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眾人松了一口氣,又高興起來,狼吞虎咽之后大多數都將第二個饅頭留了下來,應當是想帶回去給家里人吃。 虞念清心里不是滋味,私下里和梁知舟討論過這件事情,梁知舟同她說了些天水城的情況。 天水城上任知府方志若是個窮苦人家出身的進士,一路苦讀上了金鑾殿,又因為沒什么背景被分配到天水城這里。方志若確實有幾分才華,摸打滾打走到了知府的位置上,可因多年的官場生活移了心性,拼命往自己懷里攬錢。 幽州地處京城外圍一帶,多少還有些油水可以撈,而天水城苦寒偏遠一帶,只能從百姓身上瘋狂壓榨油水。而他被抄家問斬,正是因為當初修建官道,抓人去服役,虐待致死兩余人。 天水城攏共才多少人。 虞念清忍不住心驚,“就這樣沒有一點王法嗎?” “山高路遠,他們便是王法?!绷褐壅f到這里,便有幾分唏噓,“厲王的檄文也并不是全都是假話,皇上這些年沉迷于求仙問道,逐漸失去了對朝廷的掌控。 底下的人上行下效,欺瞞成風,山高水遠的地方世家勢力逐漸崛起,有成為一方之霸的趨勢,長久以往都會生出禍事。也不止是天水城,還有其他很多地方。對于這些地方的百姓而言,能夠活下去,能吃上一口飯便已經是極為幸運的事。 這次就算不是厲王,也會有其他人?!?/br> “沉疴舊瘡,非要經歷血的代價才能治愈?!?/br> 虞念清在家中時,聽父親說過一些官場的事,知道那些明爭暗斗。有時候原本是兩位引為知己的人,會因為所代表的利益不同就能夠瞬間反目成仇,在背地里設計讓人貶官問斬。但那時她只是單純以為,這只是單純黨派之間的斗爭,想要上位,想要獲得更大的權利。 卻沒想過,上層混亂的爭斗中,最先被剝削的是百姓。 在逃亡途中,她見過很多逃難的人,有賣兒賣女易子而食的,也有做些皮rou生意只求一頓溫飽的,更多的則是將褲腰帶扎緊那怕只是吃野菜也只敢吃一頓的…… 掙扎在死亡線上,有些東西遠遠沒有那么講究。 “這世道……”她低下頭,有些嘆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br> “總會好的,至少還有像岳父這般的人,那怕被壓迫被陷害,也始終沒有放棄濟世安民?!?/br> “那你呢,你想做的是什么?”虞念清有些好奇地問。 一向能言善道的梁知舟倒是難得沉默下來。 他們就站在正廳門前的蕪廊下,抬頭遠望便是一方極為廣闊的天地,近看能看見院子一顆特別高大卻光禿禿的樹枝。樹枝零星掛著幾片枯葉,被風一吹就能打個轉飄落下來,頗有些寂寥的意味。 梁知舟就站在風口上,冷風將衣擺吹起又落下,只是身姿依舊挺拔。 “我嘗試去做一些能改變的事,最后結果也算不上很好,才明白有時候個人的力量十分渺小,那怕是坐在那個位置上也有諸多不易?!?/br> 他看著遠方,下頜緊繃十分冷淡,如同俯視人間掙扎種種卻不為所動的神靈,“我可能沒有岳父那樣的志向,求的不過是身邊人的安穩罷了?!?/br> 國庫里沒銀子,百姓手里也沒銀子,銀子和資源都被世家瓜分。上輩子是七皇子坐上了那個位置,但接手的完全就是一個爛攤子。他們君臣相互猜忌又防備,臨末了,那個外界傳聞中的鐵血暴君找他喝酒,許是感覺到大限將至,他舉著酒杯悵然又釋懷道:“朕,真的不甘心,倘若……倘若再給我十年的時間……”他最后累死在案牘之前,也是堪堪將朝廷營收抹平。 朝廷剛喘口氣,又恰逢天災,世家囤積資源坐穩釣魚臺。當時賑災的有個年輕的官員,見過了無數人餓死在自己面前,去游說世家降低糧價時,意外瞧見世家公子身邊的小廝養了一只狗。當時狗的身邊擺著四個用銀盆做的碗,碗里擺滿了食物,甚至還有專門的人投喂新鮮的瓜果。那名年輕的官員這輩子都沒見過那樣水靈的瓜果,從門口出去時,一時沒想開直接撞死在世家門口的石獅子上。 想到這里,他的神情越發冷淡,“開始罷了,總會有些不同?!?/br> 她那時其實不明白梁知舟的話,因為男人又突然岔開話題說了一些別的,后來她要忙著給京城送年禮,還要將棉衣布坊撐起來,就越發沒有時間細想。 棉衣布坊攏共就千把人,在召過一次人之后,隔天就有人來問能不能家里出人來替換。