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怨偶的第七年 第57節
梵瑯不由看癡了,直棱棱站在那里,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擱。他剛從兵營回來,占了滿身的血和土,不敢往前半步,唯恐褻瀆了她。 她與那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她醒著的時候,從沒正眼看他,他只記得她很高傲,總是揚著下巴說話,耳邊紅寶石一閃一閃,像血滴一樣。 梵瑯做了十六年奴隸,最恨這些所謂權貴們的高高在上,他去打仗,也最喜歡把那些戰敗貴族的眼睛生挖下來,讓他們到地下也不能斜著眼看人。 可她如此待他,他卻覺得天經地義,仿佛她天生就該這樣的……尊貴。 第60章 第 60 章寧錦婳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里是繁華的京都,她在寧國公府的繡樓上憑欄遠望,亭臺樓閣,金玉滿堂,入目一片花團錦簇的富貴。 “婳婳?!?/br> 她轉身,面如冠玉的青年郎君唇角噙笑,抬起指腹摩挲她光潔的額頭,“又貪涼了?” 他淡淡瞥眼,“來人,把冰盆撤了?!?/br> “別——”少女趿著鞋去拽他的衣袖,嘟起嘴,“不要嘛,我都出汗了,身上黏乎乎的,難受?!?/br> 滿庭的梧桐樹枝葉繁茂,隱約傳來陣陣蟬鳴,炙夏的日頭高高懸起,帶來一股熱浪。 青年郎君身材頎長,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婳婳乖,吃一塹長一智,上次是誰疼的滿床打滾,忘了?” 區區幾盆冰寧國公府還是供得起的,不過少女初潮,身子嬌得受不得涼,夏天過得格外清苦。 少女眼巴巴看著涼涔涔的冰盆被撤走,一個冰棱子都沒給她留,賭氣般的別過臉,“哼,哥哥好討厭?!?/br> 青年郎君又好氣又好笑,他執起一旁的蒲扇,一邊給她扇風,一邊道:“是是,我討厭,不如滇南那小子得婳婳喜歡?!?/br> “女大不中留,這才哪兒到哪兒,胳膊肘已經開始往外拐了啊——”“兄長!”少女嗔怪道,她的臉頰紅撲撲,纖長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像兩把小扇子。 “誰、誰會喜歡那蠻子啊,脾氣又臭又硬,天天冷著臉,跟誰欠他八百兩銀子似的,討厭死了!” “這樣啊——”青年郎君拖長了語調,好整以暇地看著別扭的少女,道:“既然此人如此討厭,我便讓門房把他趕出去罷,省的讓吾家明珠看著心煩?!?/br> “曖,等等?” 少女腳步一頓,雙眸亮閃閃,“他……他真的來了?” “什么真的假的?”青年郎君故作驚訝,“陸世子拜訪父親,跟你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有什么干系,羞不羞?!?/br> 少女哼笑一聲,指尖纏繞著垂在胸前長發,“哼,兄長慣會取笑我?!?/br> 青年掌心撫上她的頭頂,看著嬌羞的少女,目光幽深,“婳婳,兄長舍不得你?!?/br> 賜婚的鳳諭已下,世子府那邊催得緊,他們便是有心想留,也留不了多久了。 少女順勢抱住青年的腰身,額頭蹭蹭他的胸膛,撒嬌道:“那我便不嫁了,在家侍奉兄長和父親?!?/br> “又說傻話?!?/br> 青年寵溺地撫摸她的鬢角,許久,道:“如若他日后待你不好,便回家吧,兄長養你?!?/br> 少女咯咯直笑,“難不成兄長要養我一輩子?兄長愿意,未來嫂嫂可不愿意?!?/br> 青年不由搖頭失笑,他凝視著尚且年幼的meimei,喟嘆道:“婳婳啊——”…… “呃啊——”寧錦婳緩緩睜開雙眼,一片花瓣被風吹到了她的鬢邊,她怔怔抬手拂下去,水潤的眼眸里滿是茫然。 