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人市,便是販賣奴仆的市場,修在馬市旁邊。 這里,是沒有達官貴族會來的,一般都是牙人主動挑選出最好最機靈的,上門推銷。 所以,這里都零零散散地買賣。 旁邊馬市里,一匹駑馬便能換十個健壯的奴仆。 讓君澤驚訝的是,這些零散買人的,個個都衣衫襤褸,看著和插上草標的奴仆們,沒什么區別。 他沒忍住,隨意攔住一個買家,問道:“你那么窮,為什么還要買人呢?” 那男人似乎從沒和衣衫如此尊貴的大人物說過話,當場便嚇得跪了下來:“回、回上官,就是因為窮、才,才要買??!” 他哆嗦著繼續解釋道:“小人家里有老母、需要買個女人,既可以服侍母親,生兒育女;還要買個男孩,家里的土地才能被耕作?!?/br> “那小孩多了怎么養?女人哪來的糧食?” 那男人茫然道:“能養便養啊,若是遭了災,女人孩兒養不活了,還能賣出去……也不會虧啊……” 蕭君澤皺緊了眉頭,讓他滾。 然后又問了幾個人。 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厭惡,變成漸漸明悟。 這些奴仆,他們可以說,已經被剝奪了“人”的身份。 他們大多不是被搶掠來的,而是由家人賣掉的。 在他們這里,麥飯并不是難吃的糧食,而是可以活命的好物。豆子也并不難吃,豆子和麥子混著煮,加上野菜煮成的糊糊,已經是家里的強人才能吃的好東西。 對于賣下他們的人來說,并不是買回一個人,而是買回了一個“會說話的牲口”,是家里的一份財產。 他們也不會覺得有哪里不對。 甚至于,父母多生孩子,也算是為家里添加“財產”。 元勰也是第一次來這里,但他是在這樣的世界里出生,并不覺得哪里不對。 “君澤??!”元勰語重心長地道,“你是不知道,一個磨有多貴,麥子磨成面,便要損失兩成,一般鄉人,根本不敢如此奢侈!豆腐更是要煮漿、壓制,也是價值不菲,更不必說你那細鹽,如今也是洛陽城中暢銷之物……你這樣給,是會出事的!” 蕭君澤深吸了一口氣:“放心,我明白了?!?/br> 元勰也松了一口氣:“你明白就好?!?/br> “我要繼續推行下去!”蕭君澤果斷道。 元勰那清俊的面龐幾乎要扭曲起來,他想告訴君澤你清醒一點,但他的修養讓他強行控制住了自己:“君澤,白溝周圍的漢人,如今十分不穩,我懷疑這背后有人教唆,一但生起民變,你必會被非議……” “這是自然,所以要找靠山??!”蕭君澤微笑道,“彥和,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去見陛下吧?!?/br> 他當然知道這樣下去,必然會激發危險。 但是,改革本身,就是一件有巨大風險的事情,他只要裹好糖衣,就能把改革的風險轉嫁,為這場漢化添磚加瓦。 這不正是他救馮誕,投奔元宏的原因么? “彥和,大膽些?!笔捑凉煽粗鴮γ媲嗄昝嫔で?,安慰道。 生活在這種孕育社會變革的時代,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幸運呢。 - 洛陽王宮里,元宏正在為剛剛收到的消息憤怒。 先前,他憐將平城勛貴之首穆泰老病,將他調回平城去當刺史。 誰知穆泰回平城后,秘密召集鎮北大將軍元思譽、安樂侯元隆、魯郡侯元業、驍騎將軍元超等人,想要推舉朔州刺史陽平王元頤為主。 計劃很完美,但第一步就出了大問題,他們想推舉為皇帝的朔州刺史元頤第一個不同意! 但由于場面不對,元頤先假裝同意穆泰等人計劃,便穩住他們,然后轉頭就秘密地把此事上報朝廷。 元宏收到這消息,憤怒之情無以言表,對馮誕大吐苦水。 