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辯護人?!睂徟虚L和身邊的審判員商議之后,說道,“合議庭經過充分討論后認為,你提出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休庭。合議庭決定繼續進行庭審,辯護人,請針對公訴人提出的證據質證?!?/br> “好啊,既然非要讓我說,那我可就說了?!崩狭_哼了一聲說,“審判長,我要提請合議庭注意的是,在公訴人提交的這份證據中,最后因證據不足并未對我的當事人提起公訴,即并不能證明我的當事人對其前妻進行了毆打和虐待并致其死亡。公訴人試圖以一個根本沒有定論的罪行強加到我的當事人身上,讓大家相信他現在殺了人,這算不算污蔑? “那個案子既然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是我的當事人做下的,公訴人卻在這里口口聲聲說我的當事人有罪,在法庭判決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公訴人這種說辭明顯在有意引導各位法官的內心傾向,同時在有意誤導今天來旁聽的媒體,試圖cao縱輿論給法庭施壓。這種手段簡直太卑劣了,算不算造謠詆毀?審判長,我請求法庭制裁公訴人的不當言論,他必須為此道歉!” 老羅說得義正詞嚴,可我的情緒卻不太高。 中國的法庭雖然不像歐美國家那樣采用陪審團制度,有時候只需要從情感上打動陪審團成員就能拋開事實對被告人進行無罪裁定,但中國的審判依然是由人來完成,由審判長和審判員組成的合議庭在進行裁決的時候依然會受到個人情緒的左右。 檢方也知道這一點,并未打算依靠這份證據來說服法官,他們要的只是在感情上影響合議庭的最后裁決。 顯然,他們的策略成功了。老羅再怎么掙扎,也不會有太大的成效。 4 庭前調查階段完成之后,法庭并沒有直接進入庭辯。 為了照顧老羅的情緒,我只好拉下臉來找法官請求延后庭辯,而且,眼下這個案子我們也的確需要更深入的調查。 老法官盡管一百個不情愿,但當老羅搬出張靜的名頭時,他還是同意,三天后再重新開庭。 “哎,老羅,靜到底什么來頭,她面子怎么這么大?”我不解地問。 “她?嘿嘿,反正我惹不起?!崩狭_嘿嘿一笑,“別打聽這事,知道真相的你眼淚會掉下來的?!?/br> 我皺眉看著老羅,此時,他的精神狀態太奇怪了。沒有咒罵,沒有憤怒,好像,對于法庭上所發生的這一切,他完全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老羅,你可給我聽好了?!蔽页料履?,嚴肅地說道,“不管你怎么看當事人,這案子我們已經接了,就必須為林峰爭取合法權益,要是因為你消極怠工,這案子出點什么問題,我饒不了你?!?/br> “我知道我知道?!崩狭_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好歹也是律師,律師的職業準則是啥,我能不明白嗎?放心吧,我可沒消極怠工。來,聽聽,聽聽?!?/br> 老羅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筆,又拿出了一副耳機,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把這兩個東西連在了一起,然后把耳機插入了我的耳朵。 “我記得你和我的同事討論過這個問題,你說徐女士親口承認傷痕是她自己造成的,與我的當事人無關?!?/br> “是的。但是那并不是我們的結論?!?/br> “那你們的結論是什么?” “我堅持認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種皮帶抽打的傷痕,尤其很多傷痕在她的后背?!?/br> “你是醫生?” “不是?!?/br> “法醫?” “不是?!?/br> “你是否具有傷情鑒定資質?” “沒有?!?/br> “反對,辯護人的問題與本案并無關系?!?/br> “審判長,請允許我解釋一下?!?/br> “很顯然,徐某遭到我的當事人毆打一事屬于證人的主觀推斷,而證人并不具備傷情鑒定資質。只憑感覺做出了徐某身上的傷痕是皮帶抽打的痕跡,以及這些傷痕是由我的當事人造成的推論。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傷情鑒定是極為專業的,應由專業人士來完成,證人并不具備這種專業資質,她的陳述是基于主觀的推斷,因此證詞不應被采納?!?/br> 耳機里傳來的竟是法庭上老羅發言的那段。我一把扯下了耳機,指著老羅說:“你,你想什么呢?擅自錄音,這讓法庭知道,非弄死我們不可?!?/br> “怕什么?誰知道我這個是錄音筆?”老羅得意地笑道,“好幾千塊呢,怎么樣?帥不帥!” “帥你大爺!”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遲早讓你害死!” 相比于玩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我倒是覺得,老羅那個小孩子一樣的愛好沒那么礙眼了。 “別提了,上回打贏那場官司,你大放光彩了,我媽可不干了,這回我看她還能說啥。嘖嘖,可惜了,要是能錄像就更爽了?!崩狭_小心地收起錄音筆,不無惋惜地說道。 “活活讓你氣死!”面對老羅,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干正事,接下來咋整?” “吃飯,我餓了!”老羅發動汽車,五分鐘后就到了省廳門口,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張靜竟已經等在那里了,她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走向我們的時候,竟然還一瘸一拐的。 “法庭上的事,我聽說了,別灰心,小明哥,這只是你們通往著名律師路上的一點小小的挫折,我相信,這點挫折對于你們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币簧宪?,沒等我說話,張靜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充滿鼓勵地說道。 “你小明哥這回可是遭了大難了,他那雙鈦合金狗眼這回看錯人了?!崩狭_這個沒心沒肺的貨說這句話的時候,充滿了興奮。 “我真不愛聽你說話?!蔽野琢艘谎劾狭_,“我相信我的判斷,林峰絕不是兇手。靜啊,你那邊查得怎么樣了?”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張靜。 “難啊?!睆堨o嘆了口氣,“對不起啊,小明哥,這回我可能真幫不了你了?!?/br> “哦?!甭犓@么說,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興致,“老羅,送我回事務所吧,我想靜靜,你們去吃?!?/br> “我就知道小明哥最愛我了,看看,小騾子,你學著點,我就在這兒,小明哥還生怕我不知道他想我呢?!睆堨o得意地說道,我卻只能報以苦笑。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小明哥,就算回去要跳樓,也得先吃飽再說??!”張靜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豪氣干云地說道,“何況,今天可是小騾子這個鐵公雞拔毛,不吃你可就賠了?!?/br> 十分鐘后,老羅將車開到了律所樓下,走進了我們常去的那家小飯店,我渾渾噩噩地跟在他們的身后。對于這頓飯,我實在沒什么胃口,以至于等菜上來后我才知道,老羅竟然要了三份最便宜的五元錢一份的麻辣燙。 “小騾子,小明哥,你們混得也太慘了吧?”張靜百無聊賴地扒拉著碗里的青菜,一臉的心疼,“這種東西你們怎么吃得下去?哪有營養啊?!?/br> “不懂了吧?”老羅擦著嘴角,“大餐不是用價錢來衡量的,不信你嘗一口。再說了,你缺海參龍蝦鮑魚?請你吃那些東西你也沒胃口。偶爾換個口味,你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很多美食是你忽略了的?!?/br> “你還是頭一個把小氣說得這么義正詞嚴的呢?!睆堨o噘著嘴,挑起一根粉條嘗了一口,臉上的表情馬上變成了驚喜和陶醉,顧不上形象,三口兩口吃光了自己的那份,學著老羅,連湯都沒放過。 “看看,哥沒說錯吧?”老羅得意地看著張靜。 “好吧,原諒你了?!睆堨o拍拍手,卻又嘆了口氣,“小明哥啊小明哥,我說你點什么好呢?” “嗯?”我看了一眼張靜,卻從她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心疼和不忍。 “算了,再繼續逗你,我都有負罪感了?!睆堨o說著,從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遞到了我的面前,“看看吧?!?/br> “這是什么?”我接過文件,翻開,意外地發現,這竟是一份尸檢報告,而被尸檢的人正是林峰的前妻劉某。 在這份尸檢報告中,法醫指出,劉某的死因是神經性休克,雖然全身遍布傷痕,卻沒有一處致命傷。我突然想起,眼下的這個案子中,被害人徐某的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而且腦袋整個被敲碎了。 “神經性休克和失血性休克有什么區別?”我猛地抬起頭,盯著張靜問道。 “小明哥就是聰明,這么快就找到疑點了?!睆堨o贊嘆地說道,“通俗一點來說,所謂神經性休克就是活活疼死的,失血性休克就比較簡單了,就是字面的意思,結合到現在這個案子里,就是腦袋都被打碎了?!?/br> 我放下卷宗,摘下眼鏡,用力揉著鼻翼,此時此刻,我的腦袋里冒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假如…… 沒等這個想法完全蹦出來,我就用力搖了搖頭,這太冒險了。 “小明哥,還在想什么?這恐怕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睆堨o有些急迫地說道。 “那案子還沒過追訴期?!蔽艺f,“而且,就算林峰承認了也沒有用,他必須得拿出證據來,但那就意味著,那個案子肯定會被追訴,我們不能這么干?!?/br> 張靜和老羅對視了一眼,突然嘆息著搖了搖頭說:“我就知道這招對你沒用。要是換了小騾子,他早猴急猴急地跑去找林峰了?!?/br> 說著,她再次從包里拿出了一份檔案:“這個給你吧,下午的時候才剛剛出來的結果?!?/br>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老羅,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么對于法庭上發生的一切,老羅表現得那么怪異,完全不是他平時的作風。原來張靜早就得到了想要的,只不過一些結論出來得晚了一些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檔案,籠罩了我一整個下午的陰霾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小明哥這個工作態度啊?!睆堨o搖了搖頭。 “活該單身一輩子?!崩狭_不無鄙夷地說道,“走吧,靜,咱倆逛街去,讓你小明哥自己興奮去吧?!?