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紅塵之事,還需紅塵去了,這法會之中,怕是還要我等一行……” 幾位高僧皆面露無奈,這次法會,他們都在做壁上觀,偶爾有些想法,也只是委托信佛的居士前去說兩句,但誰知前兩日,尚書令蕭衍在會上發出《斷酒rou書》,要求出家僧不得食rou酒,只能以素食,本來這些年佛法廣傳,上層士族都以食素為風尚,他們這些和尚也長年食素,但不吃,不許吃,卻是兩回事。 光是這一點,便會讓許多想要出家的居士三思而行了。 但蕭居士卻又想要由朝廷建寺廟,免除稅賦,專心傳法。 這種關系到佛法身家性命的事情,他們哪里還敢交給別人,不但立刻組織了入法會人,還從四面八方搖來如今在場的數位高僧大德——沒辦法,那位蕭衍居士佛法精通,在這篇《斷酒rou書》里,用一百六十種惡因,四十余種修障,九項“不及外道”之理,還有十數部大乘經典來論證僧人不該吃酒rou。 先前寺里幾位僧人不到三個回合,就讓他駁得啞口無言。 這次,他們一定要守住佛家的利益! ……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道教的上清道里。 他們緊急請出了隱居的道教真人陶弘景,對于朝廷對道教的“子孫廟”、“道籍”等的政策提出了嚴正反對,還緊急請出了陽洛魏氏家族,以探望親人的名義入宮,給如今道教隱隱的真正的強者“魏真人”魏知善遞了許多條子,希望她能站出來,代表廣大道子的利益。 蕭衍為此氣極,把陽洛魏家罵了個狗血淋頭。 魏真人懷著孩子,還在醫院到處溜達已經讓他血壓上升,這些人居然還要她去人多眼雜的法會,簡直是反了天去! …… 秦淮河上,揚州沈、吳、周等幾大江士族,在大船上碰頭,他們幾家,在東吳擁有南朝最大的船塢,幾乎所有的千料大船,都是他們三家造出來的。 不過,如今他們的地位正在被嚴重挑戰,因為如今不只有襄陽的船塢后來居上,而且東吳之地,也多了許多私家小船塢,他們不造大船,只造能運百石、住人十余的小船,但這些小船方便行于小河、淺水之中,為東吳人家所喜,嚴重擠壓了他們的訂單。 “一定要說服朝廷,對襄陽的船收取的重稅,”沈家家主神色慎重,“他們的船料輕卻更堅固,價格也低過我等許多,這大船所需的大戶有限,我等需要盡快破解他們造船之秘,而同時,也要說服朝廷,給咱們一點時間!” “正是如此,千料大船是國之重器,豈能讓那些襄陽人占了便宜!”旁邊人紛紛支持。 “另外,那些小船塢,咱們要求廣州送來的硬木都由朝廷管控,只要幾圈上料的功夫,交船的時間就算不能拖垮他們,也能讓他們元氣大傷!” “不錯,東吳之地,筑房筑殿,大木早已被砍空了,想要大木,都得讓廣州大船拖來鹽漬木。捏住了貨源,便是卡住他們喉嚨!” “找個會寫文章的,多往家國威脅之去寫,一定要把咱們的法子通過!” “放心吧,已經找了十余人,到時咱們挑揀修改一下,必然能引來支持!” …… 半日之后,秦淮河上。 一艘中等船上,十來個人正擠在船弦上,拿出一張薄紙。 “看看,沈家的毒計全在這里了,我剛剛念的,大家都聽到了吧?”一名中年漢子面露冷笑。 “大哥厲害,這樣的東西,您都能拿到!”立刻有人喝彩,引來一片稱贊。 “過獎了,誰讓他們那三家也不是一條心呢,都想把對面吃了,”中年漢子冷笑后,又正色道,“這禁襄陽之船,咱們應該當支持,那破地賣船的價比咱們還少三成,這不是欺負人么,哪有這么賣船的?” “就是,他們就仗著桐柏山的桐油便宜,等咱們種的桐樹林再過兩年到了豐果期,看不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就是,還有他們的鋸子,那腳踏鋸實在好用,還有垂錐、歷陽書院這些廢物,就不能做出來么?” “人家有啊,就是貴點!” “廢話,貴了一成那么多,憑什么讓咱們去當冤大頭,咱們賺點幸苦錢容易么?” “所以一定要對襄陽的船收稅,收到比咱們貴一點!” 