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之前代理是因為我相信他沒殺人,這回不一樣,我才不給有罪的人作辯護呢?!蔽移擦似沧?,轉頭就走。 “嗨,你等會兒我,著什么急啊?!崩狭_在我身后喊道,“行,不代理就不代理,但咱這發票什么的,是不是得找法院報銷啊,錢總不能就這么白花了吧?” 第二章 衣冠禽獸 與其責罵罪惡,不如伸張正義。 ——丁尼生 1 2002年,中國男子足球隊突破性地打入了世界杯決賽圈,創造了有史以來的最佳戰績。 2002年,巴西2:0戰勝了德國,第二次捧起了大力神杯,第五次奪得世界杯冠軍。 2002年,一場被命名為非典型性肺炎的疫情暴發,謠言四起,引發了哄搶加碘鹽的鬧劇。 2002年,我度過了二十九歲生日,有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正式開始了刑辯律師的生涯,打贏了生平第一個刑事官司。 2002年,老羅創紀錄地在一個月內搞壞了三臺遙控玩具,其中一臺價值頗高,讓他高喊著要剁手,第二天卻還是搞了一個新的回來。 就在我擁有自己的律所前三個月,大概6月底的時候,又一批大學畢業生懷揣著對未來的美好向往,踏上了他們新的征途。 為了謀求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這些即將離開象牙塔的孩子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褪去了他們單純的外衣,開始各展神通。家世好的拼爹拼門路,家世不好的拼和老師的關系,沒家世、和老師關系又不好的只能努力考研。 林峰作為大學教授,在社會上又有一定的人脈,就成了這些學生公關的對象之一。 這天晚上,林峰接受了學生們的宴請,一直喝到半夜11點多才回家。他喝得實在太多了,在家門口就險些睡過去,幸虧一個好心人攙扶著他進了家門。剛一碰到沙發,他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時候,林峰的鄰居下樓鍛煉,卻發現林峰家的大門虛掩,鑰匙還插在鎖孔里,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正從門縫里肆無忌憚地洶涌而出。 “林老師,你沒事吧?”鄰居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門內沒有傳來任何的回應。 這個鄰居小心地推開門,就看到林峰渾身鮮血,手里握著一把沾滿了血rou碎末的釘頭錘,靠在沙發里,緊閉著雙眼。 在林峰的腳下,趴著一個女人,她身上衣衫破碎,一道道明顯是抽打出來的傷痕觸目驚心。更加恐怖的是,她的腦袋已經碎裂,粉色的腦組織混合著紅色的血液,噴濺在地板上。 鄰居扶著門框就吐了出來,整整五分鐘之后,才想起跑回家報了警。 警察趕到的時候,林峰還躺在沙發上,只不過換了個姿勢,睡得正香。鑒于林峰可能就是本案的兇手,警方當即對他采取了強制措施,帶回警局進行進一步的偵查審訊。 法醫和痕跡檢驗人員分別對被害人的尸體和現場痕跡進行了檢查勘驗。 初步證實,被害人徐某,正是林峰的妻子。 尸檢顯示,徐某死于顱骨損傷造成的失血性休克,推斷兇器與現場林峰手中握著的那把釘頭錘吻合。 法醫同時表示,徐某在死亡前曾遭人毒打,兇器應是一條皮帶。警方在林峰家的衣柜中找到了這條皮帶,經林峰辨認,承認這條皮帶是他本人的。 在這條皮帶上,警方發現了一些陳舊的血跡,經鑒定,屬于被害人徐某,還有一部分年代更為久遠的血跡,血跡主人無從查找。 被害人徐某的身上除了新鮮的傷痕外,還有一些陳舊傷,從傷痕形態上判斷,正是這條皮帶造成的。 而痕檢人員在現場并未發現外人暴力侵入的跡象,也并未發現除林峰和其妻子外其他人的痕跡,甚至沒有發現被害人徐某有反抗的跡象。 至于林峰口中的那個“好心人”,警方沒有任何發現。 林峰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警方認為,林峰存在暴力傾向,時常對被害人徐某進行毆打。案發當晚,醉酒的林峰失控,在對徐某進行毆打后,用那把釘頭錘殺死了徐某。 對于警方的這個推斷,被捕后的林峰全盤否認。他聲稱自己與妻子徐某的感情非常好,兩人結婚十余年來甚至沒有吵過嘴,自己是高級知識分子,不可能做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來。但對于兇器為什么會在他的手中,以及他的身上為什么會沾有那么多噴濺狀的血跡,林峰卻無法解釋。 警方只能從側面尋找證據佐證自己的推斷。 林峰的鄰居大多表示并不太清楚他家里的狀況,因為林峰作為大學教授,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很少和鄰居們往來。