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怨偶的第七年 第76節
意料之外地,陸寒霄這次沒有發怒。他指節輕輕敲打桌案,反問道:“舅兄喝醉了?婳婳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再過兩個月,即將與我孕育第三個子嗣。舅兄是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立場,敢開尊口?” 寧重遠看著他,沒有言語。 “況且就算我答應,婳婳答應么?你讓她舍棄尊貴的身份,離開她的夫君,拋棄她的孩子,跟你過藏頭藏尾的日子,這樣她便開心了么?” 陸寒霄輕聲道:“舅兄,你不能這么自私?!?/br> 語畢,陸寒霄豪邁得舉杯飲盡,余光一直留意著對面的白衣男子,他膚如冷雪,眉眼精致,低眉垂首的樣子竟和寧錦婳有幾分神似。 如果不是看到他手中金盞上的幾道裂縫,陸寒霄說不準愛屋及烏,真把人當成大舅子看待。 片刻,寧重遠抬眸,平靜道:“婳婳還有兩個月生產?!?/br> 陸寒霄面不改色地給自己添滿酒,多得溢出杯盞,灑在紅木桌案上,“不錯。這胎兇險,在她平安產子之前,外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最好不要入她的耳?!?/br> “你說呢,舅兄?” 寧重遠微微點頭,道:“這兩個月,勞煩妹夫?!毖酝庵?,他會在滇南留兩個月。 至于他因何而來,兩個月后何去何從,陸寒霄不關心,他只在乎是否能在兩個月內拿到他想要的東西。 其實按照常理,他們是一家人,就算之前有齟齬,但如今陸鈺都這么大了,看在陸鈺的面子上也不應鬧得這么僵,可寧重遠一開口就要帶走meimei,簡直在陸寒霄的逆鱗上蹦跶。加上之前那封“和離書”,陸寒霄陰暗地想:寧家失勢并非全然不好,否則背靠大樹,婳婳那個性子,還不反了天去? 不夠,還不夠!他要站地更高些,讓天下無人敢忤逆他,才能把珍寶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兩人各懷鬼胎地對月共飲,陸寒霄心機深沉,寧重遠多智近妖,直到夜半,晚夏的蟬鳴聲在草叢里吱吱做響,鎮南王依然沒從大舅兄嘴里套出任何話。 桌上已經東倒西歪地倒下兩個細口酒壺,他伸手晃動最后一壺,直到倒不出一滴酒水,陸寒霄既慶幸、又有些無奈地嘆道:“也不知婳婳像誰?!?/br> 寧國公身為寧家家主,兩朝元老,保寧府這么大個龐然大物屹立不倒,明顯不是個簡單之輩。他雖然未曾見過岳母,但她生前把持國公府后院,大房沒旁的姬妾庶子……其實這也不難,寧錦婳也能做到,但與之相對應的是寧錦婳擅妒的名聲,響徹京都。 他素未謀面的岳母則截然相反,寧國公不納妾,子嗣少,便是做妻子的失職。結果上至公婆,下至妯娌,沒一個人說她一句不好,國公夫人賢德之名遠揚,余蔭甚至惠及適齡的寧家女。都道:“嫣娘教出來的,準錯不了?!?/br> 與婳婳一母同胞的大舅兄更不用說,陸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討不了好。一家子心眼跟狐貍窩似的,唯獨他的婳婳出淤泥而不染,一派天真爛漫。 陸寒霄心道:老天待他不薄。 寧重遠不知對面“妹夫”的腹誹,他俊眉微挑,認真回道:“婳婳與我母親肖似?!?/br> 不然以寧國公地沉穩持重,怎么能容忍女兒不守規矩,飛揚跋扈。連一生最重要的親事都隨她。 陸寒霄輕笑著搖頭,就著金盞里僅剩的酒水,與寧重遠碰最后一杯。 “兩個月,我的條件不變,隨時恭迎舅兄?!?/br> 兩個月,也足夠他把他的底細查清楚。 寧重遠低眉淡笑,如玉般的面容上滴水不露,“我的條件也不變?!?/br> *** 翌日,寧錦婳醒的很早,她來不及梳妝打扮,便急沖沖地出門找兄長。寧重遠從來沒有失信過,他說今早起來能看到他,便一定不會失言。 誰知她剛走出寢房,恰好和迎面而來的寧重遠撞了個滿懷。他已經沐浴凈身過,身上是她熟悉的冷松氣息,絲毫看不出昨晚的飲酒放縱。 “小冒失鬼,低頭看路吶?!?/br> 寧重遠順勢用掌心撐起她的腰身,拐了個彎兒,溫聲道:“來,當心門檻?!?/br> 他理所當然地把meimei扶回寢房的貴妃榻上,目光不動聲色地逡巡四周,兩人誰也沒意識到此時的失禮。 縱然大齊的男女大防沒那么嚴苛,但一個成年男子公然踏入一個婦人的寢房,即使是娘家兄妹,也過了。 