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元勰赫然發現,原本就已經算是順暢的工作,一下子像加了油一樣絲滑,甚至崔家與李家主動把長孫送來,想跟在他身邊,任憑差遣。 不僅如此,原本還在紙面上的三處鎮子,也紛紛被這些漢臣高價拿下,他們都是跟隨文明太后改革的老臣,在均田制改革時,不知吃下多少良田山林,這些錢財對他們來說,并不算傷筋動骨的大數字。 “怎么樣?”蕭君澤坐在案幾邊,給他沖了一碗茶水,微笑著遞給他,“這世間萬物自有規律,只要抓住了,治理天下,便不那么難?!?/br> 給他匯報工作進度的元勰原本困惑的模樣已經全然褪去,變得輕松爽朗:“有道理,誘之以利,因勢導利,以利而動人心,可比講些為國為民之理來得爽快?!?/br> 蕭君澤輕笑一聲:“聽說,草原諸部,已經南下至鄴城,快到洛陽了?” 元勰點頭道:“正是,自去歲來,草原少雪,草場返青遲緩,許多牲口餓得瘦弱,不育幼崽,若到秋冬,必又是一場麻煩?!?/br> 蕭君澤聞此言,輕聲道:“如今,似乎已經四月了?” 元勰輕嗯了一聲。 “若我沒記錯,自開年后,洛陽也未下雪,”蕭君澤起身,走到窗前,看院中已經長出新葉的大樹,輕聲道:“今年,怕是有大旱,讓你兄長早做準備?!?/br> 北方草原受蒙古高壓控制,如果不下雪,那必然是出現了什么氣候異常,北方雨水本就不像南方那么豐沛,雪水是麥苗返青、粟米抽芽時最重要水源。 按理,氣候變暖,東邊太平洋上的水氣應該隨著東南季風過來,到現在還沒見到雨水,也不知道是什么副高在發威,但無論如何,水氣是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們要么在積蓄一波來個大暴雨,要么就是去其它地方。 元勰眉頭瞬間便擰了起來,像生吃了一個苦瓜:“當真?” “只是猜測,”蕭君澤隨意道,“你自然也可以不把這當真?!?/br> 元勰苦著臉道:“若如此,以皇兄的脾性,怕是又要絕食求雨了?!?/br> “他還真看得起自己,”蕭君澤揶揄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你那哥哥真覺得自己是太陽么,還想影響上天?” 元勰對于蕭君澤沒有一點君臣之道已經習慣了,不由嘆息道:“如今皇兄剛剛改了西郊祭天之儀,便遇如此天像,必會有朝臣以此為由,歸罪于他?!?/br> 原本,平城勛貴與拓拔王室,是一起在平城西郊祭天,感謝上蒼上先祖得國。孝文帝遷都洛陽后,不但廢除了平城勛貴一起祭天的資格,還用漢人的儀式祭天,讓漢人加入其中。 這是對權力來源的巨大背叛,如此一來,那些本就不服平城勛貴們,怕是要更加上串下跳了。 “行了,你去準備吧,”蕭君澤淡定道,“有馮誕在,不會讓他胡來的,對了,你若去皇宮,幫我問問二皇子,先前平城鐵坊分紅下來了,問他要不要?!?/br> 元勰應了一聲,憂慮離去。 蕭君澤看著他背影,目光低垂,看著手里茶湯,輕輕吹了一口。 一層漣漪泛起,吹皺了碗中那精致的倒影。 與其被動受敵,不如引蛇出洞。 那位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這種有壞心思的少年,放在那里,多浪費??! - 皇城之中,王肅正孝文帝聊起了即將舉辦的祭地之禮,聊完后,話題便轉到君澤身上。 王肅家學淵源,投奔北朝后,帶來南朝堪稱正統的中原禮儀,所以在祭祀之事上,皇帝十分看重他。 反對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他便轉換了方向,提起了那君澤所獻的“茶葉”。 “……聽聞那茶葉是他派出心腹,自南朝尋來,”王肅跟在皇帝身邊,不留痕跡地道,“以散葉做飲,想是不知南北皆有飲茗之風,必出庶門寒族。也不知他那一身所學,由何而來?!?/br> 沒有高貴的身份,卻知道那么多,肯定是jian細無疑了。 元宏聞言只是笑笑:“他是魏道長的義弟,這以茗煮奶之法,想是魏道長無意所得?!?/br> 王肅沉聲道:“君少卿雖然有才華,但既為陛下近臣,也應查清來歷,陛下,您應知曉,他與他南朝蕭衍有些往來?!?