而林峰的同事們則表示,他不太可能是那種會毆打妻子的人。在和同事們的交往中,他待人接物總是彬彬有禮,甚少和人發生沖突。有限的幾次見過徐某與林峰在一起,兩人都表現得異常恩愛,林峰對妻子的話更是言聽計從。 經過進一步的搜查,警方在案發現場找到了一本手冊,那是一家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宣傳手冊。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警方找到了這家組織。負責人表示,他們的確接到過被害人徐某的咨詢,但對于這件事他們并沒有深入調查,因為徐某中途撤銷了自己的委托。 同時,警方對位于林峰樓下的一戶人家進行了調查,一個正上高中的孩子表示,有時候半夜會聽到樓上傳來砰砰砰的聲音,不知道在干什么。負責調查的警察問他,像不像是在打人,這個孩子說是很像。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兩條證據都不算是特別有力的證據。但從現場形態分析,林峰殺人的事實已經構成,至于動機,其實不太重要。 況且,還有那條染血的皮帶作為直接證據呈現。 三個月后,檢察院對林峰提起了公訴,第一次開庭的日期就定在了顧明被免予起訴后的一個月。 這個案子原本和我們沒有任何的關系,可就在開庭前一周,本案的當事人林峰卻突然提出更換律師,并指名由我和老羅擔任他的辯護人。 2 對于這個案子,老羅原本是不愿意接的,他脾氣雖然暴躁,卻有一個古怪的原則——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對女人動手。一聽說林峰可能涉嫌對女人施暴,他就拍起了桌子,新買的遙控器再次粉身碎骨。 “不接,你們說出花兒來這案子我也不接!我告訴你們,我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大學教授怎么了?衣冠禽獸!” “再研究研究?!蔽艺f,“我覺得這案子有搞頭,對于他是否家暴這個問題,材料里的證據不太充分?!?/br> “還不充分?皮帶、婦女權益保護組織都出來了,你還想怎么充分?”老羅瞪著眼睛,“我可跟你說,老簡,你要是接了這個案子,別說我跟你恩斷義絕?!?/br> “三十萬?!币恢弊谏嘲l上,安靜地聽著我們爭吵的張靜突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三十萬?”老羅冷笑了一聲,“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 “你是!”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老簡你到底哪伙的?”老羅指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不出話來。 “好?!彼蝗恢刂氐攸c了點頭,“接這個案子也成,五十萬,一口價,先交錢?!?/br> “走吧?!睆堨o站起身,理了理警服,“我帶你們拿錢去?!?/br> 張靜說的拿錢的地方其實是看守所。在會見室里等了十分鐘,林峰坐到了我們面前。和三個月前相比,他顯得清瘦了許多,但臉上的氣色還不錯,一雙眼睛依舊有神,身體也坐得筆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就連那件橘黃色的馬甲也被他穿出了一股儒雅的氣質。 “五十萬,不還價?!崩狭_一只胳膊撐在桌子上,豎起了手掌,“別急著點頭,先付,而且我們不保證打贏?!?/br> “可以?!绷址宓ǖ卣f道,“合同帶來了嗎?簽完合同你們去找我父親,就能拿到錢?!?/br> “爽快?!崩狭_豎起大拇指,把合同丟到林峰的面前,看著他在上面簽了字,說道,“好了,林先生,現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打過你老婆?” “沒有?!绷址鍝u了搖頭,“我們結婚十年,連一次吵嘴都沒有?!?/br>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必須跟我們說實話?!蔽蚁肓讼?,問道。 “我記不清了?!绷址逦⑽櫭?,搖了搖頭,“我喝多了,就記得在門口被人扶了進去,之后的事情,我完全沒印象?!?/br> “那么,兇器你有印象嗎?”我把兇器的照片遞到他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 “沒見過?!绷址逶俅螕u了搖頭,補充道,“我家里沒有這種東西?!?/br> “這是個疑點?!崩狭_翻動著卷宗,“確實沒提到他家里有相關的工具,誰也不能平白無故在家里擺個釘頭錘吧?” 我點了點頭,卻有些頭疼。