寧府的情況又和別家不一樣。 寧重遠一手把meimei養大,在她未嫁人時,沒有下人敢叫賴床的大小姐,便是大公子掀開重重帷帳,捏著她的鼻子把人叫起來,兩人的感情又豈能被世俗的條條框框約束禁錮? 因著昨夜喝酒,陸寒霄沒有回寢房睡,沒看見這兄妹相親的糟心一幕,便也避免了許多事端。 沒有外人,如今只是兄妹兩人相處,寧錦婳心中有許多思念和疑問,寧重遠一一作答。他說父親已經平安到了地方,說自己福大命大,被水流沖到下岸,幸得農戶所救,后來陰差陽錯遇到了梵統領,便隨他一同趕往滇南。 他說話真假參半,陸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討不了好,更遑論寧錦婳。她沒有懷疑,只是在他提到梵瑯時身軀一顫,被寧重遠敏銳地捕捉到。 “怎么?”他輕笑道:“莫非這個梵統領有三頭六臂,讓吾妹這樣掛懷?!?/br> “兄長——你胡說什么!” 寧錦婳面容羞囧,她紅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當初是她豬油蒙了心,誘哄梵瑯為她找兄長,如今人找到了,她高興歸高興,卻實在沒顏面見他。 雖然兩人自始至終也沒什么,但寧錦婳知道自己辜負了一顆赤誠的心,她配不上。 “傻姑娘,有什么話不能跟兄長說,嗯?” 寧重遠伸手撫摸她的發鬢,因方才走的急,本就松散的發髻虛虛垂在耳后,上面簪著的海棠纏絲金步搖也有些下墜,寧重遠干脆抽出它,讓如云的黑發四散開來。 “兄長,我——”“噓,讓我來猜猜?!睂幹剡h繞到她身后,手指為篦,一下一下輕攏著她柔順的長發、“那小子愛慕我家婳婳花顏月貌,對吾妹一見傾心,我猜的可對?” 寧錦婳瞬時睜大雙眸,身后溫潤的男聲如涓涓細流,卻直指要害。 “吾妹天人之姿,尋常兒郎愛慕你,實乃理所當然。但這個梵統領讓你如此在乎,想必不一般?!?/br> “婳婳是欠了他什么,還是有把柄落在人手上?放心,兄長給你做主?!?/br> 他五指翻飛,很快就把寧錦婳一頭青絲綰好了,是靈動秀美的隨云髻,她烏發如云,挽這個發髻剛好露出飽滿的前額,顯得濃麗的五官明艷照人,是當年她最喜歡的發式。 寧錦婳余光瞥見鏡子里的自己,忽然一陣恍惚,怔怔道:“兄長,我嫁人了?!?/br> 她已嫁為人婦,這種閨中少女的發髻,即使再好看,也用不得了。 第83章 第 83 章寧重遠手中一頓,似乎過了許久,他無聲地打散她的發髻,輕嘆道:“是啊,我家婳婳長大了?!?/br> 盡管即將生育第三孩子,寧重遠依然沒有meimei已嫁為人婦的自覺,在他心里,不管她年歲多大,她一直是扎著兩個小圓髻,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小姑娘。 兩人心思各異,都沒有說話。 寧重遠手中的動作忽然僵硬起來,不那么流暢。寧大公子只屈尊降貴給親妹梳過頭發,他meimei愛俏,他為她學了很多樣式的發髻——大約在十年之前。 如今那些發式不時興了,她也不能再用了。 寧大公子博聞強識,他回憶著曾見過的婦人發髻,如云的青絲在他手里似乎能翻出花兒來,卻遲遲不能髻。 恰好此時抱月端著點心茶水進來,除卻昨日見到大公子的震驚,她對今日這幅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了,之前他們兄妹倆經常這么搞。 寧錦婳小時候被寵得嬌氣,一大早被叫起來難免甩臉子,不許旁人碰她。內院無主母,寧國公重規矩,斷不會進小女兒的閨房,要不是上頭有個寧重遠,真沒人壓得住她。 她還在香軟的帳中呼呼大睡的時候,寧重遠已經上完了兩節早課。冬日天寒,他身上覆著一層薄霜,清俊的少年郎站在暖爐旁把身子暖熱了,才去叫疼愛的meimei起床。 即使如此,寧錦婳還要哼哼唧唧鬧騰許久。那會兒祖母還健在,小輩們每日清晨都要去慈安堂請安,寧錦婳也不能例外。祖母是個面容肅穆的老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其實寧錦婳心里不喜歡她,每次見了她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偏偏祖母還總是提點她,說她規矩不好,女兒家整天拋頭露面像什么話,一個孝字壓在頭上,寧大小姐只能乖乖聽訓。 而對于寧重遠,老人家就是另一番態度了。闔府都知道老祖宗最看重長孫,少年郎君,芝蘭玉樹,往那兒一站便已讓老太太心花怒放。