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看著少年嚴肅的模樣,元宏笑了笑,隨后,便用微帶著挑釁的目光,拿起馮誕沒喝完的半碗剩茶,一飲而盡。 “還行?!痹陮⑿⊥氲箍哿艘幌?,示意喝光了哦。 蕭君澤微微磨牙,正想著怎么收拾他,便見門外有人通報,說彭城王元勰到了。 元宏將人宣來,便見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走入,目不斜視地恭敬行禮,他模樣俊美溫潤,一身漢衣,儼然一個翩翩讀書郎,不見鮮卑士族的英武之氣。 元宏介紹道:“六弟,這是君澤,有大才;君澤,這便是朕之幼弟。六弟,此次宣你前來,是有重要任務,要由你擔當。君澤,你給他細講?!?/br> 蕭君澤看了一眼青年,開口道:“陛下,這修河之事,一個中書令尚且差了許多?!?/br> 元宏微微挑眉:“好大的口氣,你這是非要一位三公來給你作配么?” 蕭君澤微微搖頭:“那倒不必,我是想提議,由陛下你設立一處,條例司?!?/br> “條例司?何解?” “在三省六部之外,獨設一司,能過問財權,有聞風奏事之權,有征地征丁之權,”蕭君澤自信道,“獨享財權,此司獨受陛下節制,如此,方能行修河大計,不必被六部牽扯?!?/br> 說穿了,其實和后世的(xx計劃委員會)差不多,不必受上官節制,拿著的權力,只對皇帝負責。 元宏輕聲道:“為你,獨開一司?” 蕭君澤搖頭:“不是為臣,而是為修河大計,河成之日,便可以解散這條例司,各去安置?!?/br> “朝廷官職,豈容如此兒戲!” 蕭君澤沒有回答,只是又沖了一碗茶,遞給馮誕。 元宏皺眉數息,終于道:“這條例司,當由六弟主持?!?/br> 身為一名有為之君,他連朝廷整個官制都改成九品中正制了,也不怕多加個講議司,但君澤畢竟年紀還小,他不能輕易將這權力交出。 “這是自然,以后諸多大事,都要仰仗彭城王奔忙,”蕭君澤果斷道,“修河之事,最重勘探,如今首要,便是記錄當年白溝、平虜渠,漕渠如今的是何水位,還剩多少河段,各地又有多少存糧,可供修河之需……” 他一一例數,大工程嘛,最重要的就是人、物資、工程進度,中途的施工、監理,可麻煩了。 元宏聽完后,正色道:“這些事,便交你與元勰主持,莫要讓朕失望?!?/br> 蕭君澤點頭起身:“如此甚好,六殿下,隨我來吧,咱們邊走邊說?!?/br> 元勰滿臉疑惑:“皇兄……” 我是你親弟弟啊,你不多交代兩句的嗎…… “跟他去便是!有朕在,他不敢吃你!”元宏毫無負擔地道。 第61章 又中一個 殿外,春風未暖。 蕭君澤走出大殿,一反剛剛在皇帝面前的桀驁不馴,對著青年微笑拱手行禮:“在下君澤,見過彭城王?!?/br> 他行走于洛陽宮廷長廊之上,眉眼溫柔帶笑的一瞬間,周圍宮人的呼吸聲似乎都在一瞬間靜止了。 那是一種一眼望去,心神弱些,便能讓人忘記先前所行之事的驚艷。 元勰也怔了一瞬間,但隨即回過神來,聲音也不自覺柔軟起來:“小王元勰,不才忝為中書令,有幸共事,還請閣下多多指點?!?/br> 蕭君澤微笑道:“殿下,陛下與你說起過我么?” 這俊美儒雅的親王神情中帶著一絲好奇,看著那剛到自己胸口的少年,溫和道:“有所耳聞,曾聽皇兄所言,自南征時,得一大才,僅此一人,這興師動眾,便不算無功?!?/br> 元勰還說起當時他們兄弟們十分好奇,便問這大才是大在何處。 隨后便聽皇帝歷數三國至今,各地的人口、天氣,古籍記載,講出了氣候論,證明為何會是由北至南一統,而非由南至北一統天下。 