對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林峰完全沒印象,也就意味著從他這里,我們將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我不死心地看著林峰,腦子快速旋轉著,試圖尋找到一個突破口:“那個扶你進去的人,你能不能想起點什么?” “完全沒印象了?!绷址鍝u頭,“身高好像和我差不多,但是,好像是個女的?!?/br> “女的?”我皺眉,難道這案子的真兇是那個神秘的女人? 老羅突然笑了一聲:“不會是你老婆吧?” “不是?!绷址鍞嗳环穸ǖ?,“那人是從我后面上來的。晚上10點之后,我老婆從來不出門?!?/br> “這樣啊……老羅,”我看了一眼老羅,“事不宜遲,看來我們得從別的地方找找突破口?!?/br> “那就走唄?!崩狭_說著,站起身,根本沒去看林峰的反應。 見我們要走,林峰連忙問道:“簡律師,那我的事?” “放心,林先生,這案子我們接了,就肯定給你想辦法?!蔽椅⑽⒁恍?,和老羅一起走出了會見室。 “怎么搞?”老羅看著我,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先說好,這案子,我可沒什么動力?!?/br> “錢都收了,不辦事你好意思?”我笑了一下,“分頭查吧,你去核實一下那幾個證人的證詞?!?/br> “那你呢?”老羅點上一支煙,大口地抽著。 “我?我回去想想這案子的辯護方向?!?/br> “嗨,臟活累活全給我,你小子回去坐空調辦公室是吧?我不干,愛誰干誰干?!崩狭_三口就抽完了那支煙,順手又點上一支。 “去拿錢啊。你去拿錢的時候順便就把這事辦了?!蔽覠o奈地搖了搖頭,“少抽點吧,聽說抽煙太兇,那玩意兒會變短?!?/br> “那你不就不用那么痛苦了?”老羅曖昧地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騾子?!睆堨o看我們出來,從車里走了下來,揚著手里的檔案袋,“快來,我發現點有意思的東西?!?/br> 老羅翻了翻眼皮,問:“啥玩意兒?” “你們看這個?!睆堨o難得沒有教訓老羅的態度問題,而是從檔案袋里拿出了一本畫冊,那是警方在林峰家里發現的那個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宣傳手冊。張靜把手冊翻到了其中的一頁,那上面用紅筆勾勒出了一部分內容。 “林某,三十九歲,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環境中,對丈夫的毆打虐待不敢反抗,不敢報警,最終被活活打死。這啥玩意兒???”老羅看了一眼,不解地看著張靜。 “哎呀,誰讓你看這個了,看這兒!”張靜用力點了點下方的一個電話號碼,“看到沒?” “這有啥用???”老羅更加狐疑了。 “得,這回空調辦公室我是坐不成了?!蔽覕偭藬偸?,“老羅你說吧,你是去拿錢,還是去調查這個電話號碼?” 老羅瞪了我一眼,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說:“那還用問?當然是拿錢去啊?!?/br> “嗯,靜跟你一起?!?/br> “那我還是去查這個電話號碼吧?!币宦犝f要跟張靜一起,老羅連忙說道。 “那也是跟靜一起?!笨粗狭_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我無良地笑了。 “我說小騾子你什么意思?”張靜看著老羅,“你就那么煩我是吧?行,你們倆愛干嗎干嗎,搞得好像我一天沒什么事,光圍著你們倆轉似的?!?/br> 老羅嘴一咧,露出了一口黃牙說:“你早這樣不就好了?你老跟著我們混,你們領導能開心嗎?” “不能這么說啊,老羅,靜可沒少幫咱們?!蔽业闪死狭_一眼,“靜,別聽老羅瞎說?!?/br> “無所謂啊?!睆堨o聳了聳肩,一臉陰險地看著老羅,“反正他跑不了。不過我現在是真有事,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小明哥一定在懷疑扶林峰進屋的那個人,要找到這個人,那可是我的領域?!?/br> 我猛地一拍額頭,張靜就是搞刑偵的,我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只不過這個案子她并沒有參與,此前也就沒權去調查,按她的性格,也肯定不愿意主動去招惹這個麻煩。但是現在,我和老羅接下了這個案子,以她對老羅的感情,不設法查明真相,幫我們打贏這場官司,那怎么可能呢? “讓老羅協助你?!蔽掖笫忠粨],決定了老羅的命運。 至于我,則撥通了宣傳冊上的那個電話。半個小時后,我就已經坐在了這家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