原來不過黃粱一夢。 沒有潑天富貴的寧國公府,沒有兄長,也沒有讓她回去的家了。 心里跟掏了一個大洞似的,空落落的。寧錦婳不知自己怎么了,近來尤愛傷春悲秋,連看見落花都覺得傷感。她微斂眉目,起身把裙上的花瓣抖落下去,轉頭便撞入一雙幽綠的眸子。 “你——”她忍不住后退兩步,定了定神。 曖,這不是那什么愛食生rou的……統領? “見過王妃娘娘?!?/br> 梵瑯微微頷首,透綠的眼眸如野獸般兇猛。他沉聲道:“屬下見娘娘在此安眠,怕不長眼的人沖撞,便自作主張為您護衛,娘娘勿怪?!?/br> 這片桃林在王府后院,寧錦婳喜靜,不讓旁人追隨打擾,“不長眼”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怎么進來的。 寧錦婳壓下心頭的疑惑,淡淡道:“不必?!?/br> 她剛睡醒,頭有些發沉,“你……嗯……” 梵瑯眸光一黯,及時道:“屬下梵瑯,又名……” “梵統領?!?/br> 寧錦婳冷酷地打斷他,她沒興趣知道他叫什么狼啊虎的,她微微抬起下巴,“這里不用你,退下?!?/br> 在人前,寧錦婳把恃寵而驕的高門貴女演的惟妙惟肖,或者說這本來就是她的本性,嫁為人婦這些年生生被磨沒了,如今借著這個機會徹底釋放。 她越是這樣,梵瑯的心越癢癢,心口跟有羽毛搔動一樣,渾身不得勁兒。 他舔舔干涸的唇,道:“您要去哪里?屬下送您回去?!?/br> 他小山一樣的身軀,堵在寧錦婳身前,嚴嚴實實擋住去路。 她皺眉道:“離我遠些?!?/br> 這頭野獸這回像聽懂人話似的,默默往后挪動半步。盡管方才已經把身上抖落一遍,那些血和泥混在一起的痕跡依然顯眼,他不敢離她太近,唯恐褻瀆心中的神女。 ——寥寥幾面,遙不可及的王妃娘娘已經成了梵瑯心中的神女。 當他是奴隸的時候,沒人注意一個卑微的螻蟻。后來他成了大統領,很多女人圍到他身邊,環肥燕瘦,數不勝數,但那些女人如同之前的侍女一樣,跟他說句話都不敢,他掃一眼都覺得礙眼,還不如看他的大將軍。 她……不一樣。 寧錦婳斜目瞥過他,冷哼一聲,抬腳饒過他離開。她自認走得很快,但她哪兒比得過一個粗狂的男人,身后之人恍若影子一般,始終和她保持兩步半的距離,亦步亦趨。 她呼吸逐漸急促,腳步也越來越凌亂,不覺中越走越偏。王府太大了,她初來乍到,抱月和抱琴沒在身邊,竟走了一條從未走過的小道兒,前方是一座水榭,已經無路可走。 內心焦灼中,身后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往左轉?!?/br> 寧錦婳一怔,她停下腳步,疑惑道:“你知道我去哪兒?” 梵瑯回道:“此路通往雅苑,王妃娘娘只能去此處?!?/br> 他是陸寒霄的近臣,之前府里沒有女眷,便沒有很多規矩,這里他比寧錦婳熟。 “雅苑?” 寧錦婳心里有一股不詳的預感,“這是什么地方?”以她對陸寒霄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附庸風雅的人。 梵瑯看著這深幽的曲徑,唇角勾起一抹嘲諷:“是豢養女奴之所?!?/br> 看著寧錦婳茫然的神色,梵瑯輕‘嘖’一聲,為她解釋道:“南地毗鄰南詔,行腳商人捆賣奴隸盛行,達官顯貴多蓄養女奴?!?/br> 其實男奴也不少,不過男奴不比女奴好命。女奴身段窈窕,被養在府里做歌姬舞姬,吃喝不愁。男奴只能做最卑賤的活計,動輒打罵。死了都沒人埋。 梵瑯是女奴之子,曾經做過府里的馬夫,他行事葷素不忌,從不避諱奴隸出身,但在寧錦婳面前,他踟躕了。 他含糊道:“那里都是些小娘子……沒什么好看的?!?/br> 寧錦婳沒再往前走,她臉色有些難看,“陸……王爺,常來嗎?” 