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86節
她并不擅長講故事,說話往往平鋪直敘,穆真人卻聽得很認真,時不時給她添一杯茶,經常興致勃勃地發問,偶爾身后雞籠里的兩只雞試圖破籠而出,穆真人才會短暫分心片刻鎮壓它們。 “沒了?”穆真人問。 景昀道:“沒了?!?/br> 穆真人的神情有點遺憾,又有點傷感。 他緩緩道:“這么快啊?!?/br> 話音落下,沉默片刻,他又道:“其實也很慢?!?/br> 前后兩句話截然相反。 因為他說的本就不是一回事。 景昀神色復雜道:“您辛苦了?!?/br> 辛苦嗎? 當然辛苦。 一道神識,守在秘境中的流空島上,一守就是千余年。 流空島固然極大極美,是世間難覓的洞天福地。然而即使再大再美,待上千余年,和囚徒又有什么區別? 穆真人仰頭望著天邊那輪沉下去的太陽,眼底生出很多復雜的情緒,道:“外面的太陽,也是這個模樣嗎?” 景昀點頭道:“是?!?/br> 穆真人悵然道:“我都忘記了?!?/br> 景昀目光落在他握著茶盞的那只手上,指尖已經漸漸變得透明。 這是即將消散的征兆。 穆真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變得透明的指尖,笑道:“我上一次見到人,還是六百年前,沒想到還能等來個認識的小輩,和我說說話,不枉我堅持這么久?!?/br> 景昀澀然道:“流空島是您所畫……” 她想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穆真人卻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灑然道:“我活了這么久,比本體多活了一千多年,早活夠了,不想再在這里永無休止的坐牢,就算是囚徒也得有個刑期吧?!?/br> 他又問景昀:“你來這里要做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幫上忙?!?/br> 景昀道:“一千年前,社稷圖曾經開啟過,有魂魄落入……” 她想問江雪溪,豈料話未說完,穆真人雙眼一亮,斷然道:“有啊,怎么,你是為了這個進來的?” 景昀點頭:“您知道?” 穆真人說是?。骸拔页霾蝗?,但是有人能過來啊,她告訴我的?!?/br> 他忽然嘆了口氣:“可惜了,她三百年前走了,她最喜歡熱鬧,要是能見到你,聽你講講仙界的事,不知道該有多高興?!?/br> 景昀識趣地沒有追問不在了的是哪位上清宗前輩高人,只聽穆真人嘆了口氣,道:“你想去找她,沿著天梯往南三百里,路邊有個燈臺,通過那個燈臺就可以過去?!?/br> 那是那人還在的時候,為了方便尋人說話,在社稷圖中各處留下的捷徑。社稷圖本是上清宗至寶,上清宗的祖師自然有辦法做些小小的改動。 那人能在社稷圖中自由活動,不受一處限制,故而四處亂走尋他們說話,設置了許多捷徑,還能為他們往來傳話。 只可惜,秘境中的每個人,都只是本體留下的一抹神識,最易被時間吞噬。 起初穆真人和許多前輩朋友托那人互相帶話,并不覺得孤獨,反而很有意思。但隨著幾百年流水一般逝去,越來越多故人隨時光而逝,最后連那人也走了。 穆真人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對景昀擺擺手道:“走吧?!?/br> 景昀猶豫片刻,并不起身。 穆真人看著她,慈和地微笑:“好孩子,走吧,能再見到人說說話,我已經很滿足了,去做你的事,不必目送我的離開?!?/br> 景昀站起身來,朝著穆真人行禮,一如年幼時凌虛真人拉著她的小手,讓她對前來做客的穆真人行禮問好那樣。 禮罷,她轉過頭,朝著流空島外走去。 穆真人微笑目送她的離去。 景昀沿天梯而下,走了數階,忽而頭頂傳來穆真人的聲音:“小友,等等?!?/br> 她抬起頭,兩只羽毛亂飛、咯咯亂叫的動物當頭而下。 景昀往旁邊閃了一步,這兩只動物咣當砸落天梯上,往下滾了兩階,磕磕絆絆停住了。 穆真人的聲音從流空島上傳來:“小友,我走之后,怕是沒人照看它們了,怪可憐的,你要是方便,就把它們帶出去;不方便的話,找個僻靜的地方放了吧?!?/br> 景昀仰頭看看流空島在云端投下的陰影,再低頭看看腳下大叫的花公雞,難得生出了迷茫之意。 這算什么,穆真人臨終托孤,托的就是兩只雞嗎? 她認命地嘆口氣,提起腳下被五花大綁、不斷掙扎的兩只雞,朝天梯下走去。 作者有話說: 這章斷在這里最合適,明天會盡量多寫點,周五請假一天。 