這些人紛紛對襄陽的競爭對手大加藐視,然后,便又提到另外一個重要的事情。 “東吳那些士族,將大小河流堵住,修筑水車磨坊,讓咱們的小船通行極為艱難,一定要在法會上提這事,他們賺錢了,小民們怎么生活!” “就是,一定要疏浚水道!” “寫上寫上,這事不比先前事??!” “對了,南海的大木有些麻煩,他們已經在拉攏廣州的各大士族了!咱們的木頭還要指望他們呢?!?/br> “哈哈,”為首的漢子大笑兩聲,“大家看,這是誰?” 他掀開身后的簾子,露出一位面貌姣好,神色淡然的中年婦人。 “冼族長?”眾人頓時驚喜。 對面侗族女子微微一笑:“各位想要的巨木,我可降價一半拿出?!?/br> 對面的船塢主們頓時一驚,立刻有人問道:“合浦、廣州、交州的港口都在他們手里,你們縱然能出山中伐出巨木,又怎么過他們的港口呢?” 兩廣、交州等地的海路,幾乎都已經被那些士族壟斷了。 冼族長微笑道:“誰說只有在交州、合浦、廣州才有大港?” “這,還請夫人細說?!边@些船塢主們都是些中小庶族,很多甚至是連一個縣令都沒有的鄉豪,沒有遠去兩廣的門路,突然聽到這話,一時如聞天籟。 “徐聞之南,有一大島,名為朱崖,”冼夫人道,“那里天然大港,還有滿山不曾砍伐的巨木,只要能拿下此地,讓朝廷在此建立崖州,有此立身之本,便能與這三家大族抗衡?!?/br> 同樣的,這樣功勞,足夠他們侗人在南朝擁有一席之地,更能平息夷漢之爭,讓嶺南平穩發展。 這些年,南朝的鹽鐵、布帛、藥物如潮水一樣涌入嶺南,價格大減之余,他們夷人也學著漢人采茶種蔗,伐木取漆,每年辛苦勞作,所得卻甚少。 她一繼承族長之位,便不再將這些貨物賣給嶺南的漢人士族,而是想辦法將其販到南朝、襄陽等地,也因此,與漢人士族多有沖突。 如今這修法之會,讓她也有了機會,使侗人也成為南朝之士族,她又怎么能不抓住呢? “夫人果然是英豪!”那為首的漢子頓時大笑起來,“那便如此定了,你以后貨物,咱們幫你的分銷運送,但同樣,這拿下崖州的大功,你也要記下我等的姓名!” 冼族長頓時笑道:“這是自然!” - 就在各地士族、鄉民想盡辦法,擠入這次的法會時,建康宮中,蕭君澤看著那厚有一尺的文稿,感覺到了頭痛。 “怎么,陛下覺得難受了?”蕭衍居士在一邊似笑非笑,“這可是您執意要辦的法會,如今這福報得回來,倒覺著不好消受了么?” 蕭君澤支著頭:“倒也不是不能消受,只是這要改的事情太多,一時半會,不可能全數做到,否則,朝廷必是要亂的,要不然,把這些分門別類,讓朝廷專門辦一個‘執行司’,招些能人,專門去處理這些修改之事的落實?” 蕭衍露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這執行司,是選我那五經館,還是選陛下您的歷陽書院子弟呢?” 蕭君澤微笑道:“那歷陽書院的士子,學識粗淺哪里能用,當然是要用儒家大才,必定得是你那五經館弟子才可,以你的氣量,我相信你會選國之俊才?!?/br> 蕭衍笑道:“陛下何必試探我,這‘執行司’,還是由謝國舅去挑選吧,五經館有幾個士子品行學識都是上佳,將他們列入其中便可?!?/br> 蕭君澤不由扼腕:“我真沒試探你,你大可全選五經館的?!?/br> 他的書院弟子都是培養的科學人才,不是用來當公務員的!而且南朝這大船是遲早要沉的! 蕭衍臉色不由沉了下:“任憑陛下做主!臣告退?!?/br> “哎你這小心眼,我怎么會猜忌你呢!”蕭君澤扯住他衣角,“兄長這些年兢兢業業,我是怕用書院的你用不順手,這天下人,我最佩服的就是兄長你那才華,國家大事都托付給你了,你怎么能猜疑我呢?” 蕭衍臉色這才緩和些許,嘆息道:“陛下,您只是想屬下把這些法令帶回去吧?” 