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 第32節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停頓片刻。卻沒有走進點心鋪,而是腳下一轉,繼續沿著既定的路線走了下去。 “金乳酥還是中州做的最正宗?!本瓣老?,“還是等來日回中州岳山道殿時,再去山下買一籠金乳酥給純華吧?!?/br> 那孩子小時候非常柔弱,怕黑怕冷怕孤單,剛搬進云臺那幾個月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候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景昀。 有時半夜景昀在榻上閉目靜修,能聽到純華的足音噠噠噠從庭院中穿過,跑上臺階停在她的房門口,然后很小心地敲敲門,帶著哭腔問:“師尊我能不能進來和你一起睡,我會很乖的?!?/br> 景昀四歲入道殿,被凌虛道尊收入門下。她從小性格就非常幽僻冷淡,以至于凌虛真人憂心忡忡躲在暗處觀察她很久,生怕景昀在獸潮里嚇出陰影留下后遺癥。 所以對她來說,純華這種非常容易親近依賴他人的孩子簡直可怕。景昀一度懷疑自己憑借眼緣收下純華是個錯誤,她嬌小幼弱,過分依賴景昀,而這絕對不是道尊首徒需要的品質。 但不管怎么說,純華還是跌跌撞撞長大了。 飛升后的很多年,景昀常常趁夜坐在宮殿頂,遠處銀河閃爍著動人的光輝,橫亙天庭無邊無際。她開始長久地回憶從前,懷念師兄、懷念師尊、也懷念純華。 她收下純華時,剛剛繼承道尊之位,那時她能信任的好像只剩下師兄。 純華來到道殿時還那么小,就像景昀當年一樣。 論起天賦,純華并不是最頂尖的一個孩子,但道尊收徒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景昀只看眼緣。她看著純華,剎那間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景昀有段時間常常閉關,純華眼淚汪汪地扒著門框目送她進后山洞府。江雪溪看得好笑,就把她抱出去玩,順便代替景昀給她授課,等景昀出關再把純華送回去。 ——江雪溪。 景昀從頸間勾出銀鏈子,一手握住下方垂吊的月華瓶。 下界之前天君欲言又止,很怕她找不齊師兄的神魂從此心灰意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直到現在景昀想起來,都深覺天君的表現著實有趣。 不會的。景昀想。 她修道的意義在于修道本身,從她飛升那一刻起,她求道的本意已經實現,道心就已經臻至完美堅不可摧。即使找不到師兄,也不會真正意義上毀掉她的道心,所以天君的擔憂完全是杞人憂天毫無道理,歸根結底,還是先天神明和飛升仙人修行道路截然不同而產生的極大誤會。 但如果師兄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景昀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斂起。 神魂傷處似是感知到她此刻的心緒,再度泛起錐心蝕骨的劇痛。景昀極快地眨了眨眼,并不因此有絲毫動容。 景昀早就習慣了,在飛升之初的百余年里,神魂的劇痛有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直到百年后才慢慢好轉——神魂的傷處無法愈合,好轉不是因為疼痛消散,而是因為她習慣了。 她可以習慣神魂的傷處,可以習慣再也無法視物的眼睛,卻沒有辦法習慣師兄離開。 從她四歲拜入凌虛道尊座下起,江雪溪就成了她的師兄。比起日理萬機的凌虛道尊,江雪溪對她的照顧教導反而更多。她飛升那年三百一十歲,而江雪溪陪伴了她三百零六年。 師兄本身就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他故去一千年后的現在,如果還有當年的故人相見,也依舊能從景昀身上捕捉到江雪溪的影子。 景昀在一家書局門前停住步伐,抬頭看了看牌匾,略感意外。駐足片刻,她走進去,在柜臺上篤篤輕叩兩記。 直到這兩聲叩擊響起,書局伙計才發現柜臺前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雪衣少女,她面貌尋常,眼前覆了條寬約三指的白綾。 景昀道:“我要見你們掌柜?!?