替換的理由都是五花八門的,有些是說孩子做不了重活,有些是說自己妻子粗手粗腳怕把布料弄壞了,還有的直接說老人年紀大了做幾個工錢不夠生活…… 他們畏畏縮縮,不過要求替換的時候倒是挺理直氣壯,一幅為了主家考慮的態度。 她有些作嘔,沒有同意,而是用了一開始選進來的那批人??蓾u漸工人中間有不吃不喝將四個饅頭省回去的,還有帶了一節竹筒將湯都灌裝進去等著帶回去的,有一兩個小姑娘因為長期挨餓,直接暈倒了。她便讓澤生頒布了一項新的規定,每日至多能帶回去兩個饅頭,若是有人偷偷摸摸將自己口糧全都省下來,就都驅趕出去。 在第一場雪花落下時,京城那邊快馬加鞭送過來一個消息。 皇上駕崩了。 梁知舟和她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算賬,看看制衣坊還需要多少的銀子。聽到之后,手上一抖,賬本上便出現了很粗的一道墨痕。 她來不及去管這道墨痕,追著問了一句,“什么時候的事?” “這是暗衛送過來的消息,不眠不休換了三個人,應當是十日之前的事?!绷褐酃浪懔艘幌聲r日,撫上額頭,略略有些煩躁,“京城那邊應當會封鎖消息,傳到這里大概還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那時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br> 他也全然沒想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駕崩,駕崩的原因也不怎么光彩,服食丹藥過多之后,覺得自己雄風依舊,再同一個妃子顛鸞倒鳳時直接吐了一口血,人當場就沒了。 夏貴妃先反應過來,將消息傳遞給宮外的五皇子,五皇子先帶著軍隊西大營的軍隊進了皇宮,想要登基。只是還沒有召見文官時,七皇子連同梁謝兩家就帶著人趕到宮門口。因為皇上走得突然,兩方其實都沒有做好準備,只能相互廝殺,鮮血染了一地。 五皇子最后被謝格義生擒,七皇子成了最后的贏家。而在此時 ,五皇子仍舊不舒服,說七皇子謀逆,弒父殺兄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天下人人人得而誅之。 在最后時刻,皇后拿著傳位詔書走上金鑾殿,說皇上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定下繼承者。內閣的人被請去鑒別圣旨真偽,最后都說是圣上親筆所寫,并無半分造假,七皇子由此順利登上皇位。 不過因為京城內亂未平,玉涼關戰亂未結束,登基大典便往后推遲,另擇吉日。 梁知舟也沒想到,他重活一世,七皇子居然成了最大的贏家。要知道上輩子皇帝駕崩還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七皇子前后經歷了厲王南下,又遭遇邊境戰亂,不得不親臨戰場爭取戰功,最后才上位成功。 “制衣坊那邊怎么樣了?”梁知舟略略思考了之后問。 “江南那邊的原料送過來也沒多久,倒是生產了千余件,肯定是不夠的?!?/br> “等兩日我再帶一批人給你,讓澤生看著安排。多許些銀錢,讓做工的時間延長些?!?/br> 虞念清覺得有些不對,之前梁知舟一直都沒有過問制衣坊的事,這時候怎么突然急著要冬衣。她想到一種可能,不大確定地問:“是不是真的要打起來了?” 天水城易守難攻,且過來的都是鎮國公一手帶出來的士兵,都稱得上是精銳,厲王南下的腳步便停頓在這里。但是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厲王的軍需也會出現缺口。說得直白一點,就是雙方都有些拖不起。 之前的小打小鬧最多不過就是試探雙方的實力到底怎么樣,再伺機而動。 而皇上駕崩就給了厲王一個很好的進攻時機。 若是這些倒是也能應付,最難的是今年大雪,胡人那邊凍死了不少牛羊損失慘重,在邊境地區時常有胡人出沒。若是厲王在這時候勾結胡人,共同揮軍南下,天水城還真的不一定能吃得消。 梁知舟也沒有瞞著她的意思,將現在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囑咐道:“我后面怕是有些事要處理,若是晚上沒有回來,你也不必等我?!?