見元勰也來了,便整理心情,問他們所為何來? 蕭君澤看他神情不太好,便心中有數:“平城出事了?” 元宏陰沉點頭:“這些勛貴,半點都不能體諒朕用心良苦!” 蕭君澤搖頭:“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世事本就如此,陛下無需要擔心,平城勛貴大多都在洛陽,那邊只是小打小鬧,您只要派一位宗王,便能輕易處理?!?/br> 元宏當然也知此理,神色稍愉,嘆息道:“此消彼長,長久之后,怕是彈壓不住啊?!?/br> 他擔心的是平城勛貴自此之后實力大損,無法與漢臣抗衡,長久下去,朝廷怕是要為權臣把持。 蕭君澤心說哪有什么長久,你走了三十年,就完蛋了,那些漢臣也沒討得好,河陰之變時被一波帶走。 元宏一邊讓人去召任城王來見,一邊問道:“你們此來,所謂何事?” 元勰便把河工的事情給元宏從頭到尾,講了一番,最后總結道:“若不將飲食降下,怕是有民亂將起,影響朝政?!?/br> 元宏則是微笑著看向蕭君澤:“你又如何說呢?” 蕭君澤淡定道:“我覺得沒必要改,若是克扣飲食,必然會有大量庶民累死于河灘之上,你擔心民心,我有一計?!?/br> 元宏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末位淘汰?!笔捑凉傻ǖ?,“想要當河工,漢胡盡可來之,不分族別,分成若干組,每月評定,優勝者留,末尾者遣返不再錄用,如此便能長久?!?/br> “你倒心善,”元宏感慨道,“你先前不是說,若是明年河工將要擴大,若用漢人,會影響收成,這次,又不需要了?” 蕭君澤隨意道:“此次平城叛亂,必有大量罪民,充入邊境,依我看,不如遷入內地,給他們一點機會,讓漢人可以雇傭他們種田為生,如此,漢人去修筑運河,也沒什么關系?!?/br> 多余的人,正好他收來挖礦、洗煤炭、搓羊毛、織布、曬鹽!這些可都是體力活! “胡言!”元宏不悅道,“十萬人遷徙,一個不慎,便是動亂之景?!?/br> 蕭君澤微笑道:“陛下,不如試試,您要的漢化,一直是由上而下,然皇恩浩蕩,難澤黎明,不如試試,這由下自上的漢化之法,或許,能解您憂慮呢?” 第72章 良性競爭 蕭君澤一直明白,北魏的漢化并不是自愿的。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任何一個統治者不想要一個穩定的環境,漢化對北魏是一劑猛藥,是死是活還要看天命——不是真到重病難返,誰愿意喝這種猛藥啊。 而如此,平城的叛亂,正是這猛藥的副作用。 這不是元宏想看到的事情,所以,蕭君澤覺得,可以另外開一劑藥。 別的不說,暫時可以止痛啊。 于是,他在元宏期待的目光里,微笑道:“交流,能最快讓胡族融入漢族……陛下就算鎮壓了此次起事,卻難以壓制人心,到時必然還要親臨平城,安撫舊族,對否?” 元宏微微點頭。 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穆泰陸睿這些,都是廢物,看不清前路,但他們支持者卻非常多,尤其是北方六鎮,雖名為鎮,所轄之地,卻遠勝一州之地。 當年,那里是臨近國都、爭取軍功的根基所在。如今,遷都之后,卻成了罪犯流放之地,短時間內,不會有什么事情,但時間長了,必然會出事。 “陛下,要治理一地,最重要的事情,您知道是什么嗎?”蕭君澤循循善誘地問。 “請講!”元宏在請教他人時,無論對方是誰,總是非常謙和的。 “是收稅!”蕭君澤果斷道,“所有國家的治理的基礎,就是在收稅,并且為他們做事!” 