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這個秋老虎肆虐的天氣,稍微動一動都會大汗淋漓,可趙宇卻在這時候練球,這讓我們有些難以理解。 “那小子就那樣,說這才能鍛煉意志力?!彼耐瑢W,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內褲,毫不避諱張靜就在面前,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下去,有意無意地展示著自己的肌rou。 老羅不動聲色地站在了張靜的身前,胳膊微微用力,鼓脹的肌rou撐起了衣袖,一下子就把那個學生給比了下去。 我沖著張靜擠了擠眼睛,卻見她正捂著嘴偷笑。 老羅并不像他嘴上說的那樣,不打算和張靜在一起。他根本就是很緊張她,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死活不同意和張靜結婚。 那時候,這個問題困擾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懶得去找到答案。說實在的,他們兩個就這么拖下去,我們三個還有在一起的可能,要是他們兩個真結婚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或許,那時候我就必須要離開了。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最后離開的人并不是我。 師范大學露天籃球場在幾棟宿舍中間的空地上,除了供學生們運動健身,籃球場四周的欄桿也被學生們利用了起來。正當午時,一床床被子掛在欄桿上,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 偶爾還能見到不知什么原因留在被子上的地圖。 一個留著一頭利落短發,身形略顯瘦削,一張臉棱角分明,臉上掛滿了汗珠,穿著運動服的男孩兒就在這些“被子觀眾”的注視下,一個人對著籃筐揮汗如雨。 他站在三分線外,籃筐斜45度的位置上,雙眼鷹一般盯著籃筐,揚手,躍起,手腕輕抖,籃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應聲入網。他走到籃下撿起籃球,再次退回到剛剛的位置,揚手,躍起,手腕輕抖…… 他不知疲倦地重復著這個動作,對于出現在旁邊,觀察著他的我、老羅和張靜視而不見。這孩子臉上的表情也異乎尋常地復雜,麻木,冷漠,目光中似乎還帶著一些怨恨。他出手的力量很強,籃球往往是砸在籃板上,再反彈入籃框,那沉悶的“砰砰”的聲音,就像是在發泄著什么。 燥熱的空氣里沒有一絲風,沒有任何人會愿意在這樣的天氣里做劇烈的運動,可趙宇是個例外。只有汗水滑入他眼睛里的時候,他才會停下來抹一把汗,然后就又繼續之前的投籃練習。 他穿的竟然還是一件長袖運動服。 籃球場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趙宇停止了投籃,眉頭輕輕皺起。他緩步走到了場邊,拿起了電話,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剛上市沒多久。 趙宇拿著那部電話,看了看上面的號碼,拇指在接聽鍵和掛斷鍵之間滑動著,猶豫了一下,最終卻還是沒有接。 “怎么不接?”張靜問道。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趙宇一跳,電話險些掉到地上。當看到張靜身上的警服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才若無其事地說道:“詐騙的?!?/br> “你們找我有事兒?”他拿起毛巾擦著臉,把一塊老羅眼饞了許久的勞力士手表在手腕上戴好,聲音有些冷漠地問道。 “是有點小事兒,關于……你母親的事兒?!睆堨o說。 “我不想說?!壁w宇轉身向外走去,“我就一個要求,嚴懲那個兇手?!?/br> “你這么肯定我們抓住的就是兇手?”張靜快走了幾步,和趙宇并肩而行。 聽到這句話,趙宇停下了腳步,側頭看著張靜,目光中帶著些戒備?!叭耸悄銈冏サ?,他是兇手也是你們告訴我的,現在你告訴我弄錯了?”他有些激動。 “我也沒說是弄錯了?!睆堨o帶著笑,說道,“在法院判決他有罪之前,我們的認定沒有任何法律效力。而且現在這個案子還有一些疑點沒有弄清,真到了法庭,會是什么結果,誰也不好說?!?/br> 趙宇想了想,才不情不愿地說道:“去水吧吧,那個地方清凈?!?/br> 趙宇說的水吧是校園里的一個小餐廳。大部分大學校園里都有這樣布置得頗有情調的地方,到這里來的也大多是一些小情侶,在舒緩的音樂中互訴衷腸。我們一行人和這里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張靜卻是異常興奮,硬拉著老羅和自己坐在了一起,把我和趙宇踹到了另一邊。 她把頭側靠在老羅的肩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是一臉的甜蜜。 我都有些看下去了。上學的時候,老羅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和張靜單獨相處,實在逃不過的時候,甚至不惜拉上我做墊背的,美其名曰幫我改善生活。 那個時候,情竇未開的我就跟在他們屁股后邊,也難怪張靜總懷疑我和老羅之間有什么了,難得她忍了我那么久竟然都沒生氣。 “你女朋友沒來?”餐廳服務員熟稔地和趙宇打著招呼。 “按老樣子來,四份?!壁w宇沒答話,只是有些冷漠地吩咐道。 服務員也意識到了趙宇的心情不是很好,默默地端上了四份黑色的、我們叫不上名字的飲料后就離開了。 “他們這里的招牌飲料,黑皇后,八十一份,是最貴的了,我女朋友……前女友每次來必點的?!壁w宇抿了一口,擺弄著杯子,有些惆悵地說道,“我真不知道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喝的?!?