蕭君澤被說中心思,但臉色卻很是難過:“你居然這樣懷疑我,我這些日子身體不適……罷了罷了,這些留下吧,你去做事便可……” “陛下,”蕭衍皺眉道,“您還是多休息吧,這其中,若真有拿不準的,我再來尋您,若不入心,可讓謝瀾在一邊看顧著,你是一國之君,萬不能有事?!?/br> 蕭君澤微微點頭。 “對了,聽說魏貴妃懷孕三月了,”蕭衍突然大聲道,“您得好好看著,您這國嗣便是太子,別讓她再去醫館了,這人多眼雜,出個差錯,誰擔的起?” 蕭君澤連連點頭。 魏貴妃正在旁邊等著請平安脈的,聽聞此話,輕蔑地丟掉瓜皮:“明天我就去法會上提議,讓朝官沒事別干擾后宮?!?/br> 讓她挺著肚子吃各種補品已經接近她的極限了,敢讓她不出門?看她不好好教訓他。 蕭衍頓時大怒:“婦人之見,你腹中胎兒安然,便是國家安然,不知能救多少無辜于未然,不比你親自去救要好!你還敢去法會,陛下,你平時就是太寬縱著她了!” 蕭君澤頓時頭痛:“這,魏貴妃只是說說而已,你們各退一步如何……” “陛下啊,國嗣何等重要!你怎能任——” “好了好了,你先去忙……”蕭君澤起身,把兩人攔開。 唉,還是襄陽的日子舒服啊…… 第212章 一點點摩擦 漆黑的空間里,白霧彌漫。 蕭君澤有些迷糊地拿著手機,看著上邊的貼子,感覺上邊字正如水一樣,輕緩地滑過大腦皮層,不留下一點痕跡。 “到今天為止,第一次修法會議的舉辦,都被認定為是封建王朝向新的體制前進最有力的證明,雖然這一次的修定法令十分簡陋,但他第一次讓普通的中小地主、手工業者、少數民族、以及地方代表參與進入了朝廷的律法修訂!是無可置疑的社會進步……” “反對,襄陽城的民主決議比南朝修法會要早整整三個月,而且修法由更底層的鄉、縣一級的代表加入,這才是真正的進步,南朝不過的東施效顰而已,而且南朝法會最后還需要蕭菩薩和君主準許,表決權在哪里?權力在哪里?” “不是大部分都通過了么,那么完整的文件記要,博物館里甚至放著當時夷人與漢人約定契約,連手印都還在呢……” “呵呵,對啊,我大金陵的文物,國博借去到現在一百年了都沒還,天理在哪里,法制在哪里,人性又在哪里?” “不要胡攪蠻纏,這種東西當然應該放在最好的保溫室,說修法大會,那次整整兩個月,還有蕭菩薩畫出了當時的盛大的場景,是他唯一流傳下來的畫稿,這不也在你們金陵么?那么多好東西,分一點出去怎么了?” “唉,你們怎么都說法會啊,不說我蕭的美貌么?” “我蕭美貌沒什么好評的,相關記載能從不同的史書里摘一萬字下來,咱們不如說說他的本子……” ……蕭君澤驟然一驚,從床上挺起來,看著四周還是漆黑一片,喘息了好幾口,這才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都做什么亂八七糟的夢。 他起身拿起床頭的水杯,頓頓了幾口,又重新躺下,把自己裹成一條,倦縮著繼續睡。 但卻睡不著了,畢竟他這幾天吐得厲害,躺床上睡久了,便有些晝夜顛倒。 于是便起身在火石燈上摸了一把,火花激發起琉璃盞里的燈芯亮起,他裹上斗篷,在憑幾邊縮成一團,翻看著最近的奏疏。 本來想坐在新打的桌椅上,但最近他挺坐著很不得勁,反而是這種蜷縮的坐姿很舒服,便又把這些跪座的案幾重新擺了出來。 明亮的燈光下,紙上密集的字跡很清晰地印入眼中,這是梅山的兩只蠻族,梅氏和扶氏,都想率眾內附,愿意接受朝廷統治,希望封個爵位,讓他們不用抵御日漸壯大的官兵和士族。 這倒不是什么問題,朝廷在湘州的治所范圍差不多就能輻射到長沙,再遠的便是嶺南群山,只不過在南朝工業、制糖業迅速發展后,勞力缺口很大,在南北無戰事的情況下,嶺南便是一個既能拓地,又能販奴的優秀的目標。 讓他們內附可以,但他們占據土地范圍必須在內附后厘清,否則將來沖突不知會有多少。 蕭君澤拿自己改裝的鋼筆寫了幾個批注,便去拿下一本。 就在這時,門口有聲音敲響,有人冷冷道:“陛下醒了,怎么不知會老奴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