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50節
內室里傳來嗚嗚的聲音和鞭子破空之聲,侍從們不敢違拗文夫人,重新堵住大小姐的嘴,開始用刑。 大小姐文鳶是文娘子看著長大的,她簡直心如刀絞,膝行過去仰起頭,懇切地道:“夫人,咱們現在還在路上,要是把小姐打傷了,到了天端城主宅,小姐不能起身,人人都知道小姐犯錯挨打了,叫她女兒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呀!” 此言一出,果然文夫人面露猶豫,揮手道:“剩下的鞭子暫時記下,等到了主宅再打?!?/br> 文娘子先暗自松了口氣,又問:“那幾個丫頭呢?” 文夫人寒聲道:“出去賠禮了?!?/br> 說到這里,她心情又壞了起來:“這孽障居然在甲板上鬧起來,驚動了很多人,免不得派人過去一一賠禮——我鄭道容的臉面,全被這孽障落盡了!” 文娘子不敢應聲,直到文夫人再度發問:“和這孽障沖突的女子,是什么來路?” 文娘子搖頭道:“奴婢不知,對方并未通報姓名?!?/br> 她微一猶豫,想起小廳內慕容灼嬌艷驚人的美貌和氣魄,以及小廳窗前那道始終沒有回過頭的背影,道:“不過看那周身的氣派,不像是小門小戶的女修?!?/br> 文夫人哂道:“不通姓名,真是毫無禮數?!庇值?,“不必理會她們了,派幾個人盯一段時間,外面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鳶兒的舉動,風筏上也未必沒有識得齊州文氏的人,傳出去壞了鳶兒聲譽就不好了,先一步放出消息去,索性把這孽障鬧出來的事挑破了,省得以后有人借此攻訐?!?/br> 她這樣說,就是要先一步把文鳶和旁人起沖突挨打的事傳出去,至于怎么傳,那必定是極力削弱文鳶的錯處,把責任推出去。傳開來就變成了文鳶占理,而她這個親生母親毫不護短責罰女兒,也是公正賢德的表現。 文娘子低眉應下。 她是文夫人鄭道容身邊頭等親信,這等事做來駕輕就熟,甚至都不必仔細思忖,只循著舊例吩咐下去即可。 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次文娘子領命時,心底隱隱生出些捉摸不透的不安來。 . 小廳內,慕容灼走到景昀身后,低頭看桌面上鋪開的輿圖。 無論道殿,還是各國皇帝、各派宗主,對輿圖管控都是很嚴的。能買到這幅齊州全圖,已經是花了大價錢。至于更精確的輿圖,那就不是只靠靈石能買到的了。 輿圖上有許多朱紅的線條,這是景昀自己以朱筆描畫的。慕容灼問:“這是什么?” 景昀道:“這是齊國千年來的疆域變遷——現在不能叫齊國了,該稱魏國?!?/br> 齊國全盛時,疆域實在是太大了。當年齊國全盛時占據了齊州最廣袤、最豐饒的三十六郡,另外兩個小國只能龜縮在荒僻之地,在齊國的威勢下謹慎求存。 數百年的鼎盛之后,齊國的國運似乎終于走到了盡頭,急轉直下喜迎兩代昏君,驕奢yin逸荒廢朝政,民間怨聲載道。但靠著祖宗們攢下的底蘊,兩代昏君硬是沒把國敗光。 兩代昏君之后,齊國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還沒緩過氣來,厲帝登基了。 厲帝把齊國最后一點家底敗的干干凈凈,但幸好他死的早,齊國還沒來得及亡在他手上。最后即位的是厲帝嫡長孫,惠帝齊臻。 惠帝是齊國最后一位堪稱明君的皇帝,自惠帝猝然崩逝以后,齊國茍延殘喘內亂多年,虎視眈眈的梁國趁機舉兵攻伐。數載戰亂后,純華三年,齊國滅亡,梁國攻占了齊國所有的領土,梁國皇帝遷都齊京,是為梁朝。 梁朝享國五百余載,末帝昏庸無道,各地叛亂頻發。最終一支起于陵水郡的叛軍攻入皇宮,江山易主,改國號為魏,就是如今的魏國。 從齊至魏,千年間這片國土時增時減,鼎盛時如齊國獨占三十六郡,衰落如末代梁主,淪落到只能掌控九郡的地步。到如今魏皇當政,重新劃分郡縣,共有二十四郡,相當于千年前齊國的三十二郡大小。 “不過這不重要?!本瓣垒p飄飄地否定了她研究整夜史書得出的其中一項成果,“師兄拜入道殿時年紀很小,他年幼時基本沒有機會離開齊國皇宮,齊臻即位后師兄偶爾回去看看,也只在固定的三四個地點停留?!?/br> “這是第一個地點?!