/br> 聽說是這里最貴的飲料,老羅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卻差點兒吐出來,苦著臉硬憋著才咽了下去。 “看來,你還忘不了她?”張靜問。 “投入了那么多時間,花了那么多錢,到最后還是留不住?!壁w宇苦笑了一下,“不是忘不了,就是覺得……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們找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起火那天的具體情況?!睆堨o也喝了一口飲料,表情卻難得的和老羅差不多。 “我也不太清楚?!壁w宇搖了搖頭,“那天我給我媽做完飯,就出去找我同學了?!?/br> “大中午的,去找同學?”張靜有些不解。 “我們約好的?!壁w宇說,“等我看到家里起火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媽就是靠撿破爛供我上學的,院子里堆的都是那些東西,一起火,救都沒法兒救?!?/br> “這么說,你也不知道火是怎么著起來的?”張靜皺著眉,問。 “嗯?!壁w宇點頭。 “你mama,為什么沒有逃出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壁w宇的眼眶有些泛紅,他側過頭,看著窗外,深吸了一口氣,“按理說,她跑出來一點兒問題都不會有的,可是,她就是沒跑出來。我聽說,是窗戶被人綁上了,門也鎖上了。警官,”他突然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張靜,“那個人行刑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要親眼看著他給我媽陪葬?!?/br> “這件事兒,我們再說吧?!睆堨o頓了一下,“還有一個小問題,我聽說,你給你媽上了保險?為什么?” “那是我給我媽的生日禮物?!壁w宇苦澀地笑了一下,“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媽把我撿了回來,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學,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好好回報過她。前段日子,我幫我們老師完成了一個實驗,他給了我點報酬,我就拿去給我媽買了份保險。她歲數大了,沒有社保,又總在外邊跑,我真擔心……” “我能理解?!睆堨o滿含深意地點了點頭,“你放心,這個案子,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的。能把你那個同學的聯系方式給我嗎?” 這個要求讓趙宇有些詫異:“你們不會認為是我干的吧?” “為了排除合理懷疑?!睆堨o笑了一下,“任何和本案有關的人員我們都要進行調查,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懷疑,雖然我們覺得沒什么,不過,律師肯定會拿這個說事。你也知道,有些律師,根本就不能叫律師,就是根攪屎棍,我們可不想陰溝里翻船?!?/br> 趙宇猶豫了一下,還是報出了一個電話號碼。 “怎么樣?這小子身上有什么疑點嗎?”一離開學校,老羅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滴水不漏?!睆堨o嘆了口氣,“他說的倒是沒什么毛病,都能解釋得過去,看來,我們需要的還是證據?!?/br> “那可是火災啊,火災的證據最難找了?!崩狭_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輸和贏,拿到的代理費肯定不一樣?!?/br> “去消防隊,火災這東西對我們來說很難,對他們來說,就簡單多了?!睆堨o說,“干這事兒,他們專業。小騾子,你先去給我買瓶水,不要最貴的,就要礦泉水就行。你看,我可比趙宇的女朋友好養多了?!?/br> 她眼巴巴地看著老羅,那副神情,任誰都無法拒絕。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了那天出警的消防隊。 聽說我們是為了那場火災而來,消防隊的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我正好要把東西給你們送過去呢?!毕狸犻L說。 “有結果了?”老羅連忙問。 “剛弄清楚起火的原因?!毕狸犻L說。 “怎么回事?”張靜連忙問道。 “你們跟我來,我給你們看個實驗?!毕狸犻L說著,帶我們走到了戶外。 他先把一摞報紙凌亂地堆在了空地上,又找來幾個礦泉水瓶子放到了報紙堆上。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那幾個礦泉水瓶子里都還剩有一些水。 “今天這個天氣正好,要是換別的天氣,這個實驗還不一定能成功呢?!毕狸犻L把一瓶花露水混到了那些瓶子里,拉著我們站到了一邊,“等會兒啊,時間長短不一定,能不能成功也不好說,這個純粹是概率問題?!?/br> 我們站在陰涼處,默默地看著那堆報紙,大概過了有五分鐘,突然一縷青煙從報紙堆里冒了出來。 “成了?!毕狸犻L興奮地一拍手,松了口氣。 在我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一團火苗已經燃了起來。那團火苗越燒越旺,放在報紙堆上的塑料瓶子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變形、泄露,幾滴水讓火苗黯淡了一下,卻并沒有熄滅。 老羅饒有興趣地向前走了幾步,恰在這個時候,那瓶花露水也流了出來?;鹈鐓s驟然間變大,幾乎是一瞬間,整個報紙堆都被火焰包裹了,就連老羅都差點兒被火苗舔到。他連忙向后退了幾步,避開了火舌。 “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問道。 “問題就出在這幾瓶礦泉水上?!毕狸犻L一邊用滅火器滅火,一邊解釋道,“這種還有水的礦泉水瓶子會形成透鏡效果,恰好焦點就在易燃物上的話,就很容易引發火災了?!?