二房三房的姑娘們見寧錦婳天天過得那么滋潤,閑言碎語便告到了祖母跟前。有一段時間寧錦婳總被單獨留下來“學規矩”,一次、兩次……第三次,她剛回味兒來,寧重遠也跟著她一起留了下來,美名其曰“盡孝心?!?/br> 他袒護地光明正大,就差沒把“我來給我meimei撐腰”幾個字刻腦門兒上,老祖宗氣得不輕,又舍不得給長孫難看,她的寶貝孫子得讀書習武,繼承家業,大好光陰豈能浪費在后宅之中?即使再不情愿,只能黑著臉把兩兄妹放走。 出了慈安堂,寧錦婳驚喜道:“哥,你怎么知道來救我?” 寧重遠無奈道:“兩回了,你啊,什么時候能長大?!?/br> 他太在乎他的meimei了,那些旁門左道、陰謀詭計之流,到不了寧錦婳跟前已被他打散。他從未覺得有什么不對,長兄如父,他能管她一輩子。 改朝換代,非人力所及,誰也沒料到。 …… “好了?!?/br> 寧重遠輕輕把海棠金步搖給她簪上,溫聲道:“婳婳可滿意?” 寧錦婳有些心不在焉,她草草瞥了一眼銅鏡,揚唇道:“好看?!?/br> 大公子一個眼神下去,抱月立刻懂事地屈膝退下。等到房里又剩下他們兩個人,寧重遠端起方才抱月送的一碟兒芙蓉糕,輕笑,“這么敷衍,又不開心了?” 他之前總說她長不大,如今真長大了,寧重遠卻并不歡喜。一手養大的meimei嫁為人婦,心里也裝了更多的人和事,不再只親哥哥了。 “兄長,我方才想到了祖母?!?/br> 寧錦婳自然咬住他遞過來的芙蓉糕,神色有些傷感。 “祖母不喜歡我?!?/br> “我那個時候頑劣任性,不服管教,祖母或許是對的?!?/br> 老祖宗并非有意苛待孫女,嫣娘是她最喜歡的兒媳,看在亡人的份上她也不能磋磨她留下的女兒,甚至動過把人抱在跟前養的念頭。只是她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寧國公也反對,后來此事便不了了之。 等她再注意到這個小閨女,寧錦婳已經被寵壞了,肆意妄為,沒有半分女兒家的樣子。老祖宗有心糾正,從宮里請了教養嬤嬤。學規矩哪兒有不受罪的?誰都是這么過來的,那些宮里的老嬤嬤一個比一個兇,寧錦婳幾天便受不了了,哭著給兄長告狀。 寧重遠心疼她,頂著父親和祖母的壓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嬤嬤。當時她只顧著開心,近一年才覺得后悔。 如果她當初好好學針線,是不是就能給鈺兒做幾件針腳細密的箭袖衫?如果當初好好學掌家之道,是不是如今就不會這么手忙腳亂?如果她好好聽從教導,她是不是就不會去招惹梵瑯,留下一個難收拾的爛攤子,在兄長面前都難以啟齒? 陸寒霄總說她任性,她嗤之以鼻,她寧大小姐一直就是這樣,也沒見惹出什么天大的禍事。這回……寧錦婳真的后悔了。 她咬咬牙,一把拉住寧重遠的下擺,豁出去道:“兄長幫我——”寧重遠反握她的手,“別怕,你說?!?/br> …… 她說得顛三倒四,烏黑濃密的眼睫一顫一顫,聲音越來越小。 “兄長,我知道錯了,別罵我……”話音兒已隱隱帶了哭腔。 寧錦婳心里羞窘萬分,直到溫熱的大掌撫上她的手背,寧重遠低聲道,“沒事,兄長在,不怕?!?/br> “婳婳什么都不用怕?!?/br> 在寧錦婳看不到的地方,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臉色陰沉,漆黑的雙眸凌冽,比陸寒霄也不遑多讓。 是他的錯,他來晚了。他就不應該瞻前顧后,直接把她帶走便是!可能會舟車勞頓,但他一定不會讓婳婳受這么多委屈。 陸寒霄就是這么待她的?讓她寧愿放下身段討好他手下的副將也不愿意向他這個夫君開口?他從小捧在手心里的人,竟讓人如此糟踐? 寧錦婳還在一遍一遍認錯,寧重遠牢牢握緊她的手,不厭其煩地回道:“你沒錯?!?/br> “你沒錯,婳婳?!?/br> 她有什么錯呢?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滇南,她只是太害怕、太想念親人了。 此時寧重遠的心仿佛被劈成兩半,一半心疼meimei,一半又為她大費周章找自己而熨帖。兩種極端拉扯下,原本準備醞釀許久再說的話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婳婳,我帶你走?!?/br> 他定定看著她,嚴肅道:“我們離開這里,陸家那對兄弟,你統統不用理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