/br> 伙計臉上堆起了圓滑的笑:“哎,姑娘有什么事跟小人說就行,掌柜外出,暫不方便?!?/br> 景昀平平淡淡道:“故人今在否?” 伙計起初微愣,腦中靈光一閃,忽而想起道殿數日前秘密傳往各州分殿的消息,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接上了暗語的后半句:“蘆葉滿汀洲?” 下一刻他跳起來往后跑:“貴客稍等!” 片刻之后通往書局后院的門開了,一個滿頭白發,白白胖胖一臉和藹的老頭走出來,那伙計垂手跟在后方。 老頭來到景昀面前,聲音聽上去平白無故讓人想起沒睡醒的水獺:“敢問尊駕是從宣州來么?” 果然! 景昀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張三真人將她送還春風渡一事報至道殿,而后道殿傳訊各地,通告了她的存在,說不定還命令分殿尋找她的蹤跡。 “是?!本瓣篮敛徽谘?。 老頭面色不變,但景昀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慎重:“在下姓白,在虞州分殿當值,請問尊駕有何貴干?” 景昀說:“我有幾個問題?!?/br> 一炷香之后,景昀帶著從白姓話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書局。 景昀對容安城的地形不熟悉,不過她曾經親臨過人族與魔族、妖族對峙的前線,甩掉跟蹤者的本領堪稱登峰造極。她頭也不回,腳步輕輕穿過幾條小巷,轉瞬間身后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景昀撣撣袖子,十分滿意。 既然從虞州分殿的人口中撈到了消息,她今日出來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大半。于是給自己再次變幻容貌,準備尋找靈石交易點。 靈石對于絕大多數修行者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出產靈石的礦脈大半由道殿組織開采,還有一部分掌握在名門宗派、修行世家手中。為了避免靈石分配嚴重失衡,道殿會對各州靈石礦脈出產的靈石進行重新規劃分配。 道殿在各州主要城池設有靈石交易點,由道殿開設的交易點中更為安全、靈石的數量與質量都很豐富,唯一的缺點就是進出需要出示在道殿或各分殿開具的證明。 景昀當然沒有證明,也并不想去試探一下千年來后輩們對證明的查驗是否嚴格。因而她要選擇另一條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大部分修行者又心照不宣的途徑。 靈石地下交易點。 景昀年少時下山出任務,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們都很樂意指點她,教了她一些不太上得臺面,偏偏又很實用的技能。 譬如尋找此類地下交易點。 說是靈石地下交易點其實不太準確,實際上,這里交易的并不只有靈石。 千年過去,道殿各處暗點沒有太大改變,地下黑市的進步倒是翻天覆地,景昀找了半天才找到黑市的入口。 黑市的入口是一家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飯館,進入它的后廚,就會發現地下別有洞天。 景昀沿著長長的石階向下,每走一步都能察覺到空氣中的潮濕氣息越發濃重,石階上布滿青苔,兩旁的石壁上甚至滲出了水珠。 然而下到石階底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門矗立在景昀面前,任何人站在這里,都會顯得異常渺小。 巨門緩緩打開了。 景昀面無表情,心想這一套故弄玄虛的手段倒是千年未變,實在無趣。 她見過的奇珍異寶、陰邪物件都太多了,自忖這扇門后無論有什么,都不能令她有絲毫動容。于是景昀從從容容邁進了巨門,任由巨門在身后轟然關閉,只泰然自若用神識環顧四周。 下一刻,景昀八風不動的面容終于顯露出了突兀的錯愕之色。 ——“殿下?” 作者有話說: 明天假期結束,要坐車出遠門,后天雙更補上,鞠躬。 第32章 32 金錯刀(三) ◎景昀淡聲道:“尊駕前倨后恭,令人不敢恭維?!薄?/br> 景昀未飛升時, 曾經親自下山執行任務,去過很多次黑市。深知黑市里魚龍混雜無奇不有,哪怕看見一群妖魔鬼怪在她面前跳舞迎客都能安之若素——她又不是沒見過。 