“怎么回事?” 舅奶奶搖搖頭,只是嘆氣。 “群眾訴苦——開始!”知青一聲令下,人群開始sao動,一個姓馮的遠房小輩站起來,大喊: “叫他養了一窩豬崽子,不割豬草,半夜放出來吃糧!” “叫他老婆一個月上工三天,次次記全勤!” “叫他安排傻子馮老四算賬,每年都是一筆糊涂賬!” “叫他用公款招待干部!” “叫他壟斷醫療資源!” 一個早前來的女知青站起來:“叫他私吞安家費,安排知青住漏雨的房子!” 一個新來的男知青站起來:“叫他給知青待遇不平等,偏袒右派分子!上海的大學生他安排住林場,其他人住的連豬圈都不如!” “叫他給知青少記工分!” 山名海嘯般的呼喊中,大隊長的膝蓋挨了一腳,他踉蹌一步,跪下來,啞著嗓子說:“鄉親們,這么多年,我老馮也算……對得起大家了吧!” “你還有臉說!”知青給了他一耳光。 “不要臉!”眾人齊聲附和。 村里的小孩閑得無聊,拿小石子扔大隊長和老魏,兩個人緊緊閉著眼睛,被推搡地東倒西歪。 舅奶奶撇著小腳,跑過去,抱著知青的大腿哀求,她的聲音太小,淹沒在浪潮里,只看見兩片薄薄的嘴上下翻動。 “舅奶奶!”嬴洛想拉她回來,還沒站起來就一陣頭暈。 老太太一邊哀求,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從小愛給她糖吃的舅奶奶,被知青拉起來,也戴上高帽子,按著跪在地上。 剛剛跪下,她便向后仰倒,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兩眼翻白。 嬴洛顧不得其他,拍案而起,大喊:“快去救她!” 她聲音不算小,但根本沒人聼。成舒和她對了個眼神,兩人越過批斗席,向老太太跑去。 待到舅奶奶面前,嬴洛顫抖著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老人胸口的最后一口熱氣,已經消散了。 她頹然坐到地上,過了一會兒才順過氣,向激憤的群眾大喊:“死人了,你們他娘的看不見嗎!” “你們看不見嗎!”成舒也喊。 大隊長也像死了一樣,一言不發,垂著花白的頭,不看自己死掉的老婆,鋪天蓋地的謾駡聲壓垮了他,他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威風。 不知過了多久,“江青”終于打了個手勢,發話了:“今天批斗就到這里,抬去衛生所看看?!?/br> 嬴洛惡狠狠地瞪“江青”,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 又過了很久,知青和農民四散而去,廣場上只留下大隊長和陪跑的小魏的爹,還有他們兩人。 大隊長叫嬴洛:“閨女,你來?!?/br> 嬴洛愣愣地過去,隊長塞給她一個白紙包著的小方塊。 “小成縂發燒,你拿著,里面有點藥,先前醫院給你舅奶奶開的。你愛吃糖,還有兩塊兒高粱怡……別哭!娘們唧唧的!大過年的,哭了不吉利!” “我也是娘們啊?!?/br> 夕陽西下,嬴洛緊緊抱著隊長,泣不成聲。 “小成,上海的批斗,和這里比起來,怎么樣?”老頭皮笑rou不笑,問了個奇奇怪怪的問題。 成舒垂下眼睛,看看默不作聲的老魏,又看看隊長:“馮叔,我大學同學,寫大字報檢舉我的老師,老師受不了批斗,自殺了?!?/br> “喔……”大隊長若有所思。 嬴洛逼迫成舒回林場看著,自己堅持住在姑婆家里,想著第二天去大隊長家幫他料理舅奶奶的后事。 大年三十的早晨,大隊長馮繼榮,拿一根褲腰帶,吊死在村委門口。他青紫色舌頭伸得老長,褲管紥緊了,里面包了兩坨軟軟的屎尿。 嬴洛擠開人群,看著舅爺的尸體,哭不出來。 cao他媽的,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干什么,老馮,你死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