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山間野果,獼猴吃的,你若喜歡,就一錢兩斤?!蹦琴u果兒的是一名老頭,笑著指了指手邊的用稻草編的簡單網兜,“我再搭個網兜送你,如何?” “可以嘗一個么?” “盡管嘗!”老頭笑道,“這果子都是熟透了,保證甜的?!?/br> 賀歡于是嘗了一個,果然很甜,便從這大小不一的果兒里,挑揀了雞蛋大的果子,一邊選一邊問道:“老丈是襄陽人么?” “那倒不是,老頭本是梁州人,那邊仇池人反復叛亂,朝廷今日征、明日剿,徭役月月不歇,鄉人難以過活,便逃入漢中,順著江水而下,來到了襄陽,”老頭感慨道,“一路上,家中十幾口人,少了大半,好在郡守收留,給了我等食糧、戶籍,這才安歇下來?!?/br> “老丈是得了土地?”賀歡說著,把老頭悄悄往兜里放的一個核桃大小的小果挑了出來。 “還沒呢,”老頭搖頭道,“家里小兒去了琉璃坊,說是有什么天賦,三年下來,也算是小頭兒,管了十來個徒弟,家里人都在跟他學手藝,想要等錢更賺得多些,便自己開一個作坊呢?!?/br> 賀歡頓時目露羨慕,開工坊,那可不但要錢,還要人、要土地,可不是說有就有的。 老頭還想再往他兜里多放幾個野果,但賀歡覺得夠了,果斷系上網兜:“差不多了,再多這兜要斷掉了?!?/br> “胡說,這兜繩我用了五根稻草,怎么也能裝個五斤,這才四斤呢……” “我覺得這怕是沒有四斤,”賀歡掂量了一下,認真道,“得再加三五個還差不多……” “胡說!”老頭明顯氣虛了一點,“行了,那你就給兩個錢,提走便是?!?/br> 這小攤子,隨便賣點,可沒有稱。 賀歡提上網兜,數出了兩個太和五銖錢。 難得拿到現錢,老頭喜笑顏開,小心收了,又在攤子前拿起一團毛卷,一邊守,一邊搓線,眉眼之間,都是對生活的滿足。 走過大街,通向襄陽城的路卻要黑上許多,一路都只是往返馬車的燈火照明,周圍雖然有些稀疏的民居,卻也是rou眼可見的冷清。 襄陽城不收入城費,賀歡沒有帶武器,便很容易被放了進去。 他依靠著斛律明月的指點,先是找到了刺史府,然后圍繞了一圈,看哪里跑比較方便,同時還看了一眼那閣樓上的琉璃燈,有些躊躇。 還在查探的路上遇到巡邏的斛律明月。 騎著在馬上斛律明月看著這家伙深吸一口氣,一臉要闖龍潭虎xue的模樣,忍不住嘲諷道:“我這還有一袋酒水,要不要給你壯膽量?” 賀歡一時臉漲得通紅,深深地看了斛律將軍一眼,認真道:“多謝將軍好意,歡有要事在身,下次定與你把酒言歡?!?/br> 斛律明月本想說誰要和你把酒言歡了,便見那男人已經毅然抬腿,推門而入。 斛律明月看了一眼那虛掩的側門,抿了抿唇,下馬過去,將那門拉好。 然后,他抬頭看著閣樓那隨風而動的燈盞,皺起眉頭……怎么突然就一種說不上來的憂郁感呢。 …… 賀歡進來時,就遇到一名溫柔沉靜的侍者,看著二十五六,眉目淡雅,正平靜地打量著他。 那一瞬間,賀歡莫名感覺到危險。 下一秒,便聽那侍者溫和道:“請問你是?” “在下賀歡,是斛律將軍讓我過來求見阿蕭公子?!辟R歡謹慎地答道。 “原來是賀公子,請隨我來?!蹦鞘陶咻p輕點頭,提起手中琉璃燈,在前方引路。 危險感散去,賀歡靜靜地跟在侍者身后,走過長廊,進入后院,脫去長靴,走上平滑干凈的木階,推開了精雕的木門。 “賀公子請進吧?!蹦鞘陶咴陂T外伸手做出姿態。 賀歡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走入房中。 房中數盞燈光,將桌案照得反光,阿蕭正披著長發,身著深衣,伏在案前,提筆書寫。 燭光照亮他的側顏,那光滑的肌膚似乎也在反光,那種朦朧溫柔,讓整個屋宅,都仿佛存在于幻夢之中。 賀歡靜靜立在一邊,低首垂目,不發一語。 