元宏微微皺起眉頭:“朝廷不正是如此么?” “不一樣,”蕭君澤微微搖頭,“朝廷當年,在草原邊地收稅,用他們對付柔然人,也征掠草原,收稅同時,他們也獲得了你征伐草所得的牛羊、草場?!?/br> “所以,他們認同朝廷治理,而當遷都洛陽后,怕是二三十年,都不會再對草原用兵,但稅收卻不會少,”蕭君澤輕聲道,“除非朝廷繼續南下,然而,無論如何,草原人跨越淮河,南征齊朝,于他們來說,都得不償失?!?/br> 元宏驚訝道:“此話何解?” 蕭君澤淡定道:“陛下,行商之中,有一詞,名為本錢,所指便是人行事憑借的之物,草原之眾,越過高山大河,行兩千里之外,一路耗費糧食、錢財,便是能搶到財物,送回草原,一路耗費,也不比本錢少,得不償失。您若想以南朝之利,償北方之失,怕遠遠是不夠?!?/br> 古代最麻煩的事情就是運輸不便,草原人搶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搶糧食,布帛與金銀珠寶雖然也搶,但那玩意,普通人根本沒有,草原要想搶也搶不到。 而糧食,從河北平原搶,運回去很容易,但若是從江南搶,在沒有大運河的情況下,幾乎都在路上損失光了。 “朕可以幽州之糧補之!”元宏對此有解釋。 蕭君澤微微搖頭:“陛下,糧食不會自己從一個地方跑到另外一人地方,只要有運送,運輸耗費的總量不會變,只是用朝廷的錢補償草原罷了?!?/br> “那又有何不可?”元宏笑道,“皆是朕之子民?!?/br> 蕭君澤微笑不語。 元宏的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你的意思是,日子久了,朝廷便不會補償了?” 他盤算了一下,不得不憋悶地承認,確實如此,天長日久,草原六鎮,怕是在朝廷君臣眼中,怕是會成了一群窮親戚,不可能不克扣。 “那以你之意呢?”元宏于是問策。 “人會自己尋找出路,無論是柔然、高車還是零丁、契丹,所求的都只是活路罷了,”蕭君澤幽幽道,“咱們需要的,是如三長之策、均田之策一般,給草原人另尋一條出路!” 元宏認真地聽著。 蕭君澤緩緩道:“所以,可以招草原部族,各成一軍,但這軍,卻不急著南征,而是用于修河、挖礦、入坊、筑城、修路……” 元宏搖頭道:“筑城、修路,皆有民夫丁役,何需耗費國庫,用這些部族,耗費國庫?” 蕭君澤解釋道:“陛下,糧乃國之本,使丁役過多,民便不安,民不安則農不興,農不興則國不穩,胡人南來,吃食、習俗、語言皆要求于漢人,豈不是融于其中?” 說到這,他微微提高音量:“天長日久,只需一兩代人,天下便皆為一族,何分胡漢?” 元宏頓時大悟,在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抓住了君澤的脈絡:“不錯,錢財也好、土地也罷,皆是為了治理天下,若能收天下人心,且不擾民,又何必在意這一點錢糧?!?/br> “正是如此!”蕭君澤趁熱打鐵,“若無足夠糧食,草原必會不穩,但若是白給,也太過浪費,不如以工代賑,得了益處,又顯了恩德!” “所以,你將他們帶去修河、筑路,便是此意!”元宏撫掌笑道,“以工代賑,此言甚妙,當為國策!” 蕭君澤點頭:“正是如此,但有一條十分關鍵。若不推行,怕是反而會弄巧成拙,生出亂來?!?/br> “快講!” “既然將他們千里迢迢,從草原召來,那我朝給的吃食,便不能太差,”蕭君澤認真道,“至少,不可讓他們累死在此地,否則,一波人死了,便不會有下一波了!” 元宏點頭:“有理,當以此行之!” “可若如此,”蕭君澤嘆息道,“必有人言此為收買人心之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