本瓣捞崞鹬旃P,在輿圖上輕輕一點,留下一點濃郁深艷的朱紅,“齊國皇宮——現在的魏國皇宮?!?/br> 千年前景昀去過幾次齊國皇宮,即使以她的眼光來看,齊國皇宮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很顯然梁、魏兩朝君主對齊國皇宮同樣滿意,打下京城后他們不約而同地住了進去。 景昀道:“皇宮中或有強者坐鎮,或有皇城大陣,我們找到皇宮容易,進出不驚動任何人卻是個問題?!?/br> 她提了一句,并不多言困難,轉而又提筆在輿圖上一點:“第二個地點,我不知在不在?!?/br> 景昀凝視著輿圖,淡淡道:“這是定山皇陵,齊國歷代帝后及隨葬臣妃的埋骨地,我師兄的所有親眷,都埋在這里?!?/br> 說到定山皇陵時,景昀有剎那的出神。 ——天邊晚霞如火,定山皇陵的神殿內,江雪溪微微垂首,敬上了香。 拂微真人難得的穿了一身白衣。 這幾年道門的男修不知怎么的,興起了穿白衣的風氣,寬袍大袖隨風飄舞,若單看一個人,遠遠看去還能說有幾分超逸。但每逢集會大批修士云集,大片白色層層疊疊,乍一看像是道尊死了前來奔喪。 凌虛道尊對此很不滿,他年輕時是有名的翩翩公子風流名士,論起打扮來堪稱行家里手,審美極其嚴苛。拜凌虛道尊面面俱到的教導,景昀穿了多年霜白衣裙,從來沒有顯得寡淡不吉,反而每一件各有不同,能于細微之處見風雅。 同樣的還有江雪溪,景昀是女孩,凌虛道尊還需要避忌一二,對于第一個收入座下的大弟子,凌虛道尊收徒時格外新奇。據說江雪溪年幼時,凌虛道尊甚至有閑心親自給他搭配衣裳。 江雪溪與眾不同,景昀幾乎沒有見他穿過白衣。他在道殿內外以道尊首徒身份行走時,多穿黛色道袍,風雅又不失端正,很貼合他的身份;唯獨有時回齊國皇宮小住,會看心情換其他顏色的衣裳。 殿內燈火長明,墻壁上鑲嵌著不滅的夜明珠,映亮了整間殿宇。江雪溪轉過頭來,對著敬香的景昀笑了笑,說:“天不早了,我們走吧?!?/br> 景昀和江雪溪并肩走出殿門,踏上通往山外的神道,神道兩旁立著麒麟獬豸等各不相同的翁仲,雕出的眼睛毫無光澤,靜靜注視著走過神道的師兄妹。 江雪溪沒有說話,景昀也沒有。 走出很遠,江雪溪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朝東邊定定地看了一眼。 那里是東側配殿的方向,配殿后掩映著青翠的樹木,所有的一切被樹木和配殿牢牢擋住,江雪溪道:“師妹,你看,那是懷陵?!?/br> 那是懷陵,埋葬著端靜皇后、章懷太子與鎮國和頤長公主的懷陵。 玄真二年妖族作亂,那場動蕩發生之后不久,江雪溪又回了定山皇陵。 那是景昀最后一次陪江雪溪回定山皇陵。 皇陵中新添了一座陵墓,神殿內增加了一座靈位。 這次江雪溪甚至沒有頷首,他只是靜靜凝望著將盡的香燭,平靜地道:“思陵修的不錯,就是太倉促了?!?/br> 已為玄真道尊的景昀立在江雪溪身側,眼睫微顫。 怎么能不倉促呢?惠帝齊臻毫無預兆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像一顆急速隕落的流星,按他的年紀和境界來說,還是個正值盛年的皇帝,所有人都以為思陵幾十年后才有可能派上用場,惠帝下葬時思陵甚至還未竣工,隨葬思陵的定國侯齊寧差點沒能葬進去。 江雪溪垂下眼,望著自己指尖沾染的一抹香燭余燼。 片刻之后,他輕輕拂去了那抹余燼,神色靜默有如幽深的夜色。 他說:“我們走吧,師妹?!?/br> 第49章 49 謁金門(三) ◎“白天青樓不開門?!本瓣赖??!?/br> 六日倏忽而逝。 風筏破開云海, 逐漸降低,遠處隱約可以辨出山川城闕,正是魏國京都天端城。 天端城千年前稱齊京, 后改稱梁都, 魏太祖代梁之后,依舊以這座城為京城,并為京城改名天端。 風筏停在了城外風筏碼頭上。 甫一停穩, 陳氏門人便出現在風筏內外,由上而下依次請客人移步下船。 慕容灼午睡方醒,景昀好不容易才把她從床榻上叫起來。也正因為此,二人出門時晚了許多。 景昀本以為二人該是三層最后離去的,然而出門后她目光一瞥,只見盈昃辰宿四間房前, 等著引路下船的陳氏門人仍然守在那里。四間房大門緊閉, 一絲聲息也無。 慕容灼同樣留意到了這一點, 問引路的門人:“盈號房的客人沒走么?” 這并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門人應道:“盈號房的客人說要最后下船?!?