蕭君澤轉頭看他:“怎么,才幾日不見,就不認識我了,過來座啊?!?/br> 賀歡緩緩走過來,跪坐在桌案對面,恭敬道:“公子召見,不知有何事吩咐?” “咦,”蕭君澤勾起唇角,“你在山里時,可沒有如今這么拘謹啊?!?/br> 賀歡搖頭道:“在山中時,公子無依無靠,我也無求于公子,自然局勢變化,再如先前那樣不分尊卑,就是我不知輕重了?!?/br> “你帶的是什么?”蕭君澤指了指他桌下的手。 “路上看到些野果,便帶了些過來?!辟R歡有些羞澀地將野果放在桌案上,輕輕往前推了推。 “真是用心了,”蕭君澤笑了笑,拈起一枚獼猴桃,發現很軟很熟,召手道,“青蚨,過來,幫我把這果兒去皮切塊?!?/br> 于是賀歡便見到那個引他進來的侍者沉著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將那兜果子提走,又將門關上。 “別緊張,”蕭君澤微笑道,“還是叫我阿蕭就好,雖然我的身份,你在路上,應該就看出些端倪了?!?/br> 把心事說中,賀歡不由面色復雜:“先前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還請……” “冒犯?”蕭君澤托起頭,微微轉頭,看青蚨不在,輕笑一聲,“哪有冒犯,你分明服侍得本君很滿意啊?!?/br> 賀歡臉上頓時紅霞蔓延,心跳一瞬間似乎聲震四野:“你怎么能直接說出來?!?/br> “事實而已,”蕭君澤淡然道,“放心,不會滅口的?!?/br> 賀歡低頭道:“在下并未如此想……” “你很怕死嗎?”蕭君澤問。 “怕!”賀歡言語里帶著一點無奈,答道,“自小為了活著,我就已經拼盡全力?!?/br> 他出生時,眼睛就藍色,母親和父親卻都是黑眸,就這一點,他就險些被直接溺死,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不得父母喜愛,后來家中遇禍,他又失去父母,一個人在邊鎮討生活,遇到過大災小難不計其數,每次都是剛有起色,便遇到更大的麻煩,讓他先前的努力付于東流。 “誰的生活不是拼盡全力呢?”蕭君澤心有戚戚,“我亦如是啊?!?/br> 賀歡想到這位大人物的豐功偉績,覺得不至于:“以你的才華,你這些年,應是十分克制,否則又豈會是一個雍州之主能容納的?” “好了,寒暄便至此打住,”蕭君澤看氣氛已經不那么冷硬,便道,“先前我說要教你些東西,并非玩笑之語,你來襄陽也有幾日了,覺得此地如何?” “政通人和,黎民富足,古時三皇之治,也不過如此!”賀歡說得斬釘截鐵。 蕭君澤微微一笑:“是么,在我看來,這還遠遠不夠?!?/br> 賀歡驚住了,他一時無法理解:“這,襄陽之地,少見人饑寒,老有所養,幼有所依,這還不夠?” 別說六鎮了,就連洛陽的普通百姓,也不敢想這種日子啊。 “當然不夠,”蕭君澤微笑道,“遠得不說,若一畝稻作能產三石,襄陽百姓,除去吃食外,就能再養些雞鴨牛羊,一月嘗些rou食?!?/br> 賀歡搖頭:“便是上等國,精耕細作后,一畝能有兩石,便是豐收,三石之說,太過無稽了?!?/br> 蕭君澤想著在后世,一畝地要是只打兩百多斤稻子,那可是能上熱搜大減產啊,他笑了笑,拿出一根稻穗,放在桌上。 賀歡一時間眼睛險些瞪出來。 那只穗上,至少有四十粒稻谷——天啊,他難道小時種的稻子是假的么?難道不應該是二十多粒么? “這是我的手下農官這些年來,選育出的良種,”蕭君澤微笑道,“當然,在足水足肥的條件下 種出來的?!?/br> “這真是天下之幸??!”賀歡感慨。 “不,這可不是天下之幸,”蕭君澤微笑道,“在這世道,畝產的糧食再多,那些庶民,也是吃不飽的?!?/br> 賀歡當然也明白這一點,神情不由低落起來。 “所以啊,我有一個小愿望,”蕭君澤在了耳邊低聲道,“我想,像你這樣的孩子,都能平安長大?!?/br> 第178章 降大任 賀歡怔住了。 他走過許多的地方,見過的很多的人,他們有的權勢滔天,有的貧窮貪婪,但卻從未遇到過阿蕭這樣的人。 他似乎總能從繁復的表象中看穿世界的本質,總能站在別人到達不到的高處,許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卻又好像世道本應如此的愿望。 一瞬間,他有好多話想說,似乎前生的許多壓抑,許多委屈,都從心底翻涌上來,眼睛似乎很酸脹,連喉頭也哽咽起來,想要告訴他,想要問他為什么沒有早點遇到你。 過了許久,他才用帶著一點沙啞的聲音,小聲道:“可是,這怎么能做到呢?” 平安長大,這太難了。 “只要能吃飽,那大部份小孩都能平安長大?!笔捑凉尚α诵?,“普通的小孩,平時每日能吃的食物,不會超過三兩,大部分的小孩,都處在饑餓狀態,食物不足,就會很容易生病,也會很容易夭折?!?/br> 這個時代,嬰兒的存活率簡直是嚇人,且不說不干凈的接生的手法造成的巨大死亡率,普通人也一直是在饑餓中長大的,以至于人們對饑餓和痛苦的忍耐度非常高,襄陽這種最低等的物價保障,對這里的人來說,都有如恩賜一般,到處都供奉起他的牌位。 賀歡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多了?!?/br> 蕭君澤一怔。 “哪能吃到三兩的米糧呢?”賀歡輕嘆一聲,“小孩兒每日能有一兩,便算不錯了,豆粥里加些野菜,平日里無事,便去尋能吃的野果、鳥雀、泥鰍,能活著長大的小孩,都是有些本事的?!?/br> 糧食珍貴的,不需要下地的小孩,哪用得著吃得太好,一口飯吃,不被餓死,就已經是父母最大的恩賜了。 蕭君澤放下稻穗:“那阿歡覺得,如何才能做到呢?” 賀歡仔細思考了一會,搖頭道:“不可能,即使您當了皇帝,諸家權貴,依然是該收多少,便盡收多少,只要不激起民變,他們都不會松手?!?/br> “那,他們為何會如此呢?”蕭君澤又問。 賀歡這下是真的被問住了,他幾乎是本能地反問:“這,這不從來都是如此么?” “從來如此,便對么?”蕭君澤問。 賀歡一時間,腦子有點轉不過來,過了好幾息,才整理思緒,試著回答這個問題:“這,這也沒有對與不對吧?有更多的糧食,他們的才能過得更好,才能供養更多的部曲,維持他們的家族富貴,此為人心,便是帝王,也沒法改變吧?” 蕭君澤微微點頭:“有幾分道理,但不完全。想想看,世家為什么會出現?” 賀歡一時汗顏:“這、公子,在下雖然讀過幾本書,認識幾個字,但也并非飽學之士……” 更簡單地說,他只是識字,這些年雖然努力的收集過幾本書,但無人教導,所以這個問題,超綱了。 “世家會出現,和國家一樣,是社會發展的產物,”他微笑著解釋道,“至于社會,地之主為社,聚合簇擁為會,人們生活在土地之上所誕生一切,就是社會?!?/br> “那,什么是發展?”賀歡又問。 “上古之時,茹毛飲血,中古之時,以石為器,近古之時,已經有三皇五帝,后有家國,復有方國,最后,天下為之一統,世道隨時光而變得更復雜,便是發展?!?/br> 賀歡若有所悟。 “所以,從先秦之時,有諸子百家,朝廷變得越龐大,皇帝對國家管理的越多,那么,朝廷也會一代一代,生出越加復雜的勢力,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都是土地的主人,”蕭君澤微微一笑,“先秦時,他們是士人、貴族;大漢時,他們是地主豪強,到了后來,豪強們世代為官,以禮儀書本教育子孫,長久居于高位,便有了士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