全是因為北方氣候一但恢復,良田廣廈無數,國力雄厚,遠勝南方多矣…… 他說到這里,眉眼間皆是風發意氣,似乎飲馬長江,一統天下,便近在眼前。 蕭君澤微微一笑:“想得很好,但一時半會,沒可能,做不到?!?/br> 元勰一怔,不由苦笑道:“閣下在皇兄面前,也是如此說話么?” “是啊,反正他也不會生氣,”蕭君澤微笑道,“他脾氣不錯,只要不扯到馮司徒身上,便很能講道理?!?/br> 只元宏雖然講道理,但道理要是講不通了,下起手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元勰也笑了起來:“有道理?!?/br> 說到了共同話題,關系便很容易拉近了,元勰早就對皇兄口中的奇人充滿了好奇,便將原先心里的一些困惑詢問而出。 當下朝廷最熱門的話題,無疑就是皇帝的改革了。 元勰想知道這位奇人對這次改姓易服、更改官制的行為如何看。 蕭君澤便答道,不看好。 這話不算逾越,朝廷里那些反對的臣子,能從洛陽宮廷排到城門口去,說過的重話比這重多了。 “此言何解?”元勰問。 “這可太復雜了,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笔捑凉呻S意打發道,“你我,還是先說說這運河之事吧,你想必已經知曉,為何要筑這運河了么吧?” “皇兄的意思,筑此河,能連通幽州與洛陽,便于運送軍糧,”他又思索了一下,繼續道,“尤其是草原上馬匹牲口,從前需翻越陰山、要走平城,太行山,自漳水而下。若是能修通此河,便能翻越燕山,直通洛陽?!?/br> 蕭君澤搖頭道:“那只是表面文章罷了?!?/br> 元勰道:“愿聞其詳?!?/br> 蕭君澤便將人口爆發與草原上的牧場矛盾,講給他聽,反正看樣子元宏還沒給弟弟講過,不用再編新理由,湊合著先用用。 如他所料,這種根植于最后世,用最簡單直白的數據,來推算出未來的辦法,對一個長年被儒家三綱五常、勸課農桑,仁義之論包圍的年輕人,幾乎是能改變認知的理論,是何等震撼。 “……所以,修這條運河,不但能讓天下富饒,還能加快胡漢融合,”蕭君澤慢條斯理道,“所有的隔閡和誤解,都源自于未知,當十余萬草原丁役替他們服役,開鑿運河,他們的畏懼便會減少,不說感動,兩邊接觸多了,便知道都是普通人,草原人到了漢家地,也能很快學會語言……” 元勰聽到這,肅然起敬,覺得這比直接禁胡語可有用多了,而且還解決草原大患,豈只是一石二鳥,簡直是一石頭打死了一整窩的鳥兒。 “再者,這十數萬人并不是要做一輩子活,”蕭君澤微笑道,“他們能再回草原,朝廷最缺的便是力役,只要他們愿意再回來,朝廷也未必不能再起專人,興修水利,再者,運河一修成,拉纖、運貨、造船,百業自成,能容百萬河工,讓草原再無亂起?!?/br> 元勰被深深震撼,他的面前仿佛已經出現一卷宏偉藍圖,看到沿河成片的繁華鄉鎮,草原人帶來牛羊,來漢地生活,看到天下安寧富饒…… “然而,這些事最重要的,便是要說服諸位草原頭人,”蕭君澤話鋒一轉,神情有些惆悵道,“我雖然有些急智,卻也不懂胡語,更不知草原諸部性情愛好,怕是有些麻煩……” 元勰肅然道:“先生放心,小王雖不才,卻也對此略知一二,愿助先生,成此大業?!?/br> 他原本還覺得這是個苦差事,對皇兄將如此重擔放于他肩上,有些惶恐,擔心驅使民力過盛,有損朝廷威望,但如今聽到君澤先生一番教導,才知這是何等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 掌管如此大事,是他有幸矣!這位年輕人甚至心中已經生出一股豪情,要以此做出一番成績,不比每天在宮中當中書令,傳遞文書來得暢快么? 