/br> 最后下船? 風筏極大,除了三層刻意限制了房間數量,二層和一層價格要便宜許多,同樣住進去的人也要多上十倍不止。這一艘風筏上至少有三五百人, 若要最后一個下船,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去。 慕容灼疑惑地看向景昀, 景昀并不多言, 只淡淡道:“和我們無關, 走吧?!?/br> 風筏碼頭占地很廣, 所以位于天端城遠郊, 離天端城很有一段距離。碼頭外人流如織, 不但有進進出出的乘客,附近還做起了生意,有許多攤販,更有數十輛青布馬車遠遠停著,見了碼頭中有人走出來,便上去拉客。 景昀和慕容灼頂著易容術法往外走,她們走的很慢。慕容灼是出于好奇左顧右盼,景昀則在很認真地觀察風筏碼頭的管理。 人多易生亂,但碼頭上有穿著藍衣的陳氏門人穿行其間,碼頭外則有數名淺青袍子的年輕人,四處維持秩序,面相看著非常年少,大多數人卻也肯聽話——淺青色道袍是道殿及各分殿弟子的著裝。 碼頭外停著一隊非常矚目的車隊。車身暗紅,沒有過多的裝飾,看上去十分樸素,懸掛的車簾雖然繡紋精巧,卻也半新不舊。車廂從外看上去平平無奇,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寬敞。 但這車隊仍然在出現的一瞬間,就攫取了碼頭上所有人的目光。 ——車前拉車的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一匹匹通體純白的鹿。 那些鹿通身皮毛雪白,饒是以景昀的目力,都看不出半點雜色;大眼睛圓而漆黑,神色非常溫順。它們頭頂的鹿角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色澤,泛著淡淡流光,漂亮驚人,有如瓊枝玉樹。 每一輛車都非常寬敞,按照正常的馬車來算,至少需要四匹馬齊駕,然而每輛車前卻只有一只白鹿。這些漂亮而溫順的動物安靜地立在車前,大眼睛輕輕眨動,神情安靜溫和。 “這是靈鹿?”慕容灼問。 景昀道:“它叫班龍,是名門宗派中常養的靈獸,外形似鹿、通體純白、性情溫順,以紅茅果為食,力氣很大,可以低空飛翔?!?/br> 慕容灼喜歡這種溫順可愛的動物,有些眼饞,很想過去摸一把。但這并不是她或景昀的家養靈寵,只能望洋興嘆。 “那是文家的車隊?!?/br> 不遠處傳來極低的議論聲。 “天端文家真是好大的聲勢,品相如此之佳的班龍,居然只用來拉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br> “誰不知道天端文氏,人家風光了幾百年,靈石鋪地甘露做湖的頂級門楣,怎么會把幾只班龍看成寶貝?!?/br> “這是文家的哪位主子要回天端城嗎,看這排場,必定是主支嫡脈!” 天端文氏。 那位替夫人前來致歉的文娘子,自稱出自天端文氏。 慕容灼看向景昀:“是那個天端文氏嗎?” 景昀千年未曾下界,還真不清楚現在九州的名門世家是哪些。身旁正好有人經過,她叫住對方,很有禮貌地問了些話,半晌后轉回來對慕容灼道:“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天端文氏了?!?/br> “天端文氏,近二百年來齊州風頭最盛的大族,魏圣宗元配文皇后的母族。正是在魏圣宗登基時,文皇后和天端文氏下了很大的力氣,而文皇后無子,所以魏圣宗登基后盡數回報到了天端文氏身上,文氏憑借魏圣宗的關系,送了兩個天賦高的子弟入齊州分殿修行,其中一個格外爭氣,一直做到道殿長老,成了文氏的依仗?!?/br> “文氏在魏圣宗當政時,背靠皇帝與道殿長老兩座靠山,迅速從小世家崛起,成了齊國最負盛名的大族?!?/br> 慕容灼訝然揚起眉:“地頭蛇?” 景昀被她逗笑了:“差不多?!?/br> . 天邊艷陽忽然消散,陰云籠罩。 要下雨了。 文氏的管家皺眉,身邊的親信小聲道:“大夫人和大小姐怎么還沒出來?這等到什么時候是好?” 管家不語,親信繼續道:“下了雨不好叫班龍飛回去,只能慢慢走,走回去天都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