/br> “那蕭衍雖出自蕭氏,卻早已出了五服,”元宏輕嘆道,“王生,朕知你心仇如火,可無論如何,他救了司徒,就算他是南朝皇帝,朕也不會加害于他?!?/br> 王肅聽得暗自咬牙,下定決心,一定要抓住那jian細的破綻。 - 四月底,收到元勰邀請的各部酋長都帶著將獻給朝廷的牲口,還有大批兒郎,星夜兼程,來到洛陽。 斛律明月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和兄長,熱情地給他們擁抱后,便開始嫌棄起兄長父親身上衣服又厚又臟,要帶他們去沐浴。 然后他便受到來自父親和兄長的鐵拳,不但被重新編上了一頭小辮子,連自己在學校里兼職武事教官賺來的幾十匹羊毛卷,也被父兄洗劫一空! “不,鐵鍋你拿走,斗篷你不能搶,那是君澤送我!”斛律明白看到心愛之物被兄長好奇地披到他那一身油污的衣服上,頓時大怒,瞬間暴走,把兄長按在地上,毫不留情地暴打了親兄弟! “不拿就不拿,你在洛陽,武藝沒多少長進,脾氣倒是長進不小?!彼男珠L斛律平生氣地道。 但是不得不說,斛律明月這次也算立下大功,要不是有他的相助,他們斛律氏也沒法提前準備,從陰山以北掠了不少奚人,湊夠了五千之數,幾乎占了這次諸部南下兒郎的五分之一。 “明月……” “叫我阿六敦就好,明月是阿澤叫的?!滨擅髟鹿麛嗟?。 他爹被氣了個倒仰:“逆子!行了,你準備了多少財物,說說看,” 斛律明月便驕傲地帶著父兄參觀了學校附近的倉庫。 這是專門為草原諸部準備的財物,自然能看得他們直流口水,恨不得全數卷走。 “別想了,”斛律明月道,“這次分貨,要按各族給出兒郎數目的百分比來分,不知道什么是百分比對吧,我教你們……” 花了幾分鐘時間,斛律家父子都皺起眉頭,這辦法好生惡毒,他們想要提高比率,就得多交人,可其他部族也不是傻的,必然也愿意多交些人,可人多了,大家又恢復原來的占比,錢是給了,東西卻還是那么多。 “這分明是壓價!”斛律平眉頭憂慮,“阿六敦,你能的給那位公子說說好話,多分給咱們氏族一份么?” “絕不可能!”斛律明月說得斬釘截鐵,但看到父兄瞬間陰掉的臉色,又補充道,“你們放心,等將來工坊多了,我絕不虧待咱們氏族,對了,君澤還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說完,斛律明月便跑了,就學校里這點路,他還是騎馬跑的。 他父兄對視一眼,同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下來,賺多賺少不清楚,但家里狼崽卻是上趕著給別人看門,拖都拖不住,眼看已經不是自家的了! …… 斛律明月自覺公正無私,便策馬去君澤身邊,想好好顯示一下自己不負所托,但剛剛到君澤門口,便被人攔住了。 君澤門外守了數十名侍衛,個個精甲閃耀,氣勢如虹,一看便是王城中的禁衛。 斛律明月只是一位部族酋長的幼子,當然沒有資格去沖擊禁衛,只能垂下頭,蹲在愛馬旁邊,和馬兒一起叼著青草,無聊地等在門口。 好在,沒有等太久。 便看到君澤與一名華服少年同行,說說笑笑著,從院中走出。 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白皙的面容上灑出明明暗暗的碎金,微微一笑,仿佛連光都駐留許久,舍不得離去。 那華服少年伸手擁抱了君澤,同他道別,還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斛律明月整個人都陰暗下去,耷拉著耳朵,可憐又無助。 而在對面,元恪趁著擁抱,在君澤耳邊低聲道:“這么有趣之事,本王答應你了,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 君澤隨意將他推開:“自然,那么,就此別過?!?/br> 元恪點頭,在聽到君澤要他幫的忙后,他對這個計劃真的是太喜歡了,他現在就要回宮,按君澤的說法,整個大活! 于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皇子,哼著歌兒走上車駕,周圍的護衛也在兩側隨行,拓拔家的皇帝繼位早,他已虛歲十五,按虛歲加冠,可以偶爾出入宮禁。 