/br> 她點頭應下,表情有點沉重,五官都皺在一起,像是一只皺巴巴地團子。 梁知舟笑了出來,鳳眼上揚著,將人一把抱在懷中,是罕見的少年的意氣風發?!暗故且膊槐剡@么緊張,我們還是占了不少優勢。等京城平定之后,就會有援軍趕到,厲王這點陣仗還不成氣候?!?/br> 情況倒是也不像他說得這么輕松,虞念清在天水城住了這么長時間,時常能聽到兩軍交戰的聲音,在軍營里也碰見過傷口猙獰的士兵。 但凡是戰爭,就意味著流血和犧牲。 虞念清不由地攀著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抿唇很久才慢慢說:“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br> 他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偷來短暫地平靜。她奢侈地想著,他們能長長久久在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著。 男人的眼眸深沉下去,親了親她的額頭,“會的,都會平平安安的?!?/br> 第83章 正如梁知舟所說的那樣, 兩軍的沖突越來越頻繁,經常都能聽到警戒聲。而梁知舟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一開始她還能在睡覺前見上他一面, 兩個人說上幾句話。 但是沒幾天之后,她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 梁知舟還沒有回來,早上人也早就走了,幾乎碰不到面。最后她雖然還是從澤生那邊知道他的每日都有回來過,但是心里總有一點沒著沒落的感覺。 天水城常住的人倒還是淡定, 絲毫不擔心會有城破的危機。而那些從其他地方逃來的,每日都能聽到外面打仗的聲音, 難免也會焦慮起來, 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之后, 又開始拖家帶口地往外跑。 城內的氣氛一下子壓抑起來, 竟也分不清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到底是天氣更冷還是人心更冷。 她怕自己胡思亂想, 去制衣坊的時間更多, 也學著去裁剪布料想著親手給梁知舟做一件棉衣。奈何她在這方面的天份實在不高, 三四天了還在縫衣服和拆衣服之間來回折騰,做出來的東西仍舊不成樣子。 尖銳的銀針往手指上一戳, 她吃疼得將手往回縮,低下頭仔細看看時,指尖已經滲出血珠。這次她走神得厲害,手上沒注意戳得也重,指腹的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面流, 滴落在衣服上, 淺色的布料上就被砸出一朵艷紅色的花。 她莫名開始心慌, 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而最近唯一讓她擔憂的只有梁知舟的安全。 思來想去之后,她直接找來澤生,開口就問:“世子爺這幾日真的回來過了嗎?” 澤生猶豫了一下,猶豫的時間很短,短到她甚至察覺不到什么,他就立馬回答道:“是?!?/br> 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她緊接著就問:“他昨天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后半夜,大約是子時三刻?!?/br> 澤生還在慶幸,當初就是為了防止夫人突然問起,將世子爺回來和離開的時間都編好了,果然有用上的時候。 可他還沒慶幸多久,就見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 “可是昨夜我想等他回來,子時三刻時還沒有睡著?!?