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知道你不會
初夏落日余暉的淺淺溫暖被細風送到耳畔面頰時,茉莉花的香味在校園里飄蕩。傅修明拉著傅辰的手,走下教學樓,穿過高大茂盛的銀杏樹,走出校門。他走的不快,步子穩而堅定,手上干燥的熱度深深傳遞進傅辰的掌心。 在傅辰的記憶里,像這樣被牽著手走路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那時候他的手還很小,小到那只不算太大的手掌可以完完全全包裹住他。 “醫生,我兒子為什么總是不說話?” “他有輕度自閉癥,而且有情感認知障礙,傅先生,我的建議是藥物干預控制?!?/br> “一定要用藥嗎?有沒有副作用?他還這么小?!?/br> “肯定有一定副作用,但是…” “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或者…你可以給傅辰找個心理醫生,但從精神科醫生角度看,我仍然建議藥物治療?!?/br> “謝謝醫生?!?/br> “醫生,你跟我兒子說了什么!他為什么這么害怕?” “我跟他聊了聊mama?!?/br> “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你難道沒有看過資料?你為什么要跟他說這個!” “傅先生,你別激動,病人一直不愿意開口說話,我只是采取沖擊療法喚醒他的某些情緒,這對治療是有一定幫…” “醫生,我再強調一遍,我的兒子只是不太愿意說話,不是病人,下周我們不會再來了!” “爸爸,我不要來這里?!?/br> “好,爸爸帶你回家,以后再也不來這兒了。肚子餓了吧?爸爸買了你愛吃的鹵水鴨?!?/br> “好!” 小手慢慢變大,變成骨節分明的五根手指,那只牽著他的大手已經不能把他包裹在掌心,只是妥帖的溫度一如往昔。 “今晚吃鹵水鴨?!备敌廾髡f。 “嗯?!?/br> 副駕駛座上,傅辰側頭看他夕陽下英俊的側顏透出一點淺金色光彩,寧靜又溫柔,仿佛連四周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都變的輕靈動聽。 一路無話,并肩走進家門。傅修明把菜拿去微波爐加熱,今天這么一鬧,蔬菜也忘了買,只有食堂打包的兩個菜。打開冰箱看到還有幾個雞蛋,拿出兩個打在碗里,準備煮個蛋花湯。 鍋里接好水,他隔著廚房移門對傅辰說:“先上樓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br> 隱約聽到外面“嗯”了一聲。 兩個雞蛋實在太過單調,他又去冰箱里拿了一把小蔥出來,像是想到什么,轉身朝廚房外問:“身上有沒有受傷?” 傅辰已經走到樓梯上,頓了一下說:”手肘有點擦傷?!?/br> “洗澡小心一點?!?/br> 腳步聲上了二樓。 奶黃色的蛋花湯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再加一點點色拉油減弱蛋腥味。傅修明往上面灑了一把小蔥花,黃綠相間,簡單中透著誘人的清香。盛好飯,把兩菜一湯擺上桌,傅辰正好從樓梯上下來。 剛剛他穿著長袖的校服沒有發現,現在換了件短袖t恤才看見小臂上紅了一片。傅修明皺眉,拉過他手臂,果然看到手肘上破了一層皮,血津津的,組織液還在往外冒。傅辰微垂著眸子,任由他拉著手臂不說話。 傅修明很快站起來,從電視柜下的抽屜拿來一個藥箱,在一堆從來都沒用過的常備藥底下翻出一瓶碘伏,確認沒過保質期之后打開給他消毒,然后貼上創可貼。 他握著傅辰的手腕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確定手臂上沒有其他傷口才收好藥箱。剛收起來,又突然抬起頭。 傅辰的臉頰上也有傷口,沾了水略顯紅腫,反而比剛才回來時看起來更嚴重。傅修明重新打開藥箱拿出碘伏棉球輕輕擦拭。 離的那么近,只要稍稍抬眼就能落進傅辰深邃幽沉的眸子里。他喉嚨發緊,一種很強烈的想吞咽口水的沖動不斷刺激他的神經,迫使他挪開視線不去看那張臉。但當視線下滑,掠過棱角分明的下顎,不小心掃到喉間明顯的凸起時,傅修明終于不受控制的咽了一口口水。 他想迅速從這種難堪的處境里解脫出來,卻聽見傅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會不會很難看?” “什么?”傅修明怔愣抬頭,倏然沉入一片深海:“什…什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又重復了一遍。 傅辰抬手點點自己臉頰的傷口。 碘伏液暈染出一小段狹長的棕黃色,在他年輕細膩的臉上顯得突兀。