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147節
他的臉上露出了極為復雜的神情,最終化作苦笑:“原來皇上竟是一位修行奇才,為什么要瞞著天下人呢?” 倘若不瞞,今日揚供奉絕不會出手。 倘若不瞞,當日爭奪皇位時,皇帝會少掉很多阻礙。 皇帝長睫微垂,指尖在弓弦上輕撥。 弓弦回蕩出動人的聲音,就像是琴弦一般。 然后他抬步朝著來路走去,路過揚供奉身旁時,隨意地揮了揮袖。 黛色廣袖輕飄,有如濃云。 這是揚供奉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 一聲輕響。 他的頭從脖頸上滾落,鮮血噴涌,像是夜色里盛開出一朵鮮花。 皇帝唇角微彎,心情有些愉快。 此次出宮遇險,當然是事先布置好的,但能釣出揚供奉這樣一條意想不到的魚,的確讓他的心情很好。 被背叛的痛苦? 沒有。 他本就誰都不信,背叛乃尋常事,更不會為此痛苦。 既然敢叛,殺了便是。 皇帝唇角的笑意漸漸斂去,黛眉微蹙。 他指尖輕動,再次撥動了射月弓的弓弦。 夜色如水。 遠處山林中的云霧浮動,就像少女輕飄的裙擺。 一個極其好聽的聲音忽然響起。 那聲音動人至極,有如仙樂。 隨著那道聲音響起,整個世界仿佛都徹底歸于沉寂,要專心傾聽她的話語。 “這是……射月箭?” 皇帝猝然抬首。 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現在了空中。 或者說,它原本就在那里,只是此刻它才愿意被人看見,于是才會出現在皇帝眼前。 皇帝看見了一張極為清美的面容。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白裙少女出現在空中,然后落下地來。 她的容貌當然美。 極美。 她周身有著一種超凡脫俗的仙家風范,當她出現時,仿佛山林中彌散的云霧都因她的出現而散開了。 她握著兩支漆黑的小箭,正認真打量著,語氣中隱有懷念。 皇帝當然認得那兩支箭。 他注視著面前忽然出現的少女,眼底警意一閃而逝,聲音卻溫文至極,堪稱柔軟。 “敢問仙子芳名?” 少女收回落在射月箭上的目光。 她隨意揮了揮手,那兩支漆黑的小箭自動飛向皇帝,落回射月弓身側。 她看向皇帝,回答道:“景昀?!?/br> 景,日部、京聲,本意指日光。 昀者,日光也。 她的裙擺隨風輕飄,仿佛如云靄。 她的眉眼美麗如畫,奪目如日光。 . 桓容氣喘吁吁狂奔而來。 他從山道上假意摔落,實則以掩藏氣息的珍貴法器瞞過揚供奉,趕回營地主持大局。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登基時日尚短,即使是他身邊這些供奉親衛之中,依舊有人懷有異心。 皇帝獨自離開營地,揚供奉跟隨而去之后,營地中便爆發了動亂。 皇帝早有預料,桓容及時趕回,以有心算無心,鎮壓這場叛亂并不算難。 直到動亂完全消弭,營地里鮮血汨汨流淌之際,一座小小的營帳中,齊寧郡主還睡得極為香甜。 桓容不敢拖延,立刻帶了人手沿路返回,前去尋找皇帝。 雖然君臣之間早有謀劃,但皇帝孤身面對揚供奉,桓容依舊不能全然放下心來。 他跑得像匹脫韁野馬,緊趕慢趕帶頭疾行,終于趕回了山道之上。 夜色下,揚供奉身首分離的尸體仍然留在原地,皇帝卻不見蹤影。 山道的另一端,皇帝緩步行走,跟隨在景昀身后。 “居然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本瓣栏锌?。 她赤/裸著雙腳,足尖始終未曾真正觸及地面,行走間飄忽不定,仿佛踏著夜風與月色前行。 皇帝靜聲道:“玄真道尊盛名,世人豈會不知?” 景昀道:“三千年前確實如此,三千年后卻不見得,世人連玄真這個道號都未必明白屬于誰?!?/br> 三千年前,玄陽山本名叫做玄真山,玄真道尊曾駐留此處二十年,這座山因此得名。 時移世易,玄真山的山名都在三千年歲月中為世人遺忘,換了名字,就連壽命悠長的修行者都隔了數代,哪里還會有人清晰記得玄真道尊的本名。 “你怎么知道?” 景昀沒有側首,神識卻已經鎖定了身后年輕的皇帝。 只要對方的回答有些問題,她便會立刻出手抹去對方記憶。 想到這里,她的唇角輕輕一彎,有些自嘲。 身為謫仙,總要格外警惕些。 她的目光望向天穹之上,眼底便有日月光華流淌,似在思索,又似抉擇。 皇帝沉靜道:“還未向仙子介紹自己,是我的過錯,請仙子勿怪——我姓齊,齊國皇室上溯可至錯月齊氏,太祖皇帝乃齊君嫡子?!?/br> 景昀垂眸,從記憶中翻檢片刻,道:“齊君……是齊長老后人?” 皇帝低眉道:“正是,太廟中供奉有歷代先祖?!?/br> 景昀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br> 射月弓原本就是她賜予齊長老的,若如此解釋,確實可以說得通。 她沉吟片刻,道:“何以至此?” 皇帝道:“本不敢打擾仙子所遺寶地,只是朝中生亂,匆促之下不得已暫避山中?!?/br> 景昀沒有回頭,神識卻已經捕捉到了皇帝此刻的神情。 這位年輕的小皇帝此刻正垂著眼睫,神情真摯、無比誠懇。 景昀很清楚,對方看似簡單無辜的話語絕非全貌。 但那并不重要。 于是她平淡道:“既然如此,便守口如瓶?!?/br> 皇帝應道:“仙子放心?!?/br> 他停頓片刻,忽然道:“仙子臨凡必有深意,本不該多言,只是先祖曾效命于道尊座下?!?/br> 即使是皇帝,這一刻也有些忐忑。 畢竟他要邀請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然而景昀平靜答道:“可以?!?/br> . 桓容累的像匹跑死的馬,不住喘著粗氣。 皇帝從跪倒的滿地親衛中穿過,有些嫌棄地對熱淚盈眶的桓容道:“哭什么?!?/br> 桓容潸然淚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串,噼里啪啦砸落。 他不哭才是怪事,皇帝若真出了事,桓家滿門便要提著腦袋一同上路。而今全家上下的腦袋一齊保住,險死還生之下,欣喜可想而知。 皇帝令桓容不要再做此等丟臉情態,示意他跟上來。 營地中一片死寂,滿地鮮血尚未盡數清理干凈。 這樣大片的、無邊無際的鮮血落在皇帝眼中,桓容一瞬間全身僵硬,下意識縮了縮身體,步伐也放慢了,刻意拉大與皇帝之間的距離。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反應完全錯了,因為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親自動手掀起了營帳的垂簾。 桓容這時才意識到,御帳前空無一人,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他小心翼翼又無比忐忑地跟了進去。 然后桓容忽然覺得眼前乍亮。 帳中坐著一道雪白的身影。 少女脊背筆直如劍,裙擺飄搖如仙,靜靜坐在那里,側影便極為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