蓄養歌姬不是什么大事,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也會做,甚至會被說一聲“風流儒雅”,但世子府從來都是干干凈凈,因為寧錦婳不允許。 心照不宣,府里蓄養的舞姬不是用來單純賞樂的,是要在床上伺候男主人的。 寧國公對亡妻一往情深,一個鰥夫拉扯一雙兒女,寧錦婳之前并不知道這些。成婚后免不了出門交際,有次她聽某個誥命夫人抱怨,說府里的舞姬偷偷懷了老爺的孩子,母憑子貴,得以擺脫奴籍。 那誥命以過來人的身份勸道,“那些小妖精嬌嬌繞繞的,迷得爺們兒什么都不顧了,你可得立好規矩,不能被這些妖精鉆空子!” 寧錦婳面上點頭,心里頗為不屑。一個巴掌拍不響,舞姬能鉆空子,不都是男人的縱容?她的三哥跟這些人不一樣,他才不會貪戀女色。 她被保護的很好,縱然性情有些驕縱,但小姑娘的心總是帶著天真和柔軟。當日回到寢房,她靠在男人的臂彎里,輕聲細語道:“那些女子身不由己,也都怪可憐的。你日后可不要豢養私寵,我不依的?!?/br> 陸世子微微頷首,“內宅之事,你做主即可?!?/br> …… 那一瞬間,寧錦婳想起曾經少年對她的承諾,又想起滇南這一年,她懷著寶兒的時候,他是不是美人常伴身側,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一顆心里跟泡在酸水兒里似的,又澀又漲。 聽到她的問話,梵瑯挑眉,俊朗的臉上有一絲玩味,“王爺并未常來。不過——”他拖長了音調,“王爺時常召見雅苑的女奴們,王府歌姬能歌善舞,色藝雙絕,是眾人皆知的事?!?/br> 梵瑯沒撒謊,不過經他這么一說,話就變味兒了。 陸寒霄那一年幾乎日日睡在軍營里,入眼全是刀光劍影,陰謀算計,就算寧錦婳本人在此,他估計也能坐懷不亂,更別提什么女奴。 他過著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身邊的屬下臣子都不是吃素的,酒宴之上,一群大男人喝悶酒有什么意思,陸寒霄養著一園子女奴,多用來招待賓客以及賞賜屬下,他是個慷慨的主公,對待功臣,美酒佳肴,金山如玉,美人寶馬……應有盡有。 在他眼里,一個如花美人和一匹好馬,一幅字畫并沒有區別,都是拉攏人心的手段罷了。 可寧錦婳不明白這些,他從未在她面前透露過半點兒,她只知道他很忙。他們整整一年沒見面,相隔千里,年輕力壯的夫君養了一院子的歌舞姬,她不想歪都難。 她垂下濃密的睫毛,沉默許久,抬腳朝著“雅苑”走去。 穿過曲折的小徑,一個大大的紅漆圓拱門映入眼簾,寧錦婳站在門外,陣陣絲竹糜音從高墻里傳出,顯得春意無邊。 她還未踏進去,恰好出來兩個身形嬌小的少女,一人著黃裙一人著粉裙,雪膚黑發,瓊鼻櫻唇,身段儀態皆是不俗。 “見過大統領?!?/br> 兩人微微福身,聲音婉轉如鶯啼。她們被困在后院不認識寧錦婳,但梵瑯梵統領可是兇名在外,她們都不敢靠近他。 寧錦婳忽然問道:“多大了?” 兩人對視一眼,她們不清楚眼前女子的身份,但她容色姝麗,袖口和裙擺的花紋都是用金線織的,繡鞋上綴著瑩潤的東珠,貴氣逼人。 “奴十六歲?!?/br> “奴十七歲?!?/br> 十六七歲,真好啊。 寧錦婳看著兩人緊致的肌膚容顏,仿佛一掐能掐出水,比滿院的桃花都要嬌嫩。她當年嫁為人婦時,也是這個年紀。 可惜,她的花期已經過了。 寧錦婳忽然不想進去了。從小到大,寧大小姐的腰桿兒向來挺得直直的,一來有身后顯赫的家世撐腰,二有得天獨厚的容貌,后來陸寒霄進京,這男人是個實干派,年紀輕輕就把寧錦婳劃拉到自己身邊,為她遮擋一切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