傅修明失神的看了會兒,才取出一片醫用紗布細細擦拭溢出傷口的碘伏液,低聲道:“不會…” 手指rou眼可見的發抖,傷口的碘伏一不小心就被擦掉了,擦了又補,補了再擦,越靠越近。 傅辰熾熱的呼吸噴在鏡片上,視線蒙了層霧氣。傅修明伸手一擦,留下一片濕痕,仍然看不清楚??床磺宄屄犛X變得敏感,他能聽到傅辰沉穩的呼吸聲里交纏著另一道急促的聲音。 “很熱嗎?” 傅修明仿佛從迷霧中驚醒過來,突然收回手。他額頭沁出一片汗,襯衫粘膩的貼在身上。 真的很熱,怎么會這么熱? “好了,洗臉小心一點?!备敌廾骰艁y收起藥箱放回抽屜里,回到餐桌前坐下:“吃飯吧?!?/br> 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飯干的難以下咽,傅修明轉進廚房拿出一個空碗盛湯,喝完一碗還是覺得渴,于是撇掉上面的蛋花又盛了一碗。 “很渴嗎?” “有點?!备敌廾鞯皖^喝湯。 真的很渴,怎么會這么渴? 他喝掉了幾乎一整碗湯,然后看傅辰一點點吃掉碗里的蛋花和上面一小顆一小顆翠綠的小香蔥。 “有沒有話要問我?”傅辰吃掉最后一片蛋花放下筷子。 傅修明從他手里收走碗筷問:“你想說嗎?”他手上沒停,轉身走進廚房,把碗筷放進洗碗池,再收拾掉桌上的剩菜殘渣和打包盒。 傅辰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倚在移門上,看著里面刷碗收拾的背影。挺拔的背脊上,兩片蝴蝶骨之間,襯衫顏色有一小塊加深,那是被汗水洇染的痕跡。 “如果是我呢?”如果是他先動手打的人,如果真的報警,事情該怎么收場? “不會?!被卮鸲潭?。 “為什么這么肯定?” “小時候叫你學跆拳道就是為了讓你學會保護自己,你從來沒有隨便打過人,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边@是一種不太嚴謹的推論,傅修明沒有說出根本原因。 傅辰沒說話,片刻傅修明又低聲補了一句:“我知道你不會?!甭曇艉茌p卻完全篤定,是理所當然的語氣。其實信任不需要理由,僅僅是“我相信”三個字。這才是最根本的理由。 按下手柄,水流聲戛然而止。廚房開著窗,背上氤氳的汗漬被微風漸漸吹干,傅修明從掛鉤上扯下一塊洗碗布仔細擦干碗筷。傅辰走進來,接過他手里的碗放進消毒柜,傅修明側頭看了看他,把第二只碗遞了過去。 陶瓷碗在兩人之間傳遞,然后落在消毒柜架子上,發出細小清脆的叮當聲。 “我在公交車上碰到一個女同學,第二天又碰到了?!备党嚼淅浜吡艘宦暎骸澳莻€周旻濤,又蠢又無聊?!?/br> 傅辰說話一直都是這樣,有時候簡短到指向不明,但是傅修明都聽的懂。他認為這是父子相處多年的默契,他不會以為自己其實總在有意無意揣摩傅辰的心思。 “那個女孩子喜歡你?”傅修明不假思索的問出來,快到根本沒有過大腦。反應過來那一刻他遞碗的手突然頓住,在傅辰接過去時迅速放下。 傅辰把最后一個碗放進了消毒柜,淡淡說道:“這跟我沒關系?!?/br> 傅修明的面部表情微不可查的一松。 表面上,只是一個父親在探究兒子是否早戀的問題,只有他自己知道,尋常的問題背后隱沒著怎樣不尋常的心緒。 晚上他沒有上樓陪傅辰做功課。說是要備課,其實只是坐在電腦前發呆。沒過多久,聽見傅辰叫他,于是上樓輔導傅辰做了一道數學題。俯身在他身側時,眼神又掃過喉間明顯的凸起,不自然的轉開了視線。 “看書嗎?”傅修明想下樓,傅辰狀似無意的把書遞了過來,頭還埋在練習本里,筆刷刷刷的沒有停下。 傅修明手指微動,沒有接。 傅辰似乎感覺到遲疑,轉頭看著他又問了一遍:“看嗎?” 傅修明再次陷入到那片深沉如海的目光里,無意識接過書退回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窗外明月高懸,沉寂如水的夜空點著幾顆星子。未值盛夏,蟬鳴從窗外隱隱約約飄進來,有時和著麻雀的叫聲,有時混著樓下行人的談笑和汽車引擎的聲音,蓋過了書房里書頁翻動的輕響。 傅修明不知不覺待到了傅辰做完功課。浴室的水流聲響,他才合上沒翻動幾頁的書走下樓。 回到房間,他又坐在電腦前發呆,有意無意打開那個網頁,看到里面沒有新的留言,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突然個人中心跳出一個小紅點,對話框顯示一條信息:“周五,八點?!?/br> 期待落到實處,他的心陡然一跳。電腦屏幕的亮光印在臉上,使他的眼睛看起來很亮,像夏夜的星子。但那也只是幽暗角落里散落的光亮,見不到任何一縷陽光。 傅修明埋首掌間,仿佛是想把自己浸透在黑暗里。 夜已靜,人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