這扇門后的景象顯然很正常, 乍一看和尋常坊市無異。兩邊商鋪看似平平無奇, 路旁攤販們笑容可掬,行人來來往往不時駐足講價,真是十分和諧的一幅畫面。 這幅和諧畫面中最不和諧的人有兩個。 一個瘦小尋常面目普通的男子從人群中左沖右突擠過, 像條滑溜的泥鰍,速度快的驚人,轉瞬間晃到街尾拐角消失不見了。 后方慕容灼緊追而來,她像一只輕盈的鳥兒,足不沾地自空中掠過,嬌艷的臉上卻烏云密布。她甚至沒發現近在數丈外的景昀, 清聲一喝追了過去。 ——“殿下?” 景昀想也不想, 跟了過去。 那瘦小男子顯然對黑市地形極其熟悉, 奔逃路線堪稱神出鬼沒,忽而出現在街頭,忽而從另一條巷子里冒了出來,一個眼錯不見又拐進路邊某家店鋪前門,再從后門繞出。他往常惹上麻煩, 靠著這手地形便利加上步法敏捷都能輕易甩掉,但這一次不管他跑到哪里, 只要一回頭, 余光里總能看到遠處追來的淡綠色身影。 他引以為傲的步法仿佛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要不是黑市地形復雜對方又不熟, 恐怕跑不出一條街就要被抓住了! 瘦小男子心里叫苦, 心知這次是碰上了難啃的骨頭, 這綠衣少女看上去天真爛漫,修為卻不低,不知是哪個世家宗派的得意弟子。 他想到惹來麻煩之后會受到的懲處,頓時遍體生寒,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咬牙一搏,這綠衣少女美貌罕見,如果把她撂倒帶回去,想必在主子那里也能勉強過關。 他打定主意,腳下急轉,拐進了一條更加偏僻的小路,緊接著從袖中抽出一物,回過身—— 無聲雷霆當頭落下,映在瘦小男子驚恐大張的眼底! 轟??! 瘦小男子撞塌了半面墻,頭破血流骨頭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頭一歪暈了過去。 慕容灼落下地來,胸脯劇烈起伏,怒氣未消,她走過去用力踢了暈過去的瘦小男子一腳,忽然瞥見他袖中有什么東西折射出亮光—— 咣當! 瘦小男子騰空飛起,再度撞塌了巷子盡頭另外半面墻,這次是真的昏過去了。 景昀蹲下身,從瘦小男子的袖中拿出了那個折射出亮光的東西,頓時嫌惡地松開了手,當啷一聲砸落在地。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鏡。 慕容灼用腳尖把鏡子翻過來,只見鏡子背后的花紋好看歸好看,卻有些怪異。仔細看去,花紋中藏著細細密密的符文。 “這是什么東西?” “迷魂鏡?!本瓣勒酒饋?,抬手理了理系在腦后的云羅,“鏡子本身是普通鏡子,背面刻上符文之后,就有了迷惑人心的功效,所以叫做迷魂鏡?!?/br> 她抬頭看了眼慕容灼,見這位殿下還沒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提醒:“迷魂符文屬于偏門,一向為道門不齒,是以它在青樓楚館里還有另外一個別稱,相思鏡?!?/br> 慕容灼意會過來,臉色鐵青,如果不是景昀及時攔住,她能把昏迷的瘦小男子燒成灰。 景昀對慕容灼的惱怒表示理解:“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地下黑市不是地里隨處可見的大白菜,對于大多數人——不止是凡人,還有低等級的修行者,都只是捕風捉影的傳聞、虛無縹緲的影子。想要得其門而入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容灼和她分開才大半天的時間,怎么會出現在地下黑市里? 景昀瞥見那面相思鏡,心底有了猜測。 果然,慕容灼說:“是他帶我進來的?!?/br> 和景昀分開之后,慕容灼獨自游蕩,她身上沒帶靈石,金銀卻是不缺的,在各家商鋪里一擲千金,凡是看中的東西全都眼也不眨地買下來,很快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肥羊。 當慕容灼出了一家商鋪,沿著長街走入人流時,突然感覺一只手鬼鬼祟祟探了過來,慕容灼以為是好色的登徒子,二話不說用力一掰,只聽咔嚓一聲,對方的手斷了。 打滾慘叫聲中,慕容灼后知后覺地低下頭,發覺對方的目標應該是自己腰間的儲物袋。 ——慕容灼講到這里,景昀心里大概有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