/br> “好啊,走,今天老娘要奢侈一把,做個足療去?!?/br> 說著,這兩個人真就攜手離開了飯店。對于老羅這個對張靜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卻突然轉性陪張靜逛街的做法,我盡管感到奇怪,但是那份檔案帶給我的沖擊實在太大了。我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對于再次開庭這種事,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急迫過。在煎熬中,終于迎來了這個重要的日子。這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拉著老羅跑到了法院。張靜已經過來等著了,她一如既往地穿著一身警服。 “小明哥,加油!”見到我們,張靜用力地揮舞著小拳頭。 “一定!”我用力揮了揮手。 “老簡,這案子,今天能讓我主辯嗎?”在走進法庭前,老羅卻突然拉住我,神情無比肅穆地說道。 “怎么?上癮了?”張靜提供的證據讓我對打贏這場官司充滿了信心,情不自禁地開起了玩笑,“要不要我不出庭,在旁聽席給你錄像???” “那倒不用?!崩狭_促狹地笑了笑,“反正,這案子就交給我吧?!?/br> “行,我就讓你在伯母面前風光一下?!毖奂獾奈乙呀浛吹?,老羅的母親已經走進了法庭,坐在了旁聽席,“可別掉鏈子??!” “我羅杰是誰?”得到了我的許可,老羅自信心爆棚,“你就等著瞧好了!” “審判長,我請求新的證人出庭作證?!甭男型瓯匾绦蚝?,老羅起身說道。 “準許證人出庭?!睂徟虚L說。 張靜靚麗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證人席上,公訴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皺起了眉??粗鴱堨o那一身英氣逼人的警服,那張白皙嬌嫩、完美無瑕的臉和靈動的眼睛,我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卻又暗自嘆了口氣。 沒人知道,在過去的那幾天里她是怎么度過的。她提供給我的那份文件是一份微量物證鑒定報告,提取的地方則是案發當天林峰穿的那身衣服,從那上面找到不屬于林峰的東西,無異于大海撈針。 我幾乎可以看到,她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一個又一個夜晚不眠不休,對每一個提取到的檢材進行鑒定匹配,卻又一次次失望。挫敗感從未有一刻停止過對她的侵襲,希望和失望輪流折磨著她的精神,以至于到最后終于成功了的時候,她已經提不起一絲一毫的興奮了。 “證人,你的身份?!?/br> “省公安廳刑事技術鑒定員,主檢法醫師?!?/br> “請辯護人提問?!?/br> 審判長在例行公事地履行著法庭的程序,我的思緒卻早已飄到了遠方。完成了那份微量物證鑒定,張靜并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們很清楚,光是能夠證明當事人無罪是不行的,對于一個已經提起了公訴的兇殺案,在沒有找到真兇前,任何一個法官,寧可拖著這個案子不下判決,也不會輕易做出無罪的判決。 張靜還必須找到真正的兇手,對于孤軍奮戰的她,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一個人,兩條腿,在這個城市里尋找著每一個可能的目擊證人,她不斷地重復著林峰在案發當天的行動路線,詢問每一個有可能見到過林峰的人。 對于張靜的真實身份,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過,但是老羅透露出的只言片語讓我知道,這丫頭家世顯赫,在家里恐怕也是個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墒菫榱诉@個案子…… “那丫頭,傻不傻?腳上全是水泡??!”老羅那天回來后跟我說的話,此刻猶在耳邊。 “證人,你是否查閱過十五年前劉某遇害一案的尸檢報告和本案中被害人徐某的尸檢報告?”老羅問道,這句話讓我在瞬間清醒了過來,愕然地看著老羅,他的問題和我們之前擬定的辯護方案完全不符。 他卻刻意避開了我的目光。 “是的?!弊C人席上的張靜也像是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平靜地答道。 “你對這兩份報告有什么意見?” “首先,兩名被害人的死因并不相同,劉某死于神經性休克,徐某死于失血性休克。其次,施暴人的手法并不相同,對劉某施暴的人手法巧妙,避開了要害,并未留下致命傷。對徐某施暴的人,手法簡單粗暴,致命傷明顯?!睆堨o說。 “所以你的結論是?” “兩次案件并不是同一人所為?!?/br> “我反對!”情急之下,我顧不上自己辯護律師的身份,出聲喊道,“律師提出的問題和本案并沒有直接關系!” “簡律師,麻煩你注意下你的身份?!狈ü倏扌Σ坏玫乜粗艺f,又看了一眼張靜,“證人,你能說得再清楚一些嗎?” “每個人都有慣性思維和習慣性動作。這些在兇手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因為心理素質再好的人,在殺人的時候也會緊張,下意識地做出一些習慣性的動作。在兇殺這種案件中,則直接表現為兇手的殺人手法,同一名兇手在不同的案件中通常會有特定的殺人手法或者特定的舉動。這也是我們在實際工作中做同一認定的重要依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