/br> 澤生沒反應過來,等看到女子變了臉色之后,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虞念清攥緊了布料,沒敢立即去問怕結果是自己不能承受的。她的腦子亂糟糟的,將各種危險情況過了一遍,唇色都有些發白,輕聲問:“沒有生命危險吧?!?/br> “自然沒有!”澤生立即說。說到這里,他覺得也沒有瞞下去的必要,直接說:“世子爺背部中了一刀,傷口挺長但是不深,已經包扎過了,很快就能恢復。他怕你擔心,所以這幾日都沒有回來,叫我們瞞著?!?/br> 她一開始聽說時只是著急,有點回不過神,現在聽人平安無事之后,涌上來的就是一股火氣。為什么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和她說,她也沒有脆弱到連這點事都承受不了。 “他現在還在軍營中嗎?” “應該是的?!睗缮淮蟠_定她想做些什么,回答的時候也含含糊糊的。 虞念清沒有理會他,直接帶著人一起過去準備看看具體的情況。 之前她來過軍營幾次,守衛的士兵都認識她,被問清楚是來找梁知舟的之后,就很順利地就被帶入到主營帳中。剛好營帳里沒有人議事,她掀開簾子就直接進去了。 營帳內的陳設很是簡單,才進去是一片空曠,盡頭是一張小幾,小幾上放著寫平時能用到的物品。右手邊放著一張巨大的沙盤,沙盤上蓋著一層黑布,看不到具體的樣子。左邊則擺放著一張桌子和書架,書架上放滿了卷筒,看著有點亂卻有一種詭異的和諧。而在角落的地方,才支起了一張簡陋的小床。 梁知舟正坐在床上給自己換藥。 他的衣服被褪在的腰間,露出一整個背部。背部上寬下窄,膚色是介于白色和麥色之間,沒有那樣夸張鼓脹的肌rou,肌理的線條勻稱又有沒,像是一頭積蓄了力量的獵豹。 而在右肩的位置,有一條手掌長度的刀傷,傷口被處理過蓋上了金瘡藥,有些地方已經結了深黑色的痂,有些這就完全是血混著金瘡藥的顏色,看不出恢復的結果。 當染著血的紗布被揭下時,有些結痂的地方又開始往外冒出鮮紅色的血。血順著光滑的背部往下流,格外觸目驚心。 虞念清倒吸了一口冷氣,便看見男人回過頭來。 “誰?”他眉尾壓得很低,疏離的鳳眼泛著冷光,極為不悅,周遭全是迫人的煞氣,讓人心生畏懼。 她心猛然一跳,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看見男人雙臂往上抬,直接將衣服穿了起來,朝著這邊走過來,神色緩和地去牽她的手,“你怎么過來了?” “我聽說你受傷了,所以想過來看看?!彼腥说募绨蛏峡催^去,推著他往里面的小床上走,“你的傷口還沒有包扎好,先不要動?!?/br> 或許是因為理虧,男人這時候倒是聽話地很,被推著坐在了床邊,解釋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著嚇人?!?/br> “這還不算是什么大事嗎?”她有點生氣,覺得梁知舟完全就是在嘴硬。 她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地將他的衣服往后面撥開,去看肩膀上的傷口。還沒來得及看仔細的時候,腰上就突然一重,被人攬住靠在懷中。她有些不自在,剛想要掙扎就觸及到男人身上的傷口,掙扎的力度都小了不少。 “有大事的話,應該就是不能回去見你?!彼f這句話有些調笑的意思,想讓她能夠放輕松些的。 虞念清心里面明白,可看著手掌長的傷口時,笑都笑不出來。她做衣服時,手上被針戳了一下都覺得疼,更何況這么長的刀口。而在她認知當中,梁知舟能力出眾手段高超,在危險的情況都能夠化險為夷,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倒下的存在,庇佑著身邊的人。 而看著刀口時,她才恍然明白,再強大他也終究是個普通人,也會流血受傷,甚至是死亡。 這種認知她心里總覺得不舒坦,也不是疼,而像是將整個人都放進密封的罐子里,有點無力而又喘不過氣來。 小心翼翼地摸上男人的后背,沒敢碰到傷口,她眼神復雜地問:“現在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