/br> “為啥花露水一澆上去,這火就馬上變這么大了?”老羅心有余悸地問道。 “花露水這玩意兒,你別看你平時往身上抹沒事,這東西可是危險品?!毕狸犻L說,“酒精含量達到70%,一遇到明火那就是燎原之勢?!?/br> “那就是說,”張靜想了一下,“死者撿回來的垃圾里正好有還剩水的礦泉水瓶子,這些瓶子引發了火災。趙平的那瓶花露水,應該是快用完了吧,他就把瓶子扔給鄰居了,反而成了助燃劑?” “沒道理啊?!崩狭_說,“趙平自己都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說,他們倆關系還沒好到那份上呢?!?/br> “你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睆堨o恨恨地踹了老羅一腳,“趙平不也說了,關系不好只是表面上,其實他們倆還是挺照顧對方的。趙平那么好面子的人,他能直接說是自己給鄰居的?” “也就是說,這場火災,其實就是個意外?!睆堨o像是在肯定自己說的話,用力點了點頭。 “不對?!蔽覅s搖了搖頭,“這里面有問題?!?/br> “有問題?”老羅和張靜都是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第一,那瓶花露水,肯定不是趙平看快用完了扔過去的。事關自己的生死,在這件事上,他可能撒謊,但不會隱瞞,也就是說,他可能是故意扔過去誘發火災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第二,你們沒經歷過,并不知道這里面的道道?!蔽矣行┩纯嗟卣f道。是的,那段回憶確實很痛苦,痛苦到,我時常以為那并不是我的人生。 “小明哥!”張靜突然走上前,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老羅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抱了抱我,沒有說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才說道:“你們知道我上學的時候家里有多困難,要不是老羅時不時幫我,我恐怕早在大二的時候就輟學了?!?/br> 張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羅,恍然大悟一般說道:“我說呢,按小騾子的家世,他沒道理一個月就那么幾百塊生活費。哎呀,一不小心,我當了一把小三啊?!?/br> 她故作輕松地說道,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不過,小明哥,你大人有大量,你就不要和我搶了。我們女人多難啊,又要和女人搶男人,還得和你們男人搶男人?!?/br> 我知道,這丫頭是想讓我放松點兒,能平靜地去面對那段痛苦的回憶。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定很難看。 “其實我母親就是靠拾荒供我上大學的?!?/br> 說出這句話,我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這段經歷,無論是老羅還是張靜,我都沒有對他們提起過,老羅或許還能猜到一些,不過張靜就完全不知情了。我并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丟人的,那個時候,我父親重病在身,我母親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庭。 很久很久以后,當我有能力供養這個家的時候,我的父親卻在離自己六十歲生日只有十天不到的時候溘然長逝。我的母親回憶往昔的時候,曾跟我說,有段日子,她每個月只能賺到六百塊錢,這六百塊錢,她分文不留,全都給了我。而她自己和父親,就靠拾荒的幾十塊錢度過一個月。曾經有一個月,她只剩下五十塊錢,卻丟了。 我時常想,這兩個老人是怎么熬過那一個月的?這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偉大的人嗎? 可是我卻懼怕這件事被別人知道,因為,也許我會失去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小明哥,算了吧?!睆堨o柔聲說道,“你不愿意說就不說,我相信你,你說有問題就一定有問題?!?/br> “我沒事?!蔽倚α艘幌?,搖了搖頭,“但凡拾荒,都希望能多撿一點兒,所以拾荒者會把瓶子里的水都倒掉,踩扁,以縮減重量和體積?,F場出現這種瓶子,絕對是有人故意的?!?/br> “簡律師說得沒錯兒?!毕狸犻L點了點頭,“我們在現場還找到半罐飲料,應該是老人喝的。那里面有安眠藥的成分,很顯然,給老人飲料的這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br> 4 這罐飲料的來源并不難查,那上面留有清晰的指紋痕跡。張靜讓消防隊的人幫忙把材料送到檢察院,囑咐他們進行指紋鑒定。 至于我們,則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趙宇口中他那個同學的家。 讓我們意外的是,他這個同學家就在正對著趙宇家的一處山坡上。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夠第一時間發現趙宇家起火,那無疑是這里了。 可趙宇卻說,直到大火徹底燒起來后,他才發現。我和老羅、張靜對視了一眼,都已經意識到,趙宇或許和這場火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和趙宇不同,他的這個同學并沒有考上大學,只能在家務農。而他的命運也和趙宇截然不同,此時的他已經結婚,還有一個不足歲的孩子。 我們到的時候,他正哄著這個不肯入睡的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