蕭君澤也很滿意,這位少年正是中二時期,也早就想知道到去歲底是誰將母親名字從遷移隊伍中刪除,所以一拍即合,準備鬧一點點小動靜。 成與不成,問題都不大。 而這時,他看到一邊站在墻角,整個人都冒著黑氣的斛律明月。 一時不由失笑,他上前拍了拍這些日子皮膚已經光滑白皙許多的少年:“站在這里等久了吧,明月?” 斛律明月瞬間抖擻,微笑道:“沒有,剛到!” 第66章 原來如此 五月,元勰安排屬下,開始如選美一般,對著草原各部送來的丁口挑挑撿撿。 那些年紀大一點的還好,剩下的一些十歲不滿的小孩,那是肯定不會要的——小孩子素來飯吃得多,活干得少,且不像年紀大的那么聽話。 當然,這里的年紀大,也是指四五十歲,無論是草原還是中原,這樣的年紀都很大了。 這些淘汰出來的小孩,大多是草原上的小奴隸、朝廷流放過來的罪臣后代,草原酋長們也不想把他們再帶回草原,便準備在洛陽城的人市里將他們賤價出售了。 蕭君澤聽說后,問了下數量,聽說是只有一千多人,便提議正好用泥燒磚需要拉坯、和泥、這些需要精細活兒的人手,不如便留下一起用了吧。 元勰當然同意,在工坊、生產這些事上,他一直相信君澤的選擇是最好的。 于是,在河陰之地工坊旁,又有一座巨大的磚窯拔地而起,五丈高的巨大煙囪能提供巨大的空氣對流,一次開窯能燒出三萬塊磚,當然,原料不是全用河泥,而是要用旁邊煤礦、鐵礦剩下的矸石、爐渣混合在一起。 這種磚窯燒出來磚,要說質量有多好,那肯定是瞎說,可對于木質建筑來說,卻是大大降低了建筑成本——沒辦法,孝文帝重修洛陽,幾乎已經把洛陽附近稍微大點木頭用光了,再要采伐,得秦嶺深處。 蕭君澤需要人們把筑房的目光從木頭轉向石料——如今的黃河還是處于水清的狀態,他這個后世靈魂第一次看到還是碧波蕩漾的黃河時,整個人都驚呆了好吧。 黃河水清,是因為黃土高原的植被還沒有被大規模開發,要知道還有一百年的時間,來自隋唐的盛世就會把整個黃土高原采伐一空,那時候的黃河完全成為擅長家暴的母親河,肆無忌憚地改道淤積,北方大地整整一千多年,年年都處在家暴的陰影之下。 他是來自后世的靈魂,保護環境綠水青山金山銀山這些概念已經深入骨髓,很多事情,已經成為思想鋼印,本能就會考慮進去,不以主觀意識決定。 元勰當然不懂這些,和皇帝說起此事時,都是語帶憐惜:“君澤少小失怙,這些孩子,怕是讓他自憐身世,這才大發慈悲將他們收留,真是太可憐了?!?/br> 元宏也覺得這話有理,感慨道:“平日里他言語冷淡,對人戒備甚深,定是吃過不少苦頭,所以朕平日,都不計較他些許無禮?!?/br> 兩兄弟又說了些修河之事,為了修河,元勰準備了許多推車、鐵鍬等物,前些日子,盤點庫房,察覺竟有監守自盜之事,雖然立刻清查了一番,卻有也有不少損失,追查下去,居然是鮮卑的禁軍們私下拿這些東西去換錢。 元宏對此事也甚是無奈,他從南遷的鮮卑族人中挑選健兒加入禁軍,但還有一大批中下層的鮮卑族人失去牧場,雖然有不少積蓄,卻在城中坐吃山空,無所事事。 他已經有計劃,要將從代地來的軍士,全部招為羽林、虎賁,只是如今國庫空虛,還需要積蓄一些時間。 說了國事,便又說起了家事。 “恪兒最近病了,”元宏無奈道,“成天說他頭痛,像是有針在扎,愛做噩夢,最近幾日連飯也吃著少了?!?/br> 元勰也聽說此事,不由憂心道:“可有請大夫看過?” 元宏點頭:“已著徐太醫診治,太醫說是心神所至焦慮。開了些安神下火之藥,卻不見成效?!?/br> 兩兄弟心情都蒙上一層陰霾,拓拔家的皇帝大多早逝,除了政局不穩而來的殺戮外,就是因著這病。 如今居然連孩兒也如此么? 就在他們憂心之時,突然有內待匆忙過來,在元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元宏瞬間面色大變,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便從元勰身邊起身,匆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