蕭君澤目光里便帶上了贊賞,道:“我在洛陽見過不少俊杰,如你這般,心懷天下,又沉得住氣,不焦不躁的人才,卻是未見過第二個?!?/br> “先生謬贊了?!?/br> “我不是夸獎你,”蕭君澤目光平靜而認真,“好就是好,壞就是壞,這世間事,本就有定數,是人心有了高下,才讓人想得多了?!?/br> 元勰微微紅了臉,但又十分感動:“先生說得有理,是小王著相了?!?/br> 蕭君澤點頭:“既如此,便隨我一同,去看看我為修河準備的東西?!?/br> 還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么無知青年點頭,帶著胸中豪情,跟了上去。 天上晴朗,藍天如海,白云如羊群。 他的心也仿佛回到的草原上,吹著蒼茫的風,追隨著心之所向,去向遠方。 - 蕭君澤的工坊坐落在河陰,原本,這只是黃河的一處渡口,如今卻已經變成一處規模不小的鄉鎮。 這里有七百多名礦工,一百多位洗煤選煤的工人,還有三百多工人煉焦打焦,收集焦油。 不遠處還有三百多人工作的高爐,每日燒鐵水、鑄鐵件,日夜不歇。 三個月前,又新增了五百多梳洗、紡織羊毛的匠人。 這便是兩千多位青壯,他們每日吃食是非常大消耗,有很多從洛陽周圍來的窮人,會為他們縫洗衣物、會賣些雞蛋、野菜,會出售食物。更有洛陽城的商戶,每日大量從這里拉走焦炭、鐵件、羊毛。 這里自發出現了一處規模不小的草市,還有人會從洗煤的廢水里撈出一池水,沉淀出能燃燒一些細小煤灰。 蕭君澤帶著元勰參觀了他的工坊,這位養尊處優的親王雖然覺得這些東西都很有用,但卻沒有感覺出它們那巨大的潛力,只是感慨北朝能遇到君先生,真是天命所歸。 于是最后,被蕭君澤帶到了教室。 …… “很多人不知曉,為何要學這些雜課?!闭n堂上,蕭君澤拿起一只粉筆,為黑板邊對著席地而坐的優秀學生們講課。 優秀的是雖然馬扎這東西很流行,但鮮卑還是以席地跪坐為主,就算元勰高有一米八,席地而坐后,他站著講課也足夠了,不至于出現什么踩著板凳寫黑板書這種黑歷史。 噢,對了,以后一定要在教室里設講臺,這是增加老師威嚴的東西,萬萬不能少了。 “遠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直到燧人舉火,有巢筑屋,神農種禾,方得囤土地,立婚嫁……” 蕭君澤歷數了青銅器的發展,對農業的影響,又從這個角度,引出戰國時期的變法,因為生產力增加了,奴隸制便不合適了,這才是戰國時期,掀起變法狂潮的緣由。 然后便又提出鐵器的存在,帶來的改變。 鐵的數量遠比銅多,更鋒利,廉價,于是,它不但能做犁,還能做兵器、馬車底架,車輪…… “天下大同,不過是有衣有食,”蕭君澤教導著徒弟們,“若每家每戶,都有耕牛,可耕作百畝土地,何愁無食?若各家種桑植麻,能日斷五匹,又何愁無衣?” “只要天子仁德治理天下,天子能耕田幾畝,能織衣幾匹?”蕭君澤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所以才有這新的官制改革,天下大勢,滔滔向前,究其源頭,也不過就在這些數字之間?!?/br> 元勰:“……” 被如此啟蒙一番后,蕭君澤也沒有再給他講什么。 “這些日子,我需要閉關研究一物,”蕭君澤嘆息道,“這朝中之事……” 元勰恭敬拜道:“先生說笑了,哪有什么朝中之事,小王不才,必竭力處理這些雜務,必不讓先生分心!” “錢糧那邊……” “我去!” “諸草原頭人……” “我去!” “勘測河道、還有尚書李大人那邊……”