師兄這周就出來啦! 第85章 85 絕音徽(十一) ◎那么這片天,當然該她來頂?!?/br> 穆真人說的那個燈臺, 位于天梯往南三百里路旁。 三百里看似很長,對修行者來說卻又很短。 景昀御風而行,白衣隨風輕飄, 遮掩容貌的幻術并未撤掉, 但那張尋常清秀的臉上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氣韻,遠遠望去風姿如仙。 ——前提是忽視她身邊的兩只雞。 景昀落在燈臺旁。 穆真人說的沒錯,燈臺真的很好找。當年設下這條捷徑的前輩毫無遮掩的意圖, 筆直空蕩的大道旁,突兀矗立著一個雕刻精細但十分古怪的獅子燈臺。 她端詳片刻,一手拎著兩只不斷撲騰的雞,另一只手抬起。 就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眉心。 景昀抬起頭來。 雨水自云端而降,頭頂雪白的云層變得昏暗, 風聲呼嘯撲面如刀, 仿佛下一刻驟雨便要落下。 云層之上, 流空島依舊透過昏暗的云層顯現出來,朝南眺望,可以清晰地看見流空島最南端的輪廓。 那清晰的輪廓忽然模糊了剎那,旋即又恢復如常,而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驟雨滴落時, 卻變成了溫柔的細雨。 撲面寒風化作春風,拂過天地之間。 景昀仰起頭, 任憑雨滴打濕她的衣角。 緊接著, 她低頭、行禮。 這是一個晚輩送別長輩的禮。 ——穆真人走了。 他匆忙地送走了景昀, 然后對這片世界做出了最后的告別, 那縷神識終于消散在天地之間, 這場風雨為他送行。 風停, 雨歇。 景昀的手終于抬起又落下,落在燈臺上獅子腦袋的位置,下一刻,景昀從原地消失了。 景昀出現在一座城下。 感應到周遭景象的瞬間,她眉頭蹙起,發現有些不對。 殘陽如血,映著遠處天際下堆雪的峰巒,以及眼前巍峨的城門。 城門上高懸著題名的匾額,然而景昀定睛望去,匾額處卻是一片模糊,看不清城池的名字。 景昀走進了城門,煙火氣撲面而來。 “糖糕糖餅糖酥卷——” 悠長的叫賣聲與濃郁的甜香夾雜在一處,路旁嗤啦一聲爆響,金黃酥脆的面點沉浮在油鍋里。另一邊,牽著馬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道兩旁店鋪外,店鋪伙計堆著笑熱絡迎客。 這里像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人間城鎮。 這不是江雪溪會喜歡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月華瓶中江雪溪的神魂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景昀的神魂缺損處,銳利的疼痛仍然細水長流。 江雪溪不在這里。 景昀蹙起眉。 她隱約意識到了問題,卻沒有立刻掉頭,而是往前走去。 她緩步行走在鬧市中,手里還提著兩只掙扎不休的花公雞。 片刻之后,景昀微惘的心情散去,發現了這里不同尋常的地方。 景昀沉吟片刻,收回了神識。 她的雙眼無法視物,純以神識外放探查四周景象,而今收回神識,刻意封閉聽覺,只靠本能直覺行路。 這樣當然極為危險,但景昀活了千余年,直覺早已打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封閉聽覺收回神識,反而一并隔絕了外界的干擾,將最本能的感應放大到了極致。 她一路直行,若非眼上白綾,全然看不出是個瞎子,在鬧市中穿行自如,有時正要朝前邁步,心底卻微微滯澀,于是便朝旁繞開,如此行走半晌,終于停住腳步。 云羅下,景昀烏黑的長睫閃動。 她解開了對聽覺的封閉,重新散出神識。 果然,這城中一環嵌套一環,嵌著許多不易察覺的幻陣。倘若行差踏錯半步,進入社稷圖的修行者便會不慎落入陣中,唯有破解幻術才能出來。 景昀很熟悉這種做法,當年上清宗主持的種種試煉與秘境中,這是最簡單也最常見的一種布置。弟子們唯有時刻警覺,精神繃緊到極點,才有希望避開無處不在的幻陣入口,至于幻陣中的設置,那就更是無奇不有了。 她的神識水波般朝四周擴散而去,最終停頓在了街角陰涼處的樹下。 那里停著一輛車,車前沒有拉車的馬,錦簾低垂,密密實實遮住了車中的人。 景昀忽然明白了穆真人